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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血战爆发前的那个傍晚,方向公参谋和段仁义团长到下岗子村前沿阵地去巡视。那日,天很暖和,春色还没被炮火轰碎,该绿的绿着,该青的青着,山坡地头缀着野花,四月的阳光洒满大地。地是麦地,麦子很好,从下岗子村前的山塝,一直铺到塝下的洗马河边。洗马河悄无声息地流,河面上漂浮着夕阳醉人的光晕。
谁也不相信马上要打仗,莫说新三团的弟兄们,就是身为团长的段仁义也不相信。从上岗子村团部往下岗子村前沿走时,段仁义团长还一直唠叨地里的庄稼,害得方向公参谋不断地提醒段仁义记住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县长,而是团长;与他有关的,不是庄稼,是战争!
段仁义连连称是,走到下岗子村塝上时,似乎已有了较深刻的临战观念。他驻足站在塝上的野草丛中,眯着眼睛对塝下的麦田看,看到了许多裸脊梁和光脑袋,自以为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这些老百姓咋还没撤离?”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看清楚些,这是你的兵!”
段仁义一怔:
“我的兵?他们在干啥?”
方向公没好气:
“挖战壕!”
“挖战壕?这好!这很好!”
“一俟打响,这里就是前沿!”
“好!这里做前沿好!唵,地形不错!”
段仁义一边说,一边往塝下走,还四处看着风景,没啥惭愧的意思。
下了塝,走近了,麦田里的士兵们纷纷爬起来和段仁义打招呼,口口声声喊他县长。他一概答应,一概抱拳,不住声地说,“弟兄们辛苦”、“弟兄们辛苦”,仿佛这些士兵不是在准备打仗,而是帮他家垒院墙。看到岁数大些的士兵,他还凑过去聊两句家常,问人家在队伍上习惯不习惯?有个老头兵说不习惯,说完便哭,害得他眼圈也红了……
方向公看不下去了,眉头皱成了结,脸孔拉得老长,紧跟在段仁义身后一言不发。走到战壕中段土坡上时,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背对着他和段仁义撒尿,实在忍不住了,三脚两步跨到段仁义面前,阻住了段仁义去路,喝起了“立正”的口令。
没有几个人把口令当回事。那个和段仁义团长聊家常的老头兵还在抹眼泪,背对着他撒尿的小兵依然在撒尿。不远处的洼地上,一个脑袋上裹着块花布的老汉,不知是没听到口令,还是咋的,竟捏着嗓门继续唱他的《小寡妇上坟》,边唱边扭,围观的人扯着嗓门给他喝彩。两个只穿着裤衩的家伙在摔跤,从麦地里摔到浅浅的战壕里,又从战壕里摔到新土堆上,听到口令也没停下来,身前身后还跟着不少人起哄。近在身边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强竖起来了,可一个个全像骨头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这哪像要打恶仗的样子?
方向公火透了,飞起一脚,将尿尿的小兵踹倒,拔出佩枪,冲着洼地上空“叭叭”放了两枪。
不料,两枪一打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兵便窜到他脚下,没待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老汉兵已捏着一颗闪亮的弹壳,仰着核桃皮似的脸问他:
“方爷,您老打了几枪?”
他狠狠瞪了老汉兵一眼,又喝了声“立正”。
老汉兵站了起来,假模假样地立正了一下,便把脑袋倾过来:
“这种弹壳我要,以后烦请方爷您……您给我攒点。我给钱哩!给……给您老买烟吸也成!这种弹壳做……”
他劈面给了老汉兵一个耳光。
“你他妈是当兵吃粮的,还是收破烂的?”
老汉兵不敢做声了。
段仁义为了缓和气氛,走到他面前道:
“方参谋好眼力哩?这老汉可真是收破烂的,大号就叫刘破烂,在三营侯营长手下当差,干得,唵,还不错!不错!”
他没理段仁义,只冲着刘破烂吼:
“三营的人跑到下岗子二营来干啥?”
“回方爷的话……”
“什么方爷?这里是国民革命军23路军的新三团!我方向公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少校参谋,不是爷!”
刘破烂忙改口:
“是!是!方参谋!您老是参谋,比爷大,我知道……”
“你他妈究竟从上岗子跑到下岗子干什么?是不是想做逃兵?”
刘破烂慌了:
“呃,不,不是!回方爷……呃,不,不,回方参谋的话,是这样的:二营的营长不是兰爷兰尽忠么?兰爷昨个儿不是和我们三营侯营长侯爷打赌么?兰爷不是输了么?输的是两瓶酒,今个儿侯爷就让我来取了。咱给侯爷当差,得听喝。侯爷说:刘破烂你去拿酒,我要说不去,那就是违抗军令,您老训话时不是常给弟兄们说么,违抗军令要枪毙……”
面对这样的兵,他简直没办法。
他挥挥手,命令刘破烂滚。
打发了三营的破烂,再看看远处、近处,才发现前沿上二营的破烂们在枪声和口令的双重胁迫下,总算立好了。有的戳在壕沟里,有的戳在掘出的新土堆上。远处麦地里两个拉屎的士兵也提着破军裤立着,没遮严的半个青屁股正对着他的脸膛。大伙儿的脸上明显带有怨愤,有的还向他翻白眼。
他真沮丧,不禁又一次想到:他将要在这场阻击战中指挥的,不是一支国军队伍,而是一群穿上军装仅三个月的乌合之众。
按说,他可以和这群乌合之众毫无关系,可以安安生生在中将总司令韩培戈身边当参谋,可他偏想带兵,结果,三个月前就和黾副官一起被派到这支破队伍来了,现在想想,真是自找罪受。可既来了,这罪就只好受下去,韩总司令对他恩重如山,再难,他也不能辜负韩总司令。不是韩总司令,四年前他的性命就丢在武昌城外了。韩总司令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他,把他搭在马背上一气转进了四百里。
那当儿,他和段仁义团长都站在战壕边的土堆上。土是刚挖出来的,很软,他穿马靴的脚一点点往下陷,他没理会,愣愣盯着立正的士兵们看了好半夫,才对出现在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道:
“兰营长,这是你营三连、四连的弟兄吧?”
站在段仁义团长对面的兰尽忠点了点头。
“你给我看看,这一个个谁像兵!这里究竟是前沿阵地,还是你们卸甲甸的大集?”
兰尽忠不服气,吞吞吐吐道:
“弟……弟兄们不是操练,是……是挖战壕。”
“挖战壕?”
他火更大了,半侧着身子,指点着身后的壕沟:
“你自己看看,这他妈的是战壕吗?能把你们埋严实吗?这样的兵,这样的战壕,能打仗吗?若是打响以后,你丢了阵地,就不怕挨枪毙么?”
他说的是实话,韩总司令的脾气他知道,丢了阵地,不说兰尽忠要挨枪毙,只怕他和段仁义团长也要挨枪毙。他恨恨地想,这帮连、营长们也真该毙上几个。
这种懈怠散漫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阻击战前景将无法想象,23路军的军威也注定要在这里丧失殆尽!
对此,段仁义团长应该和他一样清楚。因而,他根本没和段仁义商量,就厉声宣布由段仁义训话。
段仁义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手按佩枪呆呆地愣了半晌,头一扭,问他:
“方参谋,我训点啥?”
他哼了一声:
“这还问我?你看看他们像军人么?像挖战壕的样子么?”
“是的!是的!”
段仁义似乎明白了,昂起脑袋,开始训话:
“弟兄们,方参谋说的不错!唵,不错!我们现在不是老百姓了,我们都是,唵,都是军人,抗日的革命军人!军人么,唵,就要有军人的样子,干什么就要像什么!唵,挖战壕,就要把战壕挖好,打仗,就要把仗打好,唵,来不得半点马虎!”
段仁义训得认真,一手叉着腰,一手频频舞动着,很像回事。
“马虎很要不得哟!兄弟当县长时,碰到过这么一件事,唵,上面让兄弟协拿一个反革命,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派人,唵,去拿了。拿来一问,方知不对。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拿的那人叫刘老巴,一个是八九十的八,一个是‘巴山夜雨’的巴,这就,唵,马虎了嘛!不是兄弟多个心眼,问了一下,岂不酿下大错?所以,不能马虎!唵,不能马虎!就说挖战壕吧,你们以为马马虎虎是哄我,哄方参谋?不对喽,是哄你自己嘛!仗一打起来,枪炮一响,谁倒霉?你们倒霉嘛!所以,要好好挖战壕,要听方参谋的!唵,听方参谋的,就是听我的。方参谋是为你们好,方参谋说,要准备打恶仗,兄弟认为很有道理。有道是,有备,唵,方可无患嘛!”
段仁义压根不是做团长的料,本该显示威严的训话,又被弄得稀稀松松。他不满地碰了碰段仁义的手,想提醒段仁义拿出一团之长的气派来,可段仁义却没能意会,依然和和气气地对着自己的部下信口开河:
“兄弟这个……这个对此是很有体会的呀!兄弟在卸甲甸当县长时,唵,有一个为政准则就是一切备于前。三年前的涝灾弟兄们还记得不?咱东面的长淳淹了吧?北边的王营子淹了吧?咱卸甲甸淹了没有?没淹!为啥呢?因为兄弟有了准备嘛!头年冬里就加固了河防,开了三条排水沟嘛!”
