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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去我给你的信中翻看,我这一觉从1月16日晚上7点开始,一直睡到了17日早晨9点,骨骼散架的状态才稍稍缓解。16日晚上脱毛衣的时候才知道上举一下手臂都能牵动浑身的肌肉酸痛。17日早晨下楼,先把左脚踏下一格楼梯,右脚缓缓跟上,然后左脚再踏下一格。我变成了一个穿着臃肿、行动迟缓的老人。下楼骑车出去,发现下雨了。故乡莒县在这第一个早晨迎接我的是一场阴冷的冬雨。我出去想买本书看,就在城里骑车转悠,发现几个熟悉的小书摊都没有摆出来。后来我的车子在一中附近猛地调头,因为在路边发现了一个遮着雨布的小书摊,结果我撩倒了一个妇女的车子。当时的情景是她的车头哧地顶在我的后车轱辘上,迅速扭歪,然后她和车摔到在地。我惭愧极了,这个女人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我连声说对不起,帮她扭正了车头,耐心听她的训斥。目送这个女人一拐一拐走掉了之后我跑到马路对面的书摊前,逡巡了一遍,开始和老板砍价。这个一脸癣的男人正和几个人打扑克,非常的不耐烦。最后我18块买下来了,是一套两本的张居正。
现在可以开始回忆了。话说我们的行程从15日下午开始。我吃完最后的午餐就去了北区,把行李带进校门,结果和门卫闹得很不愉快。后来炉子和小蒋出来,炉子带了两包行李,舍管开的单子上却只写了一个,于是又与门卫交涉,最后炉子跑回宿舍重新开单子,总算出了校门。出个校门都这么困难,真像是上帝的暗示,你们这趟回家注定路途坎坷、多灾多难。
后来我们打车去火车站,在车上我侧着脑袋靠在窗边看西安路边的风景建筑,发现这个城市还是陌生的。我在这里生活一年半了,今次又要离开它回家乡了。有一种浅浅的抽离的疼痛,当然,我的归心似箭还是消解了这份小资的伤感。后来赶到火车站,发现进站口排了四条一里多长的队。那场面真壮观,说明西安是个漂泊者的城市。我们从赶到火车站到站在了等待检票的队列里,平时三分钟就可以完成的过程我们今天花去了一个小时。当然,比那次在东立大厦用8个小时走了20米的路实在快得多了。如果那次买票的时候就能预见排8小时的队只是为了半个月后再花1个小时进站然后在火车上站15个小时,换了别人一定会郁闷得上吊自杀。我们没有自杀,说明我们毕竟还是坚强的。幸甚。
我们上车了。车上无话。再像上面那样流水帐地记述车上的过程,那可太可怕了。我们在车上就没有过程。唯一的目标就是眼睁睁看时间的流逝。在车上的时候我想起了朱自清的一个散文好象叫匆匆。朱自清说,洗手的时候,时间从水盆里过去了;吃饭的时候,时间从饭碗里过去了;默默的时候,时间便从双眼前过去了,我觉察它去得匆匆了,伸出手想抓住它,它又从我的手边过去了我们在火车上,频繁地看窗外黑夜的时候,时间从汗淋淋的窗玻璃上过去了;把身体重量轮换着交给左脚或右脚的时候,时间从两只麻木的脚上过去了;更觉无聊而聊怎么让春运的火车不这么挤的时候,时间从干燥的嘴唇上过去了;我觉察它去得太慢而伸出手去推它,它不理不睬,依旧缓缓地,从我的手边过去了我们在清醒的时候平均每五分钟看一次表,那时候一想起朱自清的这篇匆匆,就会觉得很开心。
炉子的电话上有游戏,我就打游戏。贪吃蛇破了炉子的纪录。推箱子过了几关就过不去了,在火车上饿得太厉害,买了些饼干没有水吃不下,而喝水要上厕所(在火车上上厕所要跨越万水千山,再排个队等到天荒地老)非常之痛苦,所以我们就不吃不喝,结果饿得智力产生严重障碍,玩不了稍带点智力测试的游戏。炉子电话上的五子棋对我没有挑战性,我同桌的电话上有五子棋,我上课的时候忘了带课外书就玩他的五子棋,结果玩成高手了。后来把炉子的电话给玩没电了。
