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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牵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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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不着痕迹叹上一口气,弯身默默捡拾落了一地的包子。

    多么可惜啊!便福楼的包子,有钱都未必吃得到呢,就这么教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小少爷给浪费了。

    “公子,您若不要了,给我好吗?”别说染了尘,就是稍稍凉了恐怕这嘴刁的小少爷就不屑一顾了。

    “你要做什么?喂狗吗?”

    真伤人。他苦笑。“带回去给弟妹吃。”

    家人恐怕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这种东西能吃吗?“你、你别要吃我再叫管家买一笼回来”小少爷结巴了,无法想象掉了地的东西有人吃。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谢谢少爷。”

    由对方眼中读出一抹歉疚,他了然而笑。

    这小主子其实没那么坏心肠,存心作践别人。

    包子脏污的部分撕除,依然很美味的。这个一生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或许永远都无法明了,食物对他们而言有多珍贵。

    这一天,小少爷异常地沉默,他心知肚明,每年的今日,主子总是心情不好,因为那是他的生辰。

    总是盼着,爹娘能够前来,可老爷、夫人从没记得过。

    下人们都知道,这一日的小主子脾气忒坏,得离他远些,别自找晦气。

    他煮了碗寿面,没为什么,只是觉得生辰就是要吃寿面。以前在家里,无论多穷,孩子们生辰,爹娘总会记得煮上一碗寿面,捧着热呼呼的寿面,身子暖了,心也暖了,日子再苦总是有人疼着的。

    可是小主子从没瞧上一眼,任寿面搁到凉了,隔日倒掉。

    今年,他依然煮了,端进房来。

    “你说若我就这么消失在世上,爹娘有没有可能着急一些些?”一些些就好,想起有这儿子的存在?

    总是鲜少理会他,一开口只会损人的小主子,突然开口这么问他,他顿住了步伐,不知如何回应。

    “不会,对吧?”小主子迳自回答。瞧,答案明显到下人想说两句好听话巴结都没法子呢!

    他无言以对。

    “算了,你出去吧,今儿个都别出现在我面前碍眼。”

    他安静退开,临去前,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说出口:“其实,公子您拥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如果能够放掉明知盼不到的事物,生命中能够追求的还有很多,换个寄托,您或许会快乐些。”不必一再盼着、失望着。

    “什么意思?”

    “公子比我聪明许多,我想得到的,您一定也想得到。”拥有那样的智慧,功名、利禄,甚至美满姻缘,若有心成就,又岂是难事?

    他想,小主子会懂得的。

    睡前,他四处巡巡看看,雨下一整日了,明日院子里的残花落叶得早早清扫,免得又惹坏脾气的小少爷不顺心。

    巡完门户正欲歇下,瞥见小少爷房里头未关的窗,顺道绕了过去,门也是开着的,里头空无一人。

    正凝思着这么晚了,人会去哪儿,稍早前的对话没来由地跳进脑中——

    若我消失在这世上,爹娘有没有可能着急一些些?

    会吗?他会做这么呆的事?

    会!依小鲍子被养娇了的脾性,他会!一股气来,不管损不损人,利不利己,都会去做,任性得很。

    眼角余光瞥见消失在后门的小小身影,他连想都没有,快步追了上去。

    雨势极大,他几度要追丢了人,扬声喊着,可前头的人不予理会。

    他真的以为,这样老爷就会多关注他一点吗?真要人在乎,不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就能讨得来的,这小少爷看似聪明,怎会笨成这样?

    天雨路滑,他脚下一绊,几度踉跄,前头的状况更是让他吓得魂都掉了。

    自找苦吃的某人跌得一身狼狈,止不住跌势一路滚下斜坡。毕竟年仅七岁,再倔强也终于挨不住惊吓,失声喊了出来。

    “抓紧,公子,别放手!”他半个身子往下探,捞啊捞的,试了几次终于抓牢那细致的腕心。

    “别别放”睁着大大的眼,挨着不哭,声音却藏不住颤抖。

    小小鲍子还是会怕的,那股冲动、赌气的情绪过后,其实早就后悔了。

    “不会!我绝对不会放。”这是小少爷第一次开口求人,而他承诺了他,这个承诺,用尽了他一生去偿。

    他终究没拉上小主子,可他守着承诺没放手,滚落坡底时,护着那娇贵瘦弱的身子,没伤到他。

    当时,他其实没想那么多,是主子,就应该护着,就算那不是一个多可爱,多善体人意的主子。

    外头雨仍下着,暂时回不去,只能窝在树洞里躲雨。

    看小主子缩着身子发抖,他极不忍心,开口问:“要不要我坐过去一点,靠着好取暖?”