一扯到做县长的题目,段仁义的话就多了,内容便也扎实了。
他却焦虑起来,这里毕竟不是卸甲甸,而是前沿阵地,眼见着太阳落了山,阵地上还这么混乱不堪,他不能任由段仁义瞎扯下去了。
他再次碰了碰段仁义团长的手,明确提醒道:
“段团长,时候不早了,您是不是……”
段仁义明白了,应了句“就完”,又对大伙儿道:
“挖战壕又不同于挖排水沟喽!唵,排水沟挖不好,最多是淹点田地,战壕挖不好,可要丢命流血哟!要是一仗打下来,大家把命送掉,兄弟我怎么向卸甲甸父老乡亲交待呀!啊?兄弟是团长,唵,也是卸甲甸的县长哇!好了,我的话完了,众位好自为之吧!解散!”
就这么解散了,训话和不训话几乎差不多。方向公料定前沿的状况不会因为段仁义的这番训话而有什么根本改变。对这帮乌合之众他太了解了。
他向段仁义建议:鉴于目前各个阵地上的情况,吃过晚饭后得连夜开会,进一步落实战前部署。段仁义马上点头,还当场通知了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接着,他又把二营的连、排长们召到身边,再次向他们交待了前沿阵地战壕的深度、宽度和火力配备要点,命令他们彻夜赶工。交待完后还不放心,他又从身边弟兄手里夺过一把铁锹,手一挥,大声对那帮连排长说:
“都过来,看看老子是咋挖战壕的!”
二
段仁义团长认为,方参谋有点过分了。这仗打也可能打,可要说马上就会打起来,怕也不现实。他们新三团的任务很明确,是为河西会战打阻击。可若是鬼子们不从这里过,他们阻击谁?打谁?洗马河长得很,河东的鬼子从哪里过河都可能,进入河西会战地区的路很多,也未必非走他们据守的马鞍山不可。
不过,他没说出口。不是怕方参谋笑他不懂,而是怕此话一讲,会松懈弟兄们的斗志。不管怎么说,准备充分点总没错,在战争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过硬的队伍尚且松懈不得,何况他的这支破队伍!
见方参谋提着铁铣走远了,他不无温意地对二营长兰尽忠道:
“你们咋一点不给我争脸哇?侯营长、章营长没带过兵倒罢了,你兰尽忠既带过兵,又打过仗,咋也这么甩?你看看这战壕挖的!能怪方参谋发火么?”兰尽忠恨恨地骂道:“他火?妈的,老子还火呢!只要一打响,老子先在他狗日的背后搂一枪!”他瞪了兰尽忠一眼:“胡说!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段仁义决不饶他!”兰尽忠眼皮一翻:“这新三团的团长是你,还是他?”他勉强笑了笑:
“随便!是我是他都一样!反正都是为了把仗打好!”
“可你是中校团长,他是少校参谋……”
他火了:
“什么中校、少校?我这团长咋当上的,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不是你们在卸甲甸县城闹事,我会放着好好的县长不当,到这儿来受窝囊气?我压根儿不是团长,就是有中将阶级,也得听方参谋的!”
兰尽忠不做声了。
他叹了口气:
“要说带兵打仗,我不如方参谋,也不如你兰营长和其他营长,可看在抗日打鬼子的分上,你们都得给我多帮忙哇!”
兰尽忠垂首应了声:
“是!”
他又说:
“还有,无论咋着,都不能和方参谋闹别扭,这人虽说狠了点,可是来帮咱补台的,不是拆台的,这点,咱们得明白!”
“是!”
“好了,你忙去吧!”
兰尽忠老老实实走了,他却不禁怅然起来,默默转过身子,望着脚下平静的洗马河发呆。天蒙蒙黑了,洗马河失却了夕阳赋予的辉煌,河面变得一片溟濛。溟濛河面的那边,一望无际的旷野消融在黑暗的夜色中。也许将要被阻击的日伪军,正在河那边,正在暗夜的掩护下日夜兼程二段仁义团长的心一阵阵发颤。
段仁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四十二岁的时候穿上国军军装,一举变成中校团长。更没想到当了团长没多久,就要率兵打仗。直到站在马鞍山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训话时,他还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恍惚如置身于一个荒诞滑稽的梦中。
栽进这个梦中之前,他很确凿地做着县长,而且做了整整五年,做得勤勉努力,政绩说不上好,可也不坏。如果不是23路军377师炮营驻进了卸甲甸县城,如果不是那炮营的弟兄和卸甲甸县城的民众拼了起来,他这县长是肯定能稳稳做下去的。要命的是,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他没任何思想准备便被拖进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事变中。
事变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夜间发生的。那夜枪声、炮声轰轰然响起来了,他还蒙在鼓里,根本没想到兰尽忠、章方正等人会瞒着他这个县长对国军的炮营动手。
炮营军纪不好,他是清楚的。该营驻进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个黄花闺女不明不白地怀了孕,他也是清楚的。为此,他曾两次亲赴炮营营部,三次召请炮营吕营长面谈,请吕营长约束部下。吕营长表面上很客气,说是要查、要办,可实际上既未查,也未办,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闹越凶了,最后竟闹到了二道街赵寡妇头上,偷了赵寡妇一条看家狗。赵寡妇不是一般人物,号称“赵连长”,年轻风骚,交际甚广,自卫团团长兰尽忠,决死队队长章方正、队副侯独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据说也都在她那“连”里效过力,结果便闹出了*烦。
那夜咋着打炮营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在他为枪声炮声惊恐不安的时候,兰尽忠、章方正、侯独眼三人闯到他家来了,一进门,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觉着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们干的?”
兰尽忠点点头。
“为啥瞒着我?”
“我……我们不想连累你!”
这三人脑袋竟这么简单!闹出了这么大乱子,还说不想连累他!实际上,枪声一响,他被连累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身为县长,在他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逃不脱干系的,况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压境的时候!炮营不管怎么说,是打鬼子的国军,纵然军纪败坏,也不该被自己人消灭。
他气疯了,点名道姓大骂兰尽忠三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叛乱,要他们立即把被俘的炮营幸存者放掉,并向23路军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听这话,都站了起来,当即申明,他们不是叛乱:是为民除害!并宣称:如果他认为这是叛乱的话,他们从此以后就没这个县长了!
他又气又怕,连夜骑马赶到三十里外的银洼车站,搭车去了省城,并于次日下午四时在省府议事厅找到了老主席高鸿图。高鸿图闻讯大惊,中断了正在开着的各界名流时局谈话会,硬拉着七八个名流和他一起搭车直驱23路军司令部。
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变的消息。进了司令部,他和高老主席刚要开口说话,韩培戈将军就很严厉地命令他们喝茶。他们哆哆嗦嗦喝茶的时候,韩培戈将军黑着脸,把玩着手枪,身边的参谋长、副官处长一脸肃杀之气。
偏在这时,吕营长被放回来了,样子很狼狈,一只脚穿着马靴,一只脚靸着布鞋,没戴军帽,满身满脸都是泥水。韩培戈将军一看吕营长的样子就火了,绕着吕营长踱了一圈步,又盯着吕营长看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给你的人呢?”
吕营长浑身直抖,不敢吭气。
韩培戈将军又问了一句:
“我给你的炮呢?”
吕营长抖得更厉害,摇摇摆摆几乎要栽倒。
将军当着他和高老主席的面,一枪将吕营长击毙。大步走到军事地图前,对着标有“卸甲甸”字样的红圈,抬手又是一枪,尔后,把枪往桌上一摔,旁若无人地对参谋长交待道:
“命令377师1764团、1765团,1766团立即开拔,在明日拂晓前给我把卸甲甸轰掉!”
他和高老主席并同来的绅耆名流们都被将军的举动和命令惊呆了,一个个形同木偶。他知道,将军的命令不是儿戏,377师三个团只要今夜开往卸甲甸,一切便无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轰击下,将变成一片废墟,全城三万民众和他一家妻儿老小,都将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扑通”一声,在将军面前跪下了。高老主席和同来的名流们也纷纷跪下求情。
将军亲自去扶高老主席,又责令他们起来,还叹着气说:
“你们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总司令部来这一手,外人看了会咋说呀?坐,都坐!”
他和众人重新落座后,将军拉着脸问:
“这事你们看咋解决呢?”
高老主席道:
“对暴民首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将军却摇起了头:
“鸿老,我抓谁?杀谁呀?此刻卸甲甸还在暴民手里呢!”
这倒也是。
高老主席说不出话了。
将军手一挥,说:
“有您鸿老和众位的面子,我不打了。这样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个营,就还我一个团!把他们都编人国军,一来可增强我国军实力,二来和平解决了事变,三来也帮鸿老您肃整了地方,岂不皆大欢喜?”
高老主席一口答应了。
“好!好!如斯,则将军于国于民都功德无量!”
韩将军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鸿老恩准,那么这个团就请段县长来给我带喽!”
高老主席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道:
“将军,这……这段县长是省府委派的地方行政长官,岂……岂可……”
韩将军冷冷道:
“县长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队伍被段县长统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这个县长不该为我这个总司令尽点义务么?如若鸿老和段县长都不给我这个面子,我就只好公事公办,武装解决了!”
