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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阎三更在地上打滚惨嚎,屠炭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又和别人说你身上疤痕的故事了?”
阎三更滚了一阵,终于是在一团草垛上躺定了下来,他摸了摸额头上的虚汗,不满地回应道:“你那是什么口气,老子说的可是事实,这么多刀还不是实打实地砍在老子身上?”
“是。你确实中了很多刀。”屠炭静静地看了阎三更一眼,随后慢悠悠地说道:“但你肯定不会告诉他们,你受完伤之后,连续十多天都叫得和杀猪一样。”
阎三更听到这话可就不乐意了,直接坐起身来,“你挨了一刀不知道疼啊。”
屠炭慢吞吞地回道:“那你刚挨刀的时候,为什么不叫?”
阎三更义正言辞地说道:“当着别人面叫岂不是很没面子。”
屠炭撇了撇嘴,“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种东西你这闷葫芦可不会懂。”阎三更振振有词地说道:“混江湖说的就是个面子,有了面子才好混吃混喝,不然你无名无姓的,谁来管你死活。”
屠炭看了阎三更一眼,“我会打铁,会做木工,不用名声也活得下去。”
阎三更却是叹了口气,“有时候名声来了,逃也逃不过去。江湖上别人就觉得我阎三更该大口吃肉,大块喝酒。酒肉到了面前,就算是胀了肚子,你用是不用?不用,怕是别人觉得被你看不起了。”
屠炭疑惑地看着阎三更,“这可不像你,这可不是你要的自由。”
阎三更沉默了片刻,方才幽幽说道:“这天下本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说完这话,两人各自倚着墙壁,有了片刻沉默。
“别说我了。”还是阎三更重新打开了话匣,“闷葫芦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混得可是够惨啊,都沦落到这鬼地方来了。”
屠炭面无表情地看着阎三更,“当年你不辞而别,现在倒是关心起我的死活了?”
阎三更撇了撇嘴,“咱们可是明天就要被凌迟处死了,你这时候还要和我翻旧账?”
屠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仰头看着地牢潮湿的天花板,慢悠悠地说道:“当年你不辞而别之后……”
“停。”阎三更抬起手掌,“咱们能跳过这茬吗?”
屠炭扫了阎三更一眼,“听不听了?”
阎三更赶紧抬了抬手掌,“你说,你说。”
屠炭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回忆道:“当年你不告而别之后,我们剩下三人很快就分道扬镳了。我就在北境定居,以打铁做工为生。除了偶尔疯血发作,其他都还算顺遂。我有时觉得,这样的平凡日子,也是不错。”
阎三更追问道:“那你是因为疯血发作被人发现,所以被关进这里了?”
屠炭突然沉默,半响之后,才沉声否定道:“不是。”
阎三更疑惑皱眉,“所以是因为?”
屠炭眼中闪过一丝红光,“杀人。”
阎三更惊讶地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过平静日子?怎么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还要杀人?”
屠炭咬了咬牙,别人或许看不出他面上表情有什么变化,但是阎三更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怒火正在熊熊燃烧,“燕王为稳定朝政,北地分权自治。北境面上平静,其下却早已腐朽了根基。谁都不知道燕王什么时候就会腾出手来收拾北境,那些将军哪个不是极力搜刮民脂民膏以做军用。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其中油水任人瓜分,最后担子还不是全都落到百姓头上。”
阎三更沉声说道:“苛政猛于虎也。”
“没错。”屠炭捶拳说道:“所以我愿做打虎之人。”
阎三更看了屠炭一眼,“可惜,别人不一定需要你救。”
屠炭诧异地看着阎三更,“你怎么知道……”
“很好猜。”阎三更开口解释道:“以你本事若是发起疯来,全身而退不成问题,最不济也是战死。但若是要想将你活捉,也只能趁你平静的时候接近你了。所以你是被同村的村民出卖了吧。”
屠炭沉默了许久,最后幽幽叹出一句,“我总算是有些明白,当年你为何离开了。”
阎三更苦笑说道:“他们不需要改变,哪怕我们帮了他们,对他们来说我们不是英雄,是打破他们平静生活的恶徒。”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唏嘘。
“不说这些。”阎三更果断换了一个话题,“闷葫芦,你知道那个人渣和傻小子的下落吗?”