在车上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对恋人。我对这些在火车上缠绵的恋人充满着好奇,我不清楚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亲爱举动是真的爱到深处旁若无人了,还是一种作秀。谈到火车上的恩爱,我记起了去年冬天我在回家的火车上目睹的一对。那可能是对我触动最深的一对爱侣,不过男女主角不是迪卡普里奥和温丝莱特,也不是周润发和钟楚红,男的是一个污秽而丑陋的民工,女的是一个污秽而丑陋的民工的妻子或女友,表面看他们像是刚刚从煤炭工地回来,满脸的炭灰和疲倦。那趟火车装满了民工和学生,人多得让餐车都放弃了做生意的机会,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我站在两辆车厢之间的链合处,蹲着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站着打瞌睡。那个在男人的大手掌守护下的女人却不是站着,甚至也不是蹲着,而是坐着,而且腿分得比较开。那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一种巨大的奢侈,却没人提出异议,因为那女人坐在男人的腿上,那男人显然不是一个会善罢任何事情的人,眼睛里跳荡着一种桀骜的光。两人呈“l”形坐着。两个人都是污秽的,女人的头发非常蓬乱,几根头发油腻地粘连着垂在眼前,我看见那个男人帮她细心地抿到耳后去。那个动作让我忽然充满了对男人和女人以及传说中的爱情的尊敬与理解。我忽然觉得男人与女人彼此之间的需要真是一种最美妙的事情,就像花朵、雨露和阳光。可能这种感触比较的小资,不过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后来那个女人的脚被过路人踩痛了,那个瞬间里她惊奇地看着那人的脚停留在她的脚上,她扭头去看她的男人,眼睛里显露着一种疼痛、委屈和求助,那奇怪的表情暴露了她智力上的问题。男人愤怒起来,啪地一声打在过路人的腿上,叫了一声:“踩着俺脚啦!”好在过路的是个学生,慌忙红着脸连声道歉。男人低头看女人,那个女人竟然像个三岁小女孩一样毫无顾忌地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后来凌晨一两点左右,旁边有几个人下了车,我们的活动空间多了一些。我们坐在了箱子和包上,开始觉得幸福了。拿出点心来吃,勉强吃了一点,哄了哄肚子。后来大家都开始睡觉,我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总觉得不安稳。打开背包取出了顾城的诗。结果我几乎翻完了1980年之后的顾城的诗,虽然脑中实在没留存住什么。我喜欢一首南国之秋,是顾城作品中少见的爱情诗。非常适合做求爱诗。
周围坐着的多数是学生。非常闷热,这时候我发现火车上每一个人都是一只炉子。坐在我左手后面中间座上的炉子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陕师大的女孩,穿毛衣和牛仔裤。我刚才查了个网页,发现她的毛衣的颜色名字是红橙色,那是一种非常温暖而天真的红,我记得小时侯就常常看见一些小女孩穿着它走过熙来攘往的街市,在一片喧哗中显得异常干净圣洁。(颜色查找:webx。cn/tina/ren/u/s。htm)她的红毛衣上还绣有花饰,具体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从颜色表里查询,好象是暗宝石绿以及其他几种并不张扬、甚至有点陈旧但温暖沉静的颜色。她的脸上有痘痘,但眼睛饱满而清澈,唇角有灵气。我觉得她穿起那件温暖颜色的毛衣来可真美。你也很适合那种红橙的颜色啊,非常适合,真想买一件这样的毛衣送给你,如果你肯接受我的话。这是后话,我们会慢慢进行。当然我也有心理准备的,包括眼泪和天涯何处无芳草啊的自我安慰。