他自知是在劫难逃了。事情很明显:这个团长他不干,韩培戈将军刚刚取消的命令又会重新发布下去——将军完全有理由这样做。那么他也许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而他统治下的那座县城和他曾与之朝夕卜相处的民众便全完了,他也就挣不脱那片废墟兼坟场给他带来的良心折磨了。
他紧张思索的当儿,高老主席又说:
“将军,此事关系重大,老……老朽是说,对韩将军您关系重大。这……一这段县长能带兵打仗么?若是坏了23路军的名声,反倒让世人见笑您韩将军了!”
将军道: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带兵的!只要段县长愿干,必能干好!我韩培戈保证他用不了半年就会成为像模像样的团长!”
他无话可说了。在高老主席和众绅耆名流告辞之后,像人质似的,被留在23路军司令部,当晚便接到了韩培戈将军亲笔签名的编建新三团的命令和一纸委任状。次日身着国军中校军装,和23路军司令部派下的少校参谋方向公,少校副官黾泽明同赴卸甲甸。五天以后,在377师围城部队机枪重炮的胁迫下,把一支由卸甲甸一千八百余名老少爷们组成的队伍拉出了县城。
卸甲甸事变至此结束。
他因这场事变,把县长的位子搞丢了,四十二岁从军,做了兵头,如今还要在马鞍山打什么阻击战。
这真他妈天知道!
三
对这场天知道的阻击战,兰尽忠也没有丝毫兴趣。他关注的不是这一仗如何打好,而是如何保存实力。段仁义不是军事家,但是,他懂得实力对于带兵者的重要性。故尔,段仁义和方参谋等人一离开前沿阵地,他马上把营副周吉利和手下的四个连长找到下岗子村头的磨房门口商谈,准备在团部会议上讨价还价,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
现在的阻击布局对他的二营是不利的。他手下四个连,两个连摆在前沿阵地上作一线抵抗,另两个连摆在下岗子村里,准备策应增援前沿守军,并要在前沿崩溃后进行二线阻击。而二线和前沿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百米,海拔标高只上升了三十七米,实际上的二线是不存在的。一俟打响,前沿阵地和上岗子村的守城机动部队都在日军的有效炮火打击范围内,日军在洗马河边就可以摧毁其防线。这样他的亏就吃大了,没准要全军覆灭。
这是混账方参谋安排的。段仁义不懂其中利害,方参谋懂。方参谋如此安排显然没安好心,显然是护着决死队章方正,侯独眼他们,单坑他兰尽忠。他兰尽忠不像章方正。侯独眼眼头那么活,只知有方参谋,不知有段团长。所以,人家才把章方正的一营、侯独眼的三营放在山上上岗子村观战,把他的二营推到前面挨打。
也怪他。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后来又接二连三错下去,才造成了今天马鞍山上的这种倒霉局面。
三个月前的那场事变他就不该参加的。他和章方正、侯独眼既没磕过头换过帖,又没在一起混过事,只为着寡妇赵连长的一条狗便一起闹出这么大乱子,实属失当。赵连长和他相好没几天,和章方正、侯独眼却好了好几年,她找他发嗲没准是受了章、侯二人的挑唆。章、侯二人没在国军正规队伍上混过,又缺点胆气,知道他在国军队伍上做过连长,十有八九是想利用他吃掉23路军炮营,扩大决死队的实力,称霸地方。如果不是后来他的自卫团和他们二人的决死队都被编人新三团,没准决死队还要向自卫团下手——决死队有三百多号人,他的自卫团只有百十号人。
真拼起来,决死队三百多号人,不一定是自卫团百十号人的对手。决死队的人大都是些二杆子,护个家院行,打仗未必行。自卫团就不同了,在队伍上混过的不下三十人,参谋长章金奎正正经经在汤军团司令部做过三年手枪排长,副团长周吉利当过炮兵团的班长、伙夫长,他自己更带过一个机枪连参加过南口阻击战。不是因为后来作战负伤,他根本不会在去年年底回卸甲甸老家搞自卫团的。
一搞自卫团,就认识了寡妇赵连长。赵连长那当儿可比他兰尽忠神气,家里进进出出全是带枪的汉子。他先是托她买枪,后来又通过她和决死队的章方正、侯独眼打哈哈,再后来就上了她的大炕,把抗日爱国的热情全捐给了她温暖白哲的肚皮。
这就带来了麻烦。赵连长拎着狗皮往他面前一站,问他:“除了会使那杆枪,别的枪还会不会使?”他就不能不干了。不说别的,就是冲着那肚皮,便不好意思说不干。这里面是不是有名堂,哪还顾得着多想?他和章方正、侯独眼合计了不到半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了卸甲甸一城男人的命运。
第一步就这么错了。
发现这个要命的错误是在当天夜里。望着被捆绑起来的吕营长,望着吕营长身上的国军军装,猛然记起,自己也是穿过这种军装的。他觉着很荒唐,遂不顾章方正、侯独眼的极力反对,在天亮前放掉了吕营长,天亮后又放掉了一批受伤的士兵。
他因此认定,后来23路军司令部以收编的形式解决该夜的事变,与他的宽仁和醒悟有必然联系。段仁义于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拯救卸甲甸功不可没,他兰尽忠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缓和事态的发展,也大有功劳。
段仁义承认这一点,编建新三团时,很听他的话。他推荐他的把兄弟、自卫团参谋长章金奎给段仁义做团副,段仁义一口答应,当场委任。他建议以自卫团为基干,编一个营,段仁义马上编了。可也就是在这时,他犯下了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过高地估计了段仁义团长的法定权力,过低地估计了方参谋和黾副官的实际权力。他光惦记着要派章金奎抓住段仁义,忘记了看方参谋和黾副官的眼角,更忽略了警惕自己潜在的对手章方正、侯独眼。后来,看到方参谋、黾副官支持章、侯以决死队的人为骨干编两个营,他傻眼了。
队伍拉出卸甲甸,在邻县白集整训时,他开始努力纠正这一错误,尽可能地讨好方参谋和黾副官。黾副官抽烟,他就送“老炮台”、“白金龙”,方参谋爱喝酒,他就把家里珍藏了多年的老窖酒献出来,请方参谋喝。可这二人实在不是玩意,烟抽了,酒喝了,就是不帮忙。操练时,他提出,自卫团的原国军弟兄不少,可分派一些到一营、三营做连长、连副。二人先说:好,好。叫他们到一、三营领着那帮豆腐兵上操,可后来,全又让他们回了二营。半个月前,突然宣布开拔,说是要打仗,这二人马上把二营推到第一线打主攻。幸亏那仗没打起来,二营才避免了一场血火之灾,保住了实力地位。
保存实力问题,是个重大的问题,根本的问题。不会保存实力,就不配带兵。他认为。这次开赴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时,他很严肃地向章金奎交待过,要他一定抓稳段仁义,避免把二营放在最前沿。章金奎把段仁义说通了。可段仁义真没用,方参谋两句话一讲,一切全完了。据章金奎报告,方参谋说二营连排长基本上都是国军老人,有实战经验,只有把二营摆在前沿,阻击战才有保障。这实在混账!要打仗了,才想到他的连排长是国军老人,可要把这些国军老人派给一、三营带兵,又他妈不行,这不明摆着耍他吗?
他也不是省油灯,方参谋、忠副官耍他,他也可以耍他们。弟兄们挖的战壕很不像话,他是清楚的,看着方参谋发急,他一点儿也不急。这一仗打糟了,他要倒霉不错,方参谋更得倒霉!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钦差大臣,负责全面战事,出了差错,头一个要挨枪毙的是他!
自然,这是消极的办法,不是好办法。如此不负责任,弟兄们和日本人接上火,必要付出代价。弟兄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付出的代价,没有这些弟兄们,就没有他兰尽忠未来的前程。
团部的会马上要开,时间很紧迫,他不能多耽搁。往磨房门口的大树下一站,他开门见山便把保存实力的问题提了出来,为加深周吉利和四个连长的存亡意识,还讲了自己经历的二段往事。
“……那年打蒋庙,兄弟真傻哟!长官要我好好打,我就好好打了,亲自端着机枪打冲锋,结果倒好,一仗下来,伤亡两个排,长官又来了,问我还剩多少人?我说剩四十来号人,长官说好,编一个排,我他妈不明不白由连长变成了排长,你们说冤不冤?”
营副周吉利提醒道:
“后来在淮河边休整时,上面还是给咱归还建制了嘛!”
“是的,后来是归还建制了,可那是在汤军团,如今是在23路军!要指望打光以后,23路军的韩培戈给咱归还建制,那是做梦!”
周吉利一点即明,抓了抓头皮道:
“这倒也是!”
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说:
“军令不能违抗,实力又要保存,弟兄们拿主意吧!”
主意却不好拿,弟兄们都在月光下愣着。过了好半天,满脸麻子的一连长伍德贵才说:
“有担子得大家挑,如今把咱整个二营放在最前沿挡炮弹太不像话。咱能不能请段团长从章方正、侯独眼手下各抽一个连,以加强前沿防御为名,把他们也放上去?”
四连长马大水认为有理:
“对,他们不上,咱就把话说清楚,这前沿兵力不足守不住,出了事咱不负责!”周吉利眼珠一转:“还得要团里把一营,三营的轻重机枪拨给我们。”三连长钱勇却另辟蹊径道:“最好还是调整一下防线,放弃下岗子前沿,全团固守上岗子一线,如果这样,担子就不会在我们二营身上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议论,兰尽忠有底了,他认为,三连长钱勇的主意最好,最合他的意思。如果调整防线,全团固守上岗子,章方正和侯独眼绝对讨不了便宜。当然,退一步说,能从章、侯手下各抽一个连,换下前沿的三连、四连,也不失为一个英明主张。
然而,方参谋、黾副官会听他的吗?如果不听咋办?这仗还打不打?