屠炭摇了摇头,“我隐居之后,就没怎么关心过江湖之事了。”
阎三更仰天躺了下来,将双臂枕在脑后,“你还别说,到了这个时候,我倒是有些想他俩了。”
屠炭淡淡地说道:“你这么多相好,临死之前,倒是要想两个糙汉。”
阎三更立马坐了起来,“你说你这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话怎么还是这么让人糟心呢。”
屠炭慢条斯理地回应道:“实话总是不太好听。”
阎三更真是被怼得无话可说,索性重新躺了回去,闭口不言。
两人之间又是沉默了许久,地牢之中,只能听到水滴坠地的“滴答”声响。
这次,倒是屠炭先开口了,“阎小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你说。”阎三更听着屠炭话音沉重,也没在意那称呼,“有问题还是要找我这种聪明人,你那脑瓜子除了打铁杀人,也就不会别的了。”
屠炭没把阎三更的话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我们杀贪官污吏,朝廷将我们视作贼寇,我们屠贼匪邪徒,江湖人将我们看做鹰犬。我们为百姓流血流汗,可他们却将我们当做恶人……这么多年,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阎三更脱口而出,“这问题简单,当然是为了心中……”话音到此便断,后面“道义”二字,却突然像是一块千斤大石,压住了阎三更的舌根,让他怎么都吐不出来。
一件事,若是有千万人反对,那便是错?
一件事,若是天下人拍手称快,那便必定是对?
阎三更脑中一片混乱,他完全可以用两句俏皮话将这话题一笔带过,可那些调侃就在嘴边,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突然咧嘴苦笑,“看来我们一直都在坚持一件所有人都觉得是错的事情,我们四个,就是四个蠢货。”他摇了摇头,“这样说来,当年我们就地解散,这个决定倒是做对了。”他话里这么说着,可语气落脚偏偏透出苦涩。
这时,地牢最深处那个牢笼之中,传来一个稚嫩之音,“我觉得叔叔你们没有做错,我娘亲说过,‘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坚持本心,何错之有?”
阎三更与屠炭立刻扭头望了过去。
声音来自阎三更与屠炭斜对面的牢笼,那牢笼一半照在光里,一半晦暗不清。
在那烛光边缘,隐约之间有着瘦小身子。即便看不真切,却能够看出那孩子在这种环境中,依旧保持着端正跪坐。
阎三更稍作思考,便知道这个孩子,应该就是鬼见愁希望他救出去的人了。但这孩子究竟是什么背景,居然会让鬼见愁花费这么多心思手段?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阎三更靠近屠炭的牢房,指着那孩子方向,轻声问道:“闷葫芦,这个小孩儿什么来路,你知不知道?”
屠炭摇头说道:“我之前是住在三楼的。”
阎三更听到这话,便朝着屠炭翻了个白眼,“对,你是冠军,自然是住在三楼,地牢这种地方你当然是不会来的。”
屠炭对于阎三更话中讽刺并不在意,小声说道:“我只知道这个孩子大约是四天前送到了不归坟中,一来便被关进了地牢二层。从那个丁富和楼骁的对话来看,这个孩子再过几天应该就会被送走。”
阎三更诧异地看着屠炭,“你这些消息都能知道?”
屠炭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们当我是个哑巴和只会杀人的野兽。”
阎三更张口结舌,却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给屠炭竖了个拇指。
屠炭眉头稍挑,随后问道:“你进来这里,是和这个孩子有关?”
阎三更将自己被千面骗入不归坟,还有和烛龙之间对话简单说了一遍。
屠炭闻言点头,“这么看来,鬼见愁就是奔着这孩子来的。”
阎三更连连点头,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打量那个孩子所在方向,“就是不知道这小孩儿是什么背景。”
屠炭眯眼看着阎三更,理所应当地说道:“人现在就在你面前,你不会自己去问?还是说,你连一个孩子都搞不定了?”
阎三更又被屠炭怼得脸色一僵。他狠狠瞪了屠炭一眼,随后开口对那孩子说道:“喂,小孩儿,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的话有一个很大的错误。”
远处那孩子沉默了片刻,疑惑地说道:“我刚刚说的话,取自《孟子》,应该没有说错什么。而且我娘亲的话,是不会错的。”
阎三更笑着说道:“你该叫我们哥哥才对。”
最末端那牢笼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烛火光影之下。他大约五六岁的样子,身上穿着小号囚服。他将一手枕在腰后,一手抬在胸前,这架子就像是私塾里食古不化的老学究。
那孩子靠近牢笼边缘,然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阎三更看了两遍,最后异常认真地说道:“娘亲说的没错,我还是该叫你们叔叔。”
小孩儿:阎叔叔,阎叔叔,阎叔叔……
阎三更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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