    娇贵小鲍子打出生没吃过苦,今晚的折腾应该够他受的了,再这样下去,明儿个铁定受寒。

    对方哼了一声,似乎不甚领情,但他还是移靠过去了,触到冰冷的指尖,他轻轻握住,没被推开,他才又张手,抱住细瘦的身子,那身子颤了颤,却没抗拒。

    好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很笨。”

    “我知道。”还很丑、很碍眼,小主子每天都在提醒,想忘也忘不了。

    “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噢。”这辈子没指望过小主子改观。

    “不过有一点,也许你说对了。”期待什么呢?盼得到早盼来了,盼不到再坚持下去只是为难自己,也许这次他比自己聪明。

    “我听你一次,不等了。”

    “咦?”“还有,你这个恩情,我会还的。”

    “都好。”那是他该做的,没什么还不还,不过傲性的主子恐怕不会接受这种回答,高傲的主子不想欠人,伺候两年有余,都摸清这人的性子了。

    后来,果然一如他所预料,回来后的小主子,生了好大一场病,病中的小主子脾气更坏、更加无理取闹,没有人敢伺候,这人人避之恐不及的苦差事,又落到他头上。

    每天被抓、被咬、被踹,一碗汤药总要熬上四、五帖才够摔。

    有那么几回,病糊涂了的小主子,会牢牢抱住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怎么也不让他走。

    其实,小主子真的很寂寞,很想要有个人陪吧?

    可是,每回醒来后,却总是嘴硬否认,赶他出去。

    “我宁可砍了我的手都不可能抱你。”

    然而事实证明,往后的十五年,每回病糊涂了,某人依然会巴过来死抱着他不放手,醒来再赌咒立誓,回回如此。

    睡梦中醒来,凝视枕边人,孟行慎浅浅微笑。

    那性子,真像她。

    当然,指的不是娇纵的坏脾气、没口德的坏嘴、还有不讲理的糟糕个性,而是凡事压抑,逞强不认输的模样。

    那人生病时的无赖样,像极了她呢!让他有种好怜爱、好亲切的熟悉感。

    他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更不认为梦中那些片段会与他们有何关联,除了容貌,那人与若瑶一点也不像,若瑶就算是小时候,都像天使一样善良可爱,对他好极了。

    但是,那随着梦中人波动的情绪起伏,又该如何解释?

    以为自己可以像看部电影一样,平静地看完它,可是一天又一天,情绪慢慢陷入,他太入戏,无法挣脱。

    这种事,要他怎么跟若瑶说?

    他起身,倒了杯水,静静坐在客厅啜饮。

    他甚至猜得到,这故事的结局。

    十数年来,埋在男人心中,那深沉又隐约动摇的情绪,在当时,男人不尽然懂得,可是如今已是局外人的他,感受得到,也看得明明白白。

    他护着、守着那个任性的主子,尽管所有人都说这主子很差劲、尽管这主子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尽管这主子对他总是满嘴嫌弃,他却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人。

    有的时候,心会隐隐地痛。

    有的时候,光是看着、晓得那人安好,心便安稳踏实。

    男人那样的心情,孟行慎从来只对一个人有过——“睡不着吗?”妻子温柔的声音由身后传来。

    他微微一惊,回过头来。

    身后的妻子,关怀探问,眸中漾着不变的柔情。

    他沉默地,张臂,收拢娇躯。

    从来,只有这个人。

    若他曾经以为,小主子说要还他恩情,就会稍稍收敛有损阴德的嘴巴,对他和颜悦色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这个人,依然娇纵得惹人嫌,偶尔会丢几道令人为难的要求,对他说话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脸色幸好他从没期望过什么,也不会太失望。