日他娘,真不好办!
四
霍杰克在那晚的马鞍山上发现了生命的辉煌,凑着爆燃的篝火,他在日记本上写道:
“伟大的时刻就要到了,一场壮举即将开始,我们手中的枪将瞄向侵略者的脑袋射击、射击!中华民族必定会在血火中获得新生。”
望着遍布山间的士兵,和四处燃着的火把,他还想做首诗,可只写出了“莫道书生空忧国,掷笔从戎救山河”两句,便写不下去了——不是缺乏诗才,肚里没货,而是二连的欧阳贵和丁汉君打起来了,他不得不赶去处理。那晚,三营长侯顺心——他姐夫,到团部开会去了,他以营副的身份,负责处理全营构筑阵地工事事宜。
二连的地段在上岗子村下沿,连长是原卸甲甸县城大发货栈掌柜别跃杰。他赶到斗殴现场时,别跃杰连鬼影也没有,只看见五大三粗的欧阳贵光着膀子在逞凶,面前的火堆已被他们踢散了,至少有四个人倒在地上*不止——这其中有丁汉君。欧阳贵手执一根冒着青烟的树棍,站在一座土堆上疯狂地舞着,边舞边叫:
“不活了!不活了!日他娘,大爷今个儿和你们这些×养的拼了!谁偎上来大爷就敲了谁!”
围观的人不少,有几个还跃跃欲试地想往土堆上爬,三排长老蔫已握起了枪。
这真荒唐!在伟大时刻即将到来的时候,自己的部下竟闹成这个样子!他当即拨开围观的士兵,走到被踢散的火堆旁厉声喝道:
“太不像话了,都给我散开!”
围观的人都不动,三排长老蔫依然攥着枪。
他更气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老蔫看了他一眼,指着土堆上的欧阳贵说:
“这个打铁的太不像话,把丁保长、赵甲长和章甲长几个人都打了。”
他问:
“为什么打?”
老蔫说:
“还不是因为挖掩体么?丁保长没干过这种力气活,请欧阳贵帮着干,说是给钱。干完以后,丁保长也没赖账,只是一时拿不出钱,这小子就翻脸了,打了丁保长不说,还把劝架的赵甲长、章甲长揍了……”
站在土堆上的欧阳贵大叫:
“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想把大爷我往死里整!”
原保长丁汉君和几个挨了揍的甲长一听这话,口口声声叫起冤来,要他为他们做主。
他决定给他们做主。尽管丁汉君花钱请欧阳贵代挖掩体不像话,可欧阳贵如此不顾军纪,大打出手更不像话。说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他没看见,面前欧阳贵这副疯样他倒是看见了,丁汉君、赵甲长几个人挨了揍,他也看见了。
他头一仰,冲着土堆上的欧阳贵道:
“这是军队,不能这么胡闹!给我把棍扔了!”
欧阳贵显然不知道他已决意给丁汉君们做主,还当他是劝架,粗脖子一拧,说:
“霍营副,您歇着,今夜我单揍保长!×养的,还以为是在卸甲甸哩!”他哭笑不得:“这里没有保长!大家都是革命军人,革命同志!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还像不像革命军人?”
欧阳贵眼一瞪:
“革命军人是你们说的!我他娘是打铁的!”
他气得直抖:
“现在你在23路军新三团里!”
欧阳贵轻蔑地一笑:
“走你的新三团吧!大爷是你们硬拉来的!这身狗皮是你们给大爷披上的!”
也是。整个新三团,大约除了他,没有谁不是被硬拉来的。中国的悲哀也正在这里,亡国灭种的大祸已经临头了,愚昧的百姓们还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就是硬把他们武装起来,他们还不好好尽忠报国,还经常闹事,经常逃跑。当了三个月营副,他处理了十九起打架斗殴,十二次逃跑事件。方参谋、黾副官夸他是全团最好的营副,他却觉着不是滋味,他本是一介书生,不是因为这些官兵素质太差,哪显得出他的好?
他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枪,发狠道:
“欧阳贵,你给我下来!”
欧阳贵双手握着树棍:
“有胆量,你他娘给大爷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他觉着欧阳贵真疯了,真想一枪把他撂倒在土堆上。
老蔫低声说了句:
“我带几个弟兄从后面上去把这狗日的扑倒咋样?”
他点了点头。
欧阳贵又喊:
“你只要敢上来,大爷连你一起揍!大爷认识你霍营副,大爷手中的棍不认识!大爷的棍单揍带长的!”
他忍无可忍了,勇敢地往土堆上走,边走边道:
“好!我霍杰克今天倒要领教一下你的棍!”
没想到,话刚落音,愣种欧阳贵竟从土堆上冲下来了,他未及作出反应,就被欧阳贵一棍击中,倒在土堆上。
恰在这时,老蔫带着几个弟兄从欧阳贵身后扑上来,把欧阳贵按倒在地。报复的机会到了,丁汉君和那些甲长们当即跃过来,又踢又打。在交加的拳脚下,欧阳贵狼也似地嚎着。
欧阳贵也有一些支持者,看来还不少。他们一见欧阳贵挨了打,都操起了手中的汉阳造,用*子砸那些打人者。欧阳贵的哥哥欧阳富——个老实巴交的菜农吓得直喊:
“都……都甭打了!甭打了!咱……咱听霍营副的!霍营副会主持公道的!”
他因着这提醒,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身佩的驳壳枪,对空放了好几枪,才好歹制止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望着面前愚昧无知的弟兄们,他真想哭!这就是中国的国军吗?这种国军能支撑起郎将到来的伟大时刻么?在强敌的猛烈炮火下,他们的生命能和他的生命一样走向辉煌么?他可以不辱军人的使命,这些人也能不辱使命么?真难说!
“这个别跃杰怎么搞的!整训了三个月,二连还这么乱哄哄的!”
老蔫凄然一笑:
“从傍晚到现刻,别连长和范连副鬼影都没见着,弟兄们能不乱?”
他一惊:
“会不会逃跑?快派人去找找!”
在白集整训时,别跃杰和他的连副范义芝就偷偷藏了便衣,准备开溜,他无意中发现了,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通,却并没向做营长的姐夫告发。
老蔫搭眼瞅见了刘破烂,让刘破烂去找。
这时,被捆上了的欧阳贵又发起疯来,点名道姓大骂丁汉君,说丁汉君说话不算话,要把丁汉君的嘴割下来当×操。做哥哥的欧阳富劝他,他竟连欧阳富也骂了,一口一个“日你娘”。
他觉得很好笑,欧阳富的娘,不也是他欧阳贵的娘么?他问老蔫,欧阳贵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老蔫道:
“不是精神不正常,是他妈猫尿灌多了,亲爹都不认了!不正常的倒有一个,不是欧阳贵,是欧阳俊,欧阳贵的堂弟!这三个欧阳都在我们排里!”
说罢,老蔫又解释了一下:欧阳俊倒不可怕,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倒是爱灌猫尿的欧阳贵最可怕,动不动就抡拳头。
他大为震惊:
“咋?还真有疯子兵?别跃杰咋不向我报告一下?”
“报告有啥用?咱这支队伍就是这么凑起来的!疯子兵也算个兵么!”
他呆了。过去,他只知道这支队伍是闯了祸后被强征硬拉出来的,可连疯子都被拉来凑数,他无论想像力如何丰富也想不到。
他思量,这个叫欧阳俊的文疯子得想法叫他回家,哪怕为此得罪做营长的姐夫和方参谋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二连长别跃杰和连副范义芝来了,不过,不是被刘破烂找来的,而是被下岗子村的二营副周吉利押来的,他们已换了便装。别跃杰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头上还扣了顶瓜皮帽。范义芝上身穿着对襟小薄袄,下身却还穿着军裤。他一望他们的装扮和二营的押解士兵,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果然,没容他问,二营副周吉利便说了:
“霍营副,咱大发货栈的别掌柜、国小的范校长不义气呀!大敌当前,他们偏逃跑,躲在下岗子猪圈里被兄弟活拿了。兄弟本想把他们押交方参谋军法处置,可一揣摩,方参谋没准得毙他们,还是交给你们吧!”
周吉利四处看了看,问:
“侯营长呢?”
他淡淡地道:
“不是和你们兰营长一起在团部开会么?”
周吉利想了想:
“那我就把这两人交给你老弟了!”