后来凌晨四五点钟,火车进入山东境内,下车的人猛地多了起来,我们有座了!我的座就在那个女孩子对面。如你所知,我是一个异常笨的人,在她对面坐了三个多小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偶尔目光相接我就逃也似的掉转头去看窗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给你听。我一直是把给你的信当成日记来写的,日记要忠实于自己,我就如实记述车上看见的风景了。后来天亮了,窗外逐渐清晰起来了,我看见的都是故乡的土地,山东境内的房子都是一种风格的。回家了,心不再飘荡,安安静静降落在了这片土地上。
八点半到达兖州,在火车站吃了一顿非常寡味的早餐,然后搭上回乡的汽车。在汽车站买回临沂的车票要36元,我们找了辆个体车,硬是把价格砍到了25元。车行曲阜、泗水、平邑、费县,下午一点到达临沂。在汽车上的时候,我在窗边坐着看一路的风景。天阴沉着,田野里是一派萧索。我记得上火车前在宿舍的最后一个小时里又看了一遍电影天下无贼,最后刘若英唱歌的时候又被着实煽情了一把,猝不及防。那歌词是: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那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正听着,我喜欢这首歌就像喜欢恋之风景一样,它们都是悲情的儿歌。恋之风景部分歌词:如果思念能随时间累积/创造另一个天地/风景一定好美丽/我的回忆在哪里/让你代我去忘记/直到我忘了爱上过你/我才拿出来温习/你的回忆在哪里/让我为你好好收集/那已经成为我唯一活下去的动力。知道不知道如果要我拍mtv,我会拍一片田野风光,然后放一片踽踽独行的背影在远处的树林旁边,镜头缓慢移动,最好原上有薄薄的一层初雪,背景里是那片熟悉极了的村庄。想到在这样一片雪景上音乐随忧伤的情调缓缓流淌,如果我是观众和听众,画面上又是记忆中的风景,而我又身在他乡,我想我只好泪流满面了。在车上目光掠过田野,想起这支歌,我的伤感已经开始蔓延。
在这趟车上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小孩子。她让我忽然记起了去年返乡时遇见的一个漂亮妈妈。我记得当时她站着,让孩子坐在座位上玩耍。卖票的小伙子在斟酌该怎么称呼她,最后他喊:嗳,那个妇女,你在哪里下车呀?小伙子非常搞笑,在我们的方言里妇女这个词其实属于书面语,而且还莫名其妙带一点政治色彩,用在口语中当然非常不协调了。同样的啊,在我们方言里对年轻未婚的姑娘的称呼也非常有意思,你猜叫什么?叫识字班。我有次偶然读故乡人赵德发的书,才知道了这个称呼的由来。那是战争年代山东被开辟为解放区时,村里开办识字班,参加识字班的都是年轻的姑娘,慢慢的识字班就成了姑娘们的代指。如果你随我到我的家乡去,走在乡间的路上遇见几个戴着花头巾的妇女,她们就叫你识字班,然后看见了你的灵秀聪明,会向你介绍她们找不着媳妇的小儿子。呵呵。开玩笑的。话说卖票的小伙子把那个年轻的妈妈叫妇女,违背了我们的语言习惯,其实在我们的方言里对妇女比较正式的称谓是娘们。注意:这不是贬义的,是很单纯的一种叫法。譬如我爸爸对外人提起我妈妈,就会这样说:娘们在肉联厂干着临时工,先干着再说,明年寻思着让她到俺学校里去做饭。在这里娘们的用法相当于拙荆或贱内。当然这些年在城里这些叫法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譬如我们以前把吸烟叫吃烟,现在都改成抽烟了。都与时俱进了。
越扯越远。话说那个年轻的妈妈给我印象深刻还不是因为那个卖票的小伙子的叫法,而是因为我看见了一些隐秘的东西。我当时坐在最后一排打瞌睡,她站在右首倒数第二排旁边,她的孩子正在座位上呀呀叫着。我能看见她的侧面,而她的旁边就是车窗,窗外是早晨的阳光和夏日的绿色。所以从我的角度看出去,她像是一个披满晨光的女神。她穿着一件无袖的衫子。我好几次看她,她都拿着一本故事书在看。她喜欢左手拿着书右手梳理自己的长头发。于是在我第三次窥看她的时候发现了,我看见她的腋下,阳光经过那里,给那里的一丛毛发镀了一层茸茸的金黄色。我惊奇并且激动,我觉得女人这里应该光滑如玉的,她太不经心了,这样就有性的意味了,它破坏了什么。一时怔忡不已。现在忽然想讲给你听,可能显得有点居心不良了,不过那时我确实想到了这个年轻的妈妈,是我真实的回忆。那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个女人,阳光曾经洒满她全身,连那隐秘的地带都散发了光辉。而我这次回家,路上一直没有太阳,我们蜷缩着像几只垂死的野兽。