    可某些地方,却又不太一样。

    小主子刁难人,却不会真正伤害到他。

    小主子开口没好话,却不太听得出嫌弃的意味。

    甚至,问他想不想习武,便找来京城里最顶尖的武师独教他一人习武。

    有了一流的师傅,让他也学着读书、识字。

    有时他会想,这就是主子所谓的还恩情吗?然而,那人总是说——

    “我身边不养废物。”

    所以他认真的学,不想因为太没用而被舍弃。

    二十岁那年,老爷赏识他,问了小主子一句,想讨来他栽培重用,他以为小主子是重视他的,必然不允,谁知那人却很没心没肺地说:“去去去,要就拿去,我身边不缺人伺候,省得碍我眼。”

    总是这么说,都成了每日例行的句子了,他听惯了,以为那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朝夕共处十余年,谁会没有感情,没有一点不舍呢?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错了。

    他朕的碍眼,他真的——从未被重视过。

    主子将他,当成一件垃圾般,丢弃得毫不犹豫。

    那这些年来,他努力学习,充实自己,为的究竟是什么啊?以为这样就会被看重,以为这样就能帮上忙,、以为、以为自己是有用的

    那时,他真的很气、很气这没心没肺的家伙!

    但是思考了一日夜,他终究还是婉辞了老爷,坚决留在那个人身边,他才不像某一名笨蛋,会做意气用事的蠢事。

    再气,他都还是晓得自己想做什么。

    对,这家伙很混账!对,这家伙有没有他根本无所谓!可是、可是他就是想留。

    回到那人身边,郑重说明自己的决定时,他难得看见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孔浮现一抹错愕。说实话,短短一瞬间,他觉得痛快。

    然后,死性不改的某人又回到那副欠打嘴脸。“啧,就知道你奴性坚强,这样都甩不掉你。”

    “”也许,他真是奴性坚强。

    “何必一脸严肃,说说而已,又没说不赏你一碗饭吃好好好,不要皱眉头了,啧,害我不认真一点都不行了”

    有吗?他有皱眉头吗?

    他不自觉抚上眉心的皱褶。也学他真的是不太愉快,讨厌那个人巴不得撵他走的语气。

    而后,那个向来懒散的主子,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忽然认真了起来,帮老爷打理生意,还做得有声有色,银票大把大把地赚,乐坏了老爷。

    他一直都知道的,主子有颗极聪明的脑袋,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只要有心,想考个状元来玩玩亦非难事。

    家里头的主事者成了少爷,他跟在身边说好听些是沾光,说白了,当主子的操劳他又能清闲到哪儿去?

    人人净说他跟对了人,羡慕他深得主子信赖,连库房钥匙、一屋子帐本都放心交给他,可只有他才知道,那个人多懒,一串钥匙挂身上重死了,活像牢头似的。

    他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得护着某人,为某人的安危挂心。然而多年之后再去回想,那段日子竟是人生中最安稳喜乐的一段时日,累,心却沉稳踏实。

    也许,他真是天生奴性吧!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领的月俸一日比一日丰盈,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能让弟妹们丰衣足食,别再为生活犯愁,始终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心愿。

    将这个月的月俸交给妹妹,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确认一切安好,这才与大妹道别,缓步进屋。

    “跑去找哪个俏丫鬟调情去了!要你看个帐半天也没看完,扣你月俸十两!”

    听了这熟悉的声音,他没去辩驳,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换来更吐血的回应。他放下竹篮子里的食物,空着腹先行看帐。

    就算没犯错也会被找尽奇怪的理由每月扣他薪俸,主子若真要苛刻下人,他也只能认了,可他又不曾真正被亏待,至少比起旁人,他这主子待他算优厚了。

    这人今天心情似乎欠佳,臭着一张脸,抓来竹篮的芋泥包子便往嘴里塞,大大方方吃了起来,完全不打算征询食物主人的意见。

    他皱眉。芋泥包子是他娘亲手做的,是他小时候最爱的食物,可主子那颗被养得娇贵的肠胃,这等粗食入得了口吗?