说毕,周吉利带着二营的人回下岗子村去了,他二话没说,便令弟兄们把别跃杰,范义芝和发疯打人的欧阳贵捆成一串,亲自押往上岗子村里的营部……
伟大时刻到来前,他就这样并不伟大地忙碌着,害得那首起句不错的诗竟再也无暇做下去了。
五
一营长章方正坐在方参谋身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桌子对面的兰尽忠看。桌上放着两盏油灯,一盏摆在团长段仁义面前,一盏摆在兰尽忠眼皮底下。兰尽忠正在论述自己的高明建议,跃动的灯火将他扁平的脸孔映得很亮。
在章方正看来,兰尽忠的建议无疑是不安好心的,这位据说是很有实战经验的兵痞,口口声声要打好,可实际上根本没想过怎么打好。前沿阵地搞得一塌糊涂兰尽忠还有理,还认为是方参谋安排错了,马上要打仗了,还忘不了最后伸一下手,还想把他和侯营长的兵力挖一点走,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他和侯营长凭什么要各献一个连给这兵痞?讹人也不能这么个讹法。再说,他和侯营长只要把这两个连献出去,这两个连就肯定回不来了,兰尽忠势必要把他们打光。
搞自卫团的时候,兰尽忠还没有这么坏——至少他没看出来有这么坏。第一次和兰尽忠见面是在二道街寡妇赵连长家。赵连长说,兰尽忠是国军连长,抗日英雄,他还很尊敬过一阵子,还想把兰尽忠栽培到决死队做副队长。不料,兰尽忠心野得很,大概是嫌那副队长小了,自己拉起了抗日自卫团。拉起了队伍,兰尽忠和他依然相安无事,第二次在天龙酒馆喝酒,还送了把六轮手枪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半个月后,他也送了三杆汉阳造给兰尽忠。正是有这种良好的关系,他们才有可能合作共事,实施那场武装驱逐炮营驻军的事变。
事变是迟早要发生的。吕营长太混账,军纪败坏,滋扰地方不说,还瞧不起他的抗日决死队,有一回竟敢命令他的决死队去搬炮弹。故尔,决定动手时,他是很冷静的。表面上看是给赵寡妇面子,实则是给自己面子。他早打好了主意,干掉炮营,把队伍拉上山,既打日本人,也打围剿的国军,顺便再搞些杀富济贫。他伙上自卫团打,是思虑已久的。他认为,只要兰尽忠的自卫团跟着打,打出事了,就只有跟他上山一途。
然而,吃掉炮营以后,还没容他把杀富济贫的计划端出来,兰尽忠先把吕营长放了,继而,又拖着他和侯营长去了段仁义家。在段仁义那儿挨了骂,明明白白背上了“叛乱”的恶名。还不死心,还坚持放了炮营的伤兵。那时候,他实际上应该看出,这兰尽忠并不简单,头脑是很清醒的,野心是很大的。兰尽忠不愿上山不是没胆量,而是想在国军的队伍里修成正果。当时,他推断和平解决事变的希望并不大,搞到最后,兰尽忠还得乖乖跟他走。
不曾想,弥勒佛县长段仁义竟说动了23路军的总司令韩培戈,和平解决了冲突。他和他的决死队因打国军而成了国军,这使他既惊又怕。
惊怕是有根据的,编成国军便要打仗。打仗必得死人,23路军总司令韩培戈若是想消灭他们易如反掌,几仗打下来,就可以叫他们全部壮烈或不壮烈地殉国,弄清了这一点之后,他和侯营长愣都没打便把兰尽忠卖了,和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方参谋、忠副官大诉冤情。说参与事变是上了兰尽忠的当,是兰尽忠和他的自卫团胁迫他们干的,这使方参谋和黾副官大为恼怒。方参谋当着他们的面说:兰尽忠做过国军连长,带头这么干实属混账!
如此搬弄是非,从良心上说有点对不起朋友,可整编的时候,兰尽忠已确凿不是他和侯营长的朋友了。兰尽忠很明显地想控制整个新三团。这兵痞自恃在国军队伍上混过,23路军的军装一穿,便人模狗样起来。让自己一拜的兄弟章金奎做了团副不算,还打破保甲分派制,把青壮男丁都掠到了二营。兰尽忠没想到团长、团副都是幌子,真正大拿的是人家方参谋、忠副官。
方参谋和黾副官决定性地支持了他们,使他们在整编时占了便宜,拉到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又让他们占了便宜。
兰尽忠今晚还想把便宜捞回来,不过,在他看来是徒劳的。兰尽忠的建议中有名堂,方参谋的部署中也有名堂。但方参谋有权,名堂能实现,兰尽忠无权,名堂实现不了。当然,兰尽忠的名堂万一实现,他还有一招:抬腿走人,带着一帮弟兄拉杆子。反正他绝不准备在这里殉国。打不起来最好,打起来,队伍一溃退,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意思他和侯营长说过,侯营长很赞成,还说,只要拉起杆子,头把交椅让他坐。
拉杆子的念头一直没断过,在白集整训时就想干一家伙,可377师守备队的家伙看得太严,没机会。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又想带着弟兄们开溜的,一路看下去,“友军”部队不少,没敢贸然行事。这回不同了,这回他们新三团是独立作战,轻易打胜了,或者用二营的兵力打胜了,自无话说,打败了,鬼子过了马鞍山,他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打起游击旗号,自行其是。所以,打起来,打败了,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兰尽忠却在大谈如何打胜,说是只要再给他两个连,并多少挺轻重机枪,一定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
段仁义很受鼓舞,直向兰尽忠抱拳致谢,连说“拜托”,仿佛这一仗是为他这个挂名团长打的。
他觉着这二人都挺可笑。
搞到最后,方参谋说话了。方参谋并不乐观,一开口就给兰尽忠来了个下马威,明确无误地教训兰尽忠说:
“兰营长,就冲着你前沿阵地的那个样子,不要说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只怕一个团你也挡不住!”
兰尽忠嘿嘿一笑:
“所以兄弟才要团里再给两个连哇!”
方参谋嘴角一撇:
“再给你两个连去送死?你那里不是要增援的问题,而是要扎实组织的问题!只要组织得好,火力配备得当,必能守住!万一吃紧,伤亡太大,团部也可及时把三营预备队派上去!”
兰尽忠当即黑下了脸:
“要这么说,下岗子前沿崩溃兄弟不负责!”
方参谋猛然立起,拍着桌子喝道:
“丢了下岗子,你他妈提头来见!”
黾副官也吐着烟雾,阴阴地对兰尽忠说:
“兰营长,在汤军团,你也常这么说话么?你老弟没听说过啥叫军令么?”
兰尽忠不神气了,脸涨得通红,憋了好半天才说:
“那……那至少也得再调些机枪给我!还……还有炮火增援。”方参谋哼了一声:“你们端了23路军一个炮营,现在又想到炮兵的火力增援了!不说现在没炮兵,就是有,人家会增援我们么?”
这话又别有意味,方参谋说的这个“我们”不是指的兰尽忠的二营,而是指的整个新三团。章方正这才因同病相怜的缘故,开口为兰尽忠说话了:“方参谋,过……过去的事怪……怪弟兄们太浑,可……可如今我们弟兄都是23路军的人了,还望方参谋能和上边通融一下,保……保证炮火增援。”
方参谋叹了一口气:
“这话还用你们说?在军部的作战会议上,我和段团长就提过了,不行!炮兵部队全要参加河西会战,咱只能靠自己!”
兰尽忠忧心忡忡地问:
“咱要阻击的是多少敌人?”
方参谋道:
“不清楚,只知道聚集在河东已查明之敌计有山本旅团、井口晃旅团,和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两个整编师。为保证不让上述敌军窜人河西会战地区,韩总司令已令我377师并河东零星部队沿洗马河一线布防。如377师防线稳固,我们这里就无大险;反之,377师防线被突破,多少日伪军越过洗马河,我们就要阻击多少日伪军,所以,说不清楚。”
兰尽忠却固执地追问:
“问题是,377师防线靠得住么?可能会有多少日伪军突破377师防线?我营是否有必要在下岗子村布防!如果突破377师防线的日伪军不从正面渡河,那么,全团摆在山腰上岗子一线扼守山口是不是更有利?”
方参谋手一挥,断然道:
“不管日伪军是否从正面渡河,下岗子村前沿阵地都不能放弃!守住此处,既可以居高临下控制河面、河滩,又可卡住人山之路!”段仁义团长也道:
“是的,那里地形不错!”
“可……可是……”
兰尽忠还想争辩,段仁义团长站起来,又抱起了拳:
“兰营长,你就听方参谋的吧!方参谋经的事比你我多,错不了!”
兰尽忠不做声了,闷头抽起了烟。
恰在这时,报务员白洁芬小姐一声报告进了屋,送来了刚刚收到的23路军总司令部电报。电报上说,河西会战已于十小时前打响,省城近郊房村、刘集一线和侩城地区正在激战,河东377师也和试图过河窜人会战地区的日伪军接触交火。总司令部令新三团做好最后准备,一俟377师防线突破,不惜一切代价阻敌于马鞍山下。命令十分严厉,声称:如有闪失,当军法从事。
段仁义团长把电报念了一遍,再次要求大家听方参谋的。说完,又请方参谋讲话,方参谋却什么也没讲,手一挥,宣布散会。
弟兄们分手的时候,他看见方参谋走到兰尽忠身边,握住了兰尽忠的手。方参谋对兰尽忠说:
“尽忠老弟,你在汤军团打过许多仗,听说打得都不赖,这一回,你可也要打好哇!打不好,你我都得拎着脑袋去见韩总司令!”
兰尽忠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章方正不禁受了些感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战争是怎么回事。只要打起来,他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命运就是相同的,他不能指望在一场恶战之后,别人都死他独生。事情很简单,兰尽忠的二营打完了,他的一营、侯营长的三营都要上,下岗子村前沿失守了,他们所在的上岗子就会变成前沿。
他真诚地希望兰尽忠能打好,更希望河东的377师官兵打好——他真混,三个月前咋想到向377师炮营动手的!留着他们打日本人多好!