后来到了临沂,我们又转汽车回莒县,花去15元。那条路我是非常熟悉的,还路过我老家的村头,路过从我老家毛家屯到刘官庄镇上再到莒县城的那一条20里左右的公路。从毛家屯到刘官庄那段10里的路,我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二年级,每星期来回走两遍,然后从初二到高三,我们几乎每半个月就要来回走一遍。小时候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车座上,一路看这些风景。这里田野的轮廓、水渠、树木、麦地、路基包括各种气味、声音等等都参与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印象的构建。这些印象包括对外面世界的、对人生起伏的、对各种事件各类人物,包括对女人的。很多时候有些女人和女孩子会让我觉得她们像是故乡道路上的一片丛林、一道水渠和一种气味,更有一些人的面貌会让我联想起那条常年刷在水渠壁上的广告。所以这条路是我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我的一条非常重要的命脉。
话说我们马上就要走在这条路上了,结果在夏庄汽车被交警扣住了,一扣近一个小时。原因是,规定长途汽车上只能坐23个乘客,售票的就一脸无辜地说没错啊,我们加上一个卖票的、一个司机一共25个啊。交警脸横起来,你说什么?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马上把车扣了。炉子发烧,从上车就脸憋得通红,只等快到城里看医生。后来实在等得受不了了,中国警察的办事效率就是这么低吗,这点小屁事都得翻来覆去地折腾个把小时,我们就想下车然后打个出租去城里。这时候司机们过来了,阴着脸低声骂了句妈啦个x,坐上驾驶座噗一声开出去了。5分钟后汽车就上了那段曾经参与了我的生命印象构建的道路,我看那些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手掌的风景在车窗外快速地掠过,感慨丛生。
到了县城,炉子的额头已经烫得像一块炭。我和炉子都是病人,不过我不用吃药,炉子却濒临烧爆。后来我陪炉子打了个蹦蹦去二中对过的小诊所看病,我们三人组中唯一的健康人小蒋说我实在太累了就先回家了啊,跳上回家的公交走了。我纳闷小蒋怎么忽然这么不仗义了,他和炉子可是一个镇上的,据说彼此连打电话都不必,喊一嗓子就行了。我陪炉子去诊所,把剩下的钱借给了他,再打个蹦蹦回来,送炉子上车,然后打电话给家里的弟弟。十分钟后,弟弟骑着自行车出现了,我于是跨上了此行的第四趟班车。
我们坐了一趟15小时的火车,4小时和2小时的汽车,然后我坐5分钟的自行车,炉子和小蒋再坐2小时的汽车,下午6点左右,大家都到家了。此行我带了一个包,小蒋带了一个小箱子和一个小包,炉子带了一个重量级的箱子和一个大包,然后大家又都分别带点吃的什么的装一个大塑料袋里,一共六件行李。我和炉子是病人。所以前边说是两个病人、四趟车和六个包裹箱子。
终于把这段行程写完了。跟又亲身走了一遍差不多累。
翻翻日历,今天是18号了吧。上午睡到11点多。下午在读张居正,这是本耐读的书。晚上吃饭的时妈妈忽然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
1。19凌晨1点16整理自给田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