    可他不仅吃了,还吃了个精光,像与谁呕气似的。

    “你老是布衣粗食,我每月给的月俸可不少,都花到哪去了?养女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当主子的苛待下人呢!

    “拿回家里头去了。”他不温不恼,淡淡回应。“我待在府里有吃有穿,花不了什么钱,这些年家里头生活改善不少,我娘总说,攒些钱下来,过几年好替我讨房媳妇,其实我并不”

    “谁管你这么多!”丢下咬了半口的包子,绷着脸往外头去。

    “公子——”

    “看你的帐,晚上没看完再扣十两!”冷瞪一眼,瞪住他的步伐。

    “可您——”主子是有生意头脑,可做人不懂转圜,老得罪人,寻晦气的事偶尔会发生一两回,若没他跟着

    “上花楼你也跟吗?”

    “”算了!主子说风就是雨的个性,他摸不准,也早放弃理解了。

    帐,看完了。

    却一直等到了二更将过,喝得醉醺醺的主子才被送回来。

    他接手伺候,拧了热巾子替他擦脸,却被那名醉汉不知感恩地一拳挥来。

    “混蛋!”

    “”他哪儿浑蛋了?看清楚再打成不成?

    “你!”两手一拎,揪住他前襟凑上脸细瞧,以为看清了就会安分写,谁知又是天外飞来一拳。

    “就是你,浑蛋!”

    文弱秀气的公子哥儿,打不死人,可真使劲了全力还是会痛。

    “公子,你——”唉,发酒疯。

    “讨媳妇哼,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成亲,照样可以软玉温香”

    以为出了什么时,原来还真上花楼寻欢去了。

    主子今儿个,就是在发这门脾气吗?

    他不该提到娘的,明知主子的心结,倒像在炫耀、讽刺对方没娘亲盘算计量似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醉糊涂的人拉下他,迎面便是一阵乱吻。

    他太惊愕,第一时间竟忘了挣开。

    湿热的温度、混着酒气由唇齿舌尖熨烫而来,他大惊失色,挣脱退开,满脸狼狈。

    “有什么了不起上青楼女人也可以又抱又吻”

    他把他——当成青楼伶妓了?

    十余年来,他头一回有了想一拳痛揍此人的冲动与怒气。

    他死似地瞪着那个发完酒疯便迳自睡去的主子,瞪了一晚。

    却始终,没挥出那一拳。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才情,就是挥霍家产的纨绔子弟。

    但如果,这个男人有才情,那么就会被说成风流多情。

    他这个主子,从来就不以圣人自居,花楼以往谈生意也会上个几回,可不知几时起,却成了常态。

    反正,他有本钱挥金如土。

    孀居的俏寡妇,偶尔眉目传情,也会来上一段露水姻缘。

    客栈甜姐儿、豆腐西施、小家碧玉、青楼艳妓,只要一个眼神勾挑,女子们总为他春心荡漾。

    用情不专,流连花间,那俊秀的翩翩佳公子,总是有女人为其心醉、心碎。主子的行为,他无法议论,也无置喙余地,只是沉默地看着,做好分内之事。他变得更安静,像个没有声音的影子,守在身后,从不多话。

    几次,看着醉后的主子,眉心深蹙;几次,门外守护,听着里头的轻佻浪语,胸房沉得透不过气。

    还有几次,听着醉后真言,那人总说:“我讨厌你,真的——很讨厌!早知道当年就不选你了好烦”

    是,他知道。

    讨厌他丑。

    讨厌他太笨。

    讨厌他总撵不走,烦人。

    主子一直都这么说,说了十七年,他始终知道,自己是个不得主子欢心的下人。

    或许,只有在主子病中,谁也不抱、偏抱他一夜不放手时,才会觉得自己不那么被嫌弃吧!

    “讨媳妇的事其实,我没想过。”对着发完酒疯又睡去的清俊面容,他喃喃自言。

    他以为,他可以护他一辈子,不讨主子欢心也无妨。

    努力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不让那个人有籍口嫌他没用,协助他打理生意、护他周全、一切的一切

    唯一护不了的,是芙蓉帐里、枕边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