六
方向公参谋在营长们离去后,当着团长段仁义、团副章金奎的面,毫不掩饰地表示了自己对阻击战前景的极度悲观。他指着马鞍山地形草图,对黾副官说:
“黾老兄,只怕你我的小命都要丢在这座马鞍山上了!”
黾副官正在点烟,一下子被他说愣了,举着划着了的洋火,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说:
“377师在近两万日伪军的重压下,肯定是顶不住的!377师垮下来,日军只要用一个旅团便可在三个小时内踢开我们的这支垃圾部队,西下浍城!”
黾副官又划了根洋火,点着了烟:
“真是这样,也怪不了你我,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这支部队拉起来才三个月么?咱打败了不奇怪,打胜了倒是怪事了!”
他苦苦地一笑:
“说得轻松!打败了,你我都要进军法处!韩总司令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身为团长的段仁义惭愧了,小心翼翼道:
“如此拖……拖累二位,真过意不去!如……如果到时候要……要进军法处,我……我进好了!”
他看了段仁义一眼,叹了口气:
“你段县长不也是被他们拖累了?卸甲甸事变又不是你带头闹的,你还不是一样要捏着鼻子在这儿带兵打仗?”
说起卸甲甸事变似乎提醒了段仁义,段仁义又道:
“他们打炮营时很厉害哩!唵,没准在这马鞍山也能打好!这里地形不错!”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除了知道地形不错,还知道啥?有好地形,也得有好兵!”
“那是!那是!”
他不再搭理段仁义,又对黾副官道:
“黾老兄,我看,咱们还得作一次争取,请韩总司令就近再拨一个像样的营给我们!”
黾副官说:
“距我们最近的是376师1761团,是不是以我们俩的名义发个电报给韩总司令,指调1761团哪个营?”
他点点头:
“正合我意!不管有无可能,我们都得再争取一下!”
言毕,他和黾副官商量了一下,叫团副章金奎喊来报务员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电文称:新三团已奉命进入马鞍山阻击阵地;枕戈以待,准备战斗,但鉴于该团编建不久,素质低劣,又无实战经验,故交战前景不容乐观。为防意外,盼速调邻近之376师得力部队前来增援。
白洁芬飞快地记下了电文,又立在他面前,将电文复读了一遍,才转身拿去发报,方向公望着白洁芬姣好而孤单的背影,木由地想到: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支什么队伍么?我方向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凭着一部电台、一个副官和两个女报务员,打赢这场阻击战啊!
在方向公看来,整个新三团,除了他和黾副官以及一部电台、两个报务员是正牌23路军的,其余全不是。在白集整训时,377师师部倒是派过一个排来,可整训一结束,那个排就撤走了,只把他们四人留在了这里。武器装备也不是23路军的。那些老套筒、汉阳造全破旧不堪,实弹演习时,就走火伤过几个人,害得弟兄们一上子弹就枪口朝天,战战兢兢。
也许,韩总司令算定377师能在河东顶住?也许还像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一样,只是一种特殊操练?
即便真是如此,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河东的377师已经打响了,河西会战也很真实地爆发了……
七
章金奎每每看到白洁芬白哲的脖子和隆起的胸脯,就觉得春意盎然。他认为,白洁芬这“白”字姓得好。她真白,脸白、手白、脖子白,脱了军衣,那身上的肉一定更白。他一直想替她脱衣裳,心里头至少已替她脱了一百次,甚至觉着她的躯体他已是十分地熟悉了。他一次次用目光抚摸她,由此而感到一阵阵快意,获得了一次次满足。
白洁芬还挺温顺,轻柔得像水,不像他妈的温琳娜,生就一副寡妇脸。那温琳娜咋就敢姓温呢?她可一点温情也没有。在白集时,有一次他很无意地摸了摸她屁股,她竟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这哪像国军报务员?活脱一个泼妇!说到底,他还是她的长官呢!她和白洁芬一样,都是少尉衔,他章金奎是少校衔——少校团副,少尉打少校的耳光,不应该嘛!只为被摸了摸屁股蛋子,就如此这般的泼辣,像个女人么?是女人,而且又带着屁股蛋子从军,难免是要被长官们摸一摸的。
他确确实实是这两个女人的长官。尽管她们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可他还是她们的长官。这便有了机会,他干她们只是个时间问题——尽管温琳娜不可爱,他还是准备爱上一回,只要是年轻女人,他一概都是很热爱的。不是因为爱女人,他决不会放着汤司令的手枪排长不做,开溜回家。
给汤恩伯司令做手枪排长,那真叫威风!汤司令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两把盒子枪提着,谁人见了不恭敬三分?好好跟着汤司令干,那可真是前途无量。他偏太爱女人,先是搞了一个寡妇,后来又爱上了那寡妇十五岁的大丫头,硬把那大丫头爱伤了,几天没下床。汤司令知道后火了,说是要阉了他,后来又说不阉了,枪毙。他一惊之下,逃出军法处的监号颠回了卸甲甸老家,和二道街的赵寡妇又爱上了。
只爱了没两次,他就乏味了,赵寡妇那东西根本不算个东西。他又爬头道街老刘头家的窗户,趁老刘头不在家,把老刘头的孙女给爱掉了。老刘头的孙女见他穿着国军军装,便以为他是23路军炮营的。后来老刘头打炮营时一马当先,用鸟枪轰得炮营弟兄鬼哭狼嚎。再后来,老刘头也他妈进了新三团,在章方正的一营做了伙夫长。
他那夜参与打炮营,不是冲着赵寡妇的东西去的,那东西不值得他这么玩命。他是冲着兰尽忠兰大哥的义气去的。义气这东西不能少,当兵吃粮,玩枪杆子,忠心义气重若泰山。对此。他深有体会。不是冲着义气二字,执法处的弟兄冒着风险放他逃;他或许真被汤司令毙了哩!
他这一打竟打出了名堂。事变之后一举由少尉排长升为少校团副。这首先是因着兰大哥的提携,段团长的厚爱;其次么,也因着他的乖巧。写花名册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栽培成汤军团的上尉营副了。一见段团长和方参谋,他二话没说,先“啪”的一声,来个极标准的立正敬礼。方参谋问他当了几年兵,他嘴一张,又是一个牛皮:“十年!”方参谋说:“好!”段团长和黾副官也说好。结果,一个星期后他就拿到了委任状,娘的,少校阶级!
做了团副,他离开兰尽忠,天天和段团长打交道了。段团长做惯了县长,不会做团长,他就教他做,从“立正”、“稍息”教起,一直教到如何克扣士兵军饷做假账。段团长别的都学,就是不学克扣军饷,还当场训了他一通,搞得他怪不是滋味的。其实,他是为团长好,当团长而不会克扣军饷是很吃亏的,段团长毛还嫩,不懂。
当然,总的来说,他和段团长的合作还是不错的,段团长有些事不和方参谋、黾副官商量,反倒和他商量。安排这场阻击战时,他要段团长把兰尽忠的二营放在后面,段团长就应了,还在会上正式提出过。不过,新三团的兵权显然不在段团长手里,段团长的话如同放屁。
团长的话都像放屁,他这团副只怕连屁都放不响。所以,对这场鬼都搞不清的阻击战,他没什么关注的必要了。反正方参谋,黾副官爱咋打咋打,该死该活屌朝上。
这会儿,方参谋、黾副官和段团长都下到各营督导巡视去了,分派他在团部值班守电话,他就有了爱一爱白洁芬和温琳娜的机会。她们和她们的电台就在对过北厢房里,他只要不怕闯祸,枪一提,把北厢房的门一瑞开,爱情就实现了。
爱情这洋词是在汤军团司令部里学来的,那些参谋、副官和司令部的小姐们私下里老这么说,他一来二去就听懂了,爱原来就是干!这他会!后来,他就挺斯文地使用这洋词,使用得久了,也就渐渐不觉着洋气了。
平心而论,那夜他没敢到北厢房电台室去踹门,而是老老实实守在电话机旁,如果不是白洁芬小姐拿着司令部的电报来报告,那档子事根本不会出。
白洁芬小姐偏偏拿着电报来找他了,他一下子被白洁芬小姐那名副其实的白击晕了,接电文稿时就捏了小姐的白手。小姐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害羞,手一缩,没做声,这便无声地鼓励了他。他把电文稿连同抓电文稿的手,一齐伸进了小姐的怀里,一把抓住了那松软而诱人的地方,同时,屁股一撅,把门顶住了。
白洁芬小姐这才叫了起来。
他昏了头,一只手捂住白洁芬小姐的嘴,脑袋在小姐胸前直拱,另一只手麻利地解开了小姐的裤带。而就在这时,门被人踢开了,一个手持驳壳枪的人冲进了屋。
八
霍杰克把枪口对准章金奎脑门了,还不相信团部会发生这种事。他在门外就听到了白洁芬小姐的呼救声,还看到看守电台的温琳娜头戴耳机在北厢房门口张望,便断定团部出了事,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无耻的*。
按说,那当儿他不该出现在团部门口的,他一直守着欧阳贵、别跃杰、范义芝三个人犯,在营部等营长侯顺心。不料,侯顺心散了会后不知猫到哪里喝酒去了,他到团部去找,结果撞上了这一出。
他断定章金奎是*,白洁芬那声短促的呼救,他听得很真切,撞开门后看到的情形也很真切。白洁芬的上衣已被撕开了,衬衣的扣子也被扯掉了,半个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他将驳壳枪瞄向章金奎的时候,章金奎的手还没从白洁芬的腹底抽出来。
他感到十分厌恶。伟大时刻到来前的这一夜,他碰到的事太多了,下面的兵不像兵,上面的官也不像官!大战即将开始,身为少校团副的章金奎不思量咋着打仗,却去扯女报务员的裤子,简直是欠杀!
他把枪口抬了抬,厉声道:
“放开她!”
章金奎僵直的手老老实实从白洁芬的腹部抽出来。白洁芬这才骤然清醒过来,扎起裤腰,掩上怀,呜呜哭着跑出了门。
团部里只剩下他和章金奎。
他问章金奎:
“你说咋办吧?”
章金奎一脸羞惭:
“兄弟糊涂!糊涂!”
“我只问你咋办?”
“求老弟放我一马!”
“放你逃跑!做梦!”
“那你霍老弟说咋办?”
他想了一下:
“就是我霍杰克饶你,白小姐也不会饶你!我奉劝你主动找方参谋讲清楚,到前沿戴罪立功!”
章金奎脸皮很厚:
“为一个女人,值得这么惊惊咤咤么?甭说没爱成,就是爱成了,也不会弄掉她一块肉!”
他冷冷反问道:
“你章团副是人还是畜生?”
章金奎嘴一咧:
“人和畜生都干这事!”
他火了:
“我崩了你这败类!”
其实,他只是吓唬章金奎,章金奎不管咋说还是团副,就是要崩章金奎,也得由段团长、方参谋崩,轮不上他。他认为方参谋不会轻易饶了章金奎。前一阵子,二营有个兵偷看温小姐洗澡,抓住后被毙了。今夜,章金奎*白小姐,其下场必定不会好。
章金奎想必是明白的,见他不依不饶,只好孤注一掷。结果,在章金奎悄悄抠开枪套扣,拔出佩枪的一瞬间,他手中的枪先抠响了,只一枪就将章金奎击毙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冲着活人的脑门开火,距离还这么近。抠下扳机的时候,他很麻木,几乎没听到子弹的爆响,只看到一股淡蓝色的烟从枪管里迸出来,蓝烟散尽后,死亡变得很真实,一具血水满面的尸体活生生地显现在他眼前。
这死亡是他制造出来的,制造得极容易,食指轻轻一动,全部过程便结束了,他职业杀手的生涯也就这么开始了。遗憾的是,第一个倒在他枪下的不是汉奸,不是鬼子,而是他的上峰团副。
后来的好长时间他都弄不明白这一枪是怎么抠响的。他确凿没想过要杀章金奎,他还准备在方参谋杀章金奎时为章金奎说情。可咋着就把驳壳枪抠响了呢!会不会是太紧张了,无意中抠动了扳机?说他击毙章金奎是为白洁芬毫无根据,那时候,白洁芬仅仅是个报务员,他和她还没有任何感情纠葛,不过,白洁芬咋想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枪声,白洁芬和温琳娜都跑来了。温琳娜先来的,白洁芬后来的。温琳娜一看见章金奎的尸体,就说杀得好。白洁芬没说啥,投向他的目光却是敬佩和感激的。紧接着,几个卫兵赶来了,他一下子变得很紧张,营副杀团副军法难容。可没等他开口说话,温琳娜便叫卫兵们赶快去找方参谋、黾副官。卫兵们一走,白洁芬忙催他走。
他懵懵懂懂走了,一边走一边想:他到团部是干啥来着的?想疼了脑仁也没想起来,找营长的事完全被他忘了,盘旋在脑际的翻来覆去只一桩事,他杀了人,杀了人……
九
欧阳贵迷迷糊糊在山神庙营部睡了一小觉,霍营副和侯营长才一前一后回来。这俩当官的全变了样,一个醉醺醺的东倒西歪,一个神情恍惚,像刚挨了一枪。侯营长见他睡在地上很奇怪,睁着血红的独眼结结巴巴地问他:
“你……你他妈在……在这儿干啥!”
他那当儿已醒了酒,知道见了长官应该立正,遂从地上爬起来,两脚一并,脏兮兮的手往光脑袋上猛一举,先给侯营长来了个军礼:
“报告营长,是霍营副派我来的!”
话刚落音,霍营副进了门。
侯营长脸一转,问霍营副:
“你叫欧阳……阳贵来……来干啥……啥的?”
霍营副一怔,如梦初醒:
“哦,姐夫,他……他打人!”
侯营长马上把手伸向腰间抽皮带:
“好哇,欧……欧阳贵,又……又他妈的给老子惹……惹麻烦了!老子今……今儿个得……得给你长点记性!”
说罢,皮带便甩了过来,他一看不对头,兔子似地窜到了一边。
侯营长没打着他,气坏了,追上来又打,嘴里“日娘捣奶奶”地骂着,还连喊“立正”。他根本不睬,只管逃,侯营长醉了酒很好玩,挥着皮带像跳神,这三跳两跳,就跳到了香案前的麻绳上,差点被长蛇似的麻绳绊倒,麻绳救了他。霍营副看到麻绳,拦住了侯营长,走到他面前问:“别跃杰和范义芝呢?”他眼一翻:“跑了!”霍营副又问:“看押你们的传令兵呢?”“那毛孩跟着一起跑了!”霍营副恼了:“你咋不拦住他们?”他觉着可笑:“我他娘凭啥拦人家!腿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跑,咱管得着么!再说啦,你霍营副让那毛孩传令兵看我,又没叫我看他!”
侯营长忙问是咋回事,霍营副把事情根由说了,于是乎,侯营长不骂他了,改骂别跃杰、范义芝和那小传令兵了。
他跟着加油,说是他一眼就看出小传令兵不是东西,这小狗日的一见面就喊别跃杰东家,霍营副一走,马上就给他们三人松了绑。
霍营副问:
“那你为啥不逃?”
他当时酒性发作了,只想睡觉。
他没提这碴儿,挺认真地说:
“你霍营副,你侯营长都不逃,咱能逃么?咱欧阳贵是愣种,不是他娘孬种!”
侯营长大为感动,当场封他做二连的代连长。
侯营长直着舌头说:
“欧阳贵,你……你他娘义气,我老……老侯也义气!这连长嘛,你……你先代着!这一仗打……打得好,这代……代……代字就打没了!你狗日的就……就连……连长了!”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迷迷糊糊在营部里睡了一觉,竟他妈睡出了个连长,升官太容易了。
他对着侯营长来了个立正敬礼,又对着霍营副来了个立正敬礼,尔后,真诚发誓:
“营长、营副,您二位长官瞧得起我,我要他妈不好好效力,就是驴日狗操的!这一仗打不好,您二位长官割了我的脑袋当尿壶使!”
霍营副说:
“这很好,很好!作为一个抗日的革命军人,就要尽忠报国!只是,你欧阳贵的习性得改改,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你做连长,我……我自然不反对,就是打人的问题……”
侯营长不同意霍营副的观点:
“打……打人么,该……该打的要……要打,不该打的,就……就不打。都……都不打,还要当官的干……干吗!”
欧阳贵一听侯营长这话,极想把那帮保、甲长们是不是该打的问题提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这事还问侯营长干啥!日后,他们都归他管了,他想咋教训他们,就咋教训他们,不服帖的一律派到最前面挡枪子!
侯营长说,他要亲自到二连阵地宣布这项命令,说完就要走,霍营副偏把侯营长拦住了。
霍营副对侯营长说:
“姐夫,我……我闯了祸。”
侯营长问:
“咋……咋着了?”
霍营副说:
“我把章团副毙了!”
侯营长说:
“好小子,干……干得好!看不出你这个洋……洋学生还敢宰人!”“这不怪我!”“当……当然不怪你,姓章的不……不是东西,是……是兰尽忠的把……把兄弟……”
霍营副急了:
“我没想这个,我是看见这家伙撕报务员白小姐的裤子才……”
侯营长哈哈大笑:
“好!好!狗……狗日的小头作孽,大头偿命,好!”
霍营副挺担心:
“段团长知道后会不会……”
侯营长胸脯一拍:
“段……段仁义要算……算这账,叫他狗日的找……找老子!”
“咱是不是商议、商议?”
“好!商……议,商议!”
这么一扯,事情耽误了,侯营长再想起来到阵地上宣布命令时,团部的传令兵风风火火到了,又要侯营长立马去团部开什么紧急作战会议。他只好继续留在山神庙营部等营长,边等边和霍营副商讨带兵的问题,不知不觉中先在霍营副面前做了一回连长,做得极恭敬,极虔诚。
十
“总司令部急电。新三团段、方、黾:在敌猛烈炮火攻击下,我河东377师防线左翼结合部出现缺口,敌酋山本旅团之一部攻陷洗马镇,越过洗马河大桥,迅速南下。如无我民众武装阻隔,此股敌军将于六时后进入你团阻击地带。为确保阻击成功,韩总司令零时二十七分电令376师1761团开赴你处增援协战,并对阻击布局做如下调整:甲、你团接电后立即撤出上岗子一线,全团进入下岗子村前沿布防。乙、山岗子阵地由1761团接防。丙、构筑前沿机枪阵地,所需机枪由376师调拨。韩总司令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马鞍山均不得弃守。”
读完电报,方向公参谋双手按着桌沿,呆呆地盯着灯火看了好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情况很清楚了,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几小时前,他预计377师顶不住,可没想到377师会垮得这么快。他认定377师是垮了,电报上讲的结合部出现缺口显系搪塞之词。377师一垮,越过洗马河大桥的就决不会只是山本旅团的一部!
团长段仁义和三个营的营长们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到他脸上。团部里静得吓人,气氛沉重而压抑。
他却还在胡思乱想——
电报很蹊跷,电文这么长,却没把作战势态讲清楚。说是只有“山本旅团之一部”过河南下,可又这么大动干戈,拉出一副大战的架子,内中难道有什么名堂不成?前来增援的1761团是大名鼎鼎的守城部队,民国二十七年守北固镇守了整整八天,被韩总司令称为护窝子狼。今儿个韩总司令为啥不把这群护窝子狼摆在下岗子村作一线阻击,为啥偏要他们在上岗子村协战!而把不堪一击的新三团摆在最前面呢?
一个大胆的推测涌上脑际:总座会不会想借这场阻击战耗光新三团,报卸甲甸之仇?如是,则电报上的话全不可信,阻击布局的调整也只能被视为一个充斥着阴谋的陷阱。
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着桌面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这一仗难打了,23路军司令部的真实意图不清,新三团的状况又如此糟糕……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身为团副的章金奎在接到这份危险电报时,还不思作战,还去扒女报务员的裤子,下面的情况更是一塌糊涂。他在三个营的阵地转了一圈,看到的景况几乎令他绝望,使他连发火骂人的热情都没有了。他觉得他不是在指挥一支部队,而是在拨弄一堆垃圾。此刻,这堆垃圾可能还面临着来自总司令部的暗算;战争的车轮一转动起来,他们被碾碎、被埋葬的命运已经无可奈何地被决定了。
他没敢把这话讲出来,他现在要给他们鼓劲,而不是泄气,再说,总司令部的暗算,也只是他的推测。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努力笑了笑:
“不错嘛,弟兄们!我和黾副官发的电报还是起了作用的嘛!我们要一个营,韩总司令给咱派了一个团,还从376师各部拨了机枪!”
毫无军事知识的段仁义有了些高兴,应和道:
“韩总司令对咱三团真没话说!咱要是再打不好,唵,可就对不起韩总司令喽!”
倒是二营长兰尽忠聪明,把他想到的问题,一下子指了出来:
“那韩总司令为啥不把1761团摆到下岗子村?偏把我们新三团摆到下岗子村!论作战经验和实力,我们和1761团都不能比!”
段仁义通情达理:
“1761团是协战嘛!1761团不上来,这仗我们还是要打嘛!”
他违心地点了点头:
“段团长说得不错,没有1761团的增援,这一仗我们还是躲不了。现在,有了1761团作后背依托,我们更有希望打好。上岗子村离下岗子村间隔只有三里多路,随时增援是有绝对把握的。”
一营长章方正说:
“这么一来,下岗子阵地又得调整了!”
他点点头,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你看咋个调法好?”
段仁义很认真地在作战草图上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什么名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方参谋,您看——”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又抱着肩膀在灯火前凝思了一会儿,才从容不迫地道:
“下岗子村前沿战壕还要向两侧伸延,兰营长二营全部,侯营长三营的两个连固守前沿,控制河滩,并封锁人山之路。敌军既是从洗马镇过的河,必然会沿河边大道向我推进。前沿情况我又看了一下,正对我阵地下面几百米处那片杂木林要毁掉,可能被敌所用之洗马河近段堤埂也需炸平!”
段仁义点点头,做出一副很威严的样子,对兰尽忠和侯顺心道:
“听见了么?方参谋的安排就是我的命令!”
侯顺心、兰尽忠都没做声。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段仁义一眼,又说:
“章营长的一营在下岗子村里布防,控制制高点,对前沿进行有效的火力增援,并准备在前沿被突破后,和涌人之敌逐房逐院进行巷战。侯营长三营之另两个连作为机动,归团部直接指挥,随时递补伤亡人员。”
侯顺心对他的安排显然没意见,讨好地向他笑了笑。他就在这时闻到了侯顺心嘴里散发出的酒味,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他妈的垃圾部队!从上到下都是垃圾!
知道说也没用,可他还是不能不点点:
“打仗不是儿戏!我在这里要向诸位通报一个情况——”他把总司令部急电抓在手中扬了扬,“接到这份电报的时候,身为本团团副的章金奎竟*报务员小姐,实在荒唐无耻之极!为严肃军纪,段团长已在半小时前下令将其正法!以后谁敢玩忽职守,懈怠军令,涣散部队,一律同样正法!”
章金奎的把兄弟兰尽忠大吃一惊,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段仁义,吼道:
“段团长,这,这是真的?”
段仁义愣了一下,被迫点了点头。
兰尽忠泪水夺眶而出,顿足叹道:
“这仗还没打,咋……咋就先丢了个团副?”
章方正却问:
“这团副的缺谁补?”
他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已决意把……把三营副霍杰克升为团副!——是不是呀?段团长?”
段仁义苦苦一笑,又点了点头。
段仁义还不错,虽然无能,可也明智,他说什么,段仁义就听什么;他干什么,段仁义就认什么!
一听说霍杰克被升迁为团副,侯顺心高兴了,冲着段仁义直乐:
“段……段团长,您可……可真有眼力,我这舅子上过大学堂,打鬼子的劲头足……足着呢!我和章营长拉……拉起决死队,一要个参谋师爷,就把杰克请……请来了。他来的当……当夜,发生了事……事变,杰克没参加,可编新……新三团时,还……还是自愿来……来了。当时,我……我说……”
他又闻到了酒味,情绪变得很坏,桌子一拍:
“别说了!现在凌晨四点了,各营赶快集合队伍,到下岗子村布防,迅速落实新的作战部署,团部也要在一小时内撤往下岗子村!”
“就这样,诸位快去准备吧!”
三个营长应着走了。
三个营长走了没多久,上岗子村头的军号便呜咽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在村里村外,在夜色朦胧的漫山遍野响了起来,间或还可听到一阵阵山风传来的口令声,和枪械撞击声。
一切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开始了,方向公想,如果有陷阱的话,那么,23路军总司令部的陷阱,此刻已经通过他布下了。即便没有陷阱,这支垃圾部队也势必要被日伪军的枪炮和他们自身的散漫无能送人坟场。因此,对他和他实际指挥的这帮乌合之众来说,结局是先于开始的。
悲凉袭上心头,突然有了一种被玩弄的感觉。总座在玩弄新三团的同时,也玩弄了他和黾副官。段仁义出去小解时,他把这不祥的预感和黾副官说了。
黾副官很惶惑:
“不会吧,总座从役出卖过自己的部属!就是收编过来的队伍也没出卖过嘛!民国二十三年秋,377师吴师长把咱打得多惨,可收编以后,总座对吴师长带过来的三千号弟兄多好?真是没话说哩!”
他苦苦一笑,摇摇头:
“不说了,我得到下岗子村去,你老兄和电台都留在这儿吧,白小姐和温小姐也留在这儿,这是对总座心思的!”
黾副官一怔:
“这……”
他意味深长地道;
“别这那的了,能替总座留点啥,就尽量留点啥吧!你我毕竟追随人家一场,我这条性命又是当年总座给捡回来的!”
他叫来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
“总座韩,电令已悉,新三团奉命进入下岗子村阻击前沿,电台不便转移,拟留原处,由增援之1761团接收。嗣后,前沿战况,概由1761团报达。新三团全体官兵死国决心已定,惟望总座并诸上峰长官明察明鉴,以昭世人。方向公。”
不料,电报拍发半小时后,在转往下岗子村的途中,竟收到了一封以总座名义拍来的复电。复电是点名给他的:
“向公:电台随部转移,以便及时和司令部保持联系。新三团装备、素质均不如愿,战斗势必十分艰苦。然大敌当前,国难未已,我将士惟有一致同心,勿猜勿疑,方可化劣为优,危中求存。且该团有你在,本总司令亦可放心一二。请转告段团长并该团官兵,促其为国为家努力作战,完成任务,打出军威。如斯,则本总司令深谢众位,并将于战后一视同仁,论功奖赏。拨法币十万元,由1761团赵团长交你,作阵前奖赏之用。战况务必每日电告,以便决断。韩培戈。”
看罢电文,他茫然了:难道他的推测不对?难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的,也许他错了。总座确没有出卖部属的历史。当年,总座能在死人堆里把他这个刚刚军校毕业的小小连副扒出来,今天又怎么会把自己麾下的一个团故意葬送掉呢?况且,总座面临的又是这么一场和异族侵略者的大战。
悲凉变成了悲壮,站在山道旁,望着已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他不知咋的,突然有了些信心,手向山下一指,缓慢有力地对段仁义团长说:“也许我们新三团将在这里一战成名!”
段仁义笑了笑:
“但愿如此!如此,则你我便无愧于总座,无愧于国家民族了!”
他点点头,把令他欣慰的电文稿往怀里一揣,不无深意地拍了拍段仁义的肩头,缓步向山下走。
清新的山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他和段仁义在山风的迎面吹拂中,一点点把上岗子村抛在身后,走进了新绿掩映的下岗子村,又看见了玉带般的洗马河。
洗马河静静地流,河面、河滩罩着薄薄的雾纱,感觉不到任何战争的气息。在血战爆发前的最后一个黎明,这块山水依然像以往任何一个黎明一样平静安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