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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来说话的尼姑,恰是早先这庵堂里净虚的弟子智能儿。
王熙凤看她生得风流妩媚,身上并没有其他尼姑的冷清劲,就猜着她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定与旁人有些首尾,于是说道:“你们这馒头庵,只怕不干净。”
智能儿忙笑说道:“薛大奶奶这是什么话?我们哪里不干净了?来的是六皇子,他常随着妙玉师父向各处去,不独我们这,就是牟尼院,他也随着去。”
“他跟妙玉……”王熙凤想起妙玉那性子,忍不住嗤笑一声,心道还有人不嫌冷的。
智能儿笑说道:“他们两个倒是干净,妙玉师父不理人,六皇子也只是远远地瞧着,也不上前搭话。”
王熙凤想了一想,笑说了一声知道了,见平儿来,就带着平儿回家去,等进了家门,就打发人请戴权来说话,谁知请不动戴权,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常升请了来,望见常升不似早先太上皇在时那样精神抖擞,就说道:“常公公莫不是又受气了?”
常升背着手,也不坐,只抬头去看薛家梁上的燕子窝,问道:“薛大奶奶请咱家来,是为了什么事?”
王熙凤笑说道:“昨儿个去水月庵,撞见了一出好戏。”于是就细细地将六皇子打扮得如何风流倜傥,如何知进退不打搅佳人的话说给常升听。
常升早听许青珩说过这话,见王熙凤提起,就笑说道:“知道了。”
“……公公不打算说给太后听?”王熙凤含笑问道。
常升说道:“咱家心里自有计较,还望薛大奶奶莫插手此事。”顿了顿,又问:“今年十六,薛家还给荣郡王做生日吗?”
王熙凤笑道:“各处闹饥荒,还做个什么生日?叫人骂我们为富不仁?”
常升笑了一笑,待要走,又见彩明悄悄地递了银票过来。
“皇长孙还在皇上宫里?”王熙凤问了一句。
常升笑道:“大奶奶不问其他皇子,问起皇孙做什么?难道皇孙还能越过皇子不成?”说着话,人就向宫里头去了。
王熙凤虽答应常升丢开手,偏生见常升卖关子又忍不住出手,于是就对旺儿说:“向外头散出话来,就说六皇子恋上个带发修行的出家人了。”
“哎。”旺儿忙答应下来,于是就去找嘴碎的常去各家里请安的婆子说话。
那些婆子知晓王熙凤的意思,于是向公侯伯爵家传话,到了腊月里,各家里头就都知道了。
许青珩是从夏金桂那知道的,原来江西罢免了许多官员,胡竞枝便补了江西的缺,要带了夏金桂母女二人前去上任。
夏金桂见胡竞枝还有出头之日,于是唯恐胡竞枝记着前仇在半路上将她暗害了,就赶着来跟许青珩说“体己话”,好叫许青珩替她撑腰。
许青珩不料妙玉与六皇子的事竟然传扬出去,于是先安抚了夏金桂又暗暗以言语令胡竞枝好生对待糟糠之妻,待送走了夏金桂,就向东跨院里寻迎春商议此事,恰遇上柳湘莲留在家中歇晌,于是就摇着扇子向后头园子里去,见一脉清溪边黛玉默默祈祷,就笑说道:“因为五湖四海的水是相通的,你就在这水边为谁祈福不成?”
黛玉一惊,见是许青珩走来,就在水边山石上坐着,望着池中残荷枯叶,笑说道:“只知道嘲笑我,还不知是谁听说老王爷没了,就立时问起自家爷们的。”
许青珩拿着扇子向她肩头一拍,叫她从山石上起来,就问道:“妙玉几时从水月庵里回来?”
“谁知道呢?她们出家人,兴之所至,兴许就要多念几回经才过瘾。”
许青珩轻叹一声,说道:“可怜她那么个孤僻的人,偏有热闹找上她。”
“什么热闹?”
许青珩于是就将外头传的风言风语说给黛玉听。
黛玉听了,忙说道:“不好!只怕过两日,计家为‘斩草除根’,要来讨人了。”
“人家又不是咱们府上下人,来去自由,计家来讨,咱们就放人?”许青珩冷笑着说,忽然想起妙玉在水月庵,兴许遭人毒手也未可知,于是忙对五儿说,“快叫柳二爷将妙玉接回来!迟了兴许会出事!”
五儿闻言,提着裙子就向前头跑,进了东跨院里,见侍书拦住不许她进,就忙说道:“妙玉师父兴许出事了,快叫柳二爷去水月庵里接她。”
侍书听了,忙向内去,须臾就见迎春、柳湘莲夫妇披着衣裳出来。
柳湘莲还迷迷糊糊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快别问了,赶紧去吧。”迎春催促着。
因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子,于是柳湘莲提了靴子,立时就向外去,到了外头领着林之孝等人就冲水月庵去,待进了水月庵,就觉不对,只瞧见许多尼姑被人捆绑着丢在墙角下,再向内去,就见妙玉、封氏两个,也被推搡着倒在梅花树下。
柳湘莲忙将封氏搀扶起来,又见衙役过来,就问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抓人?”
“这水月庵果然是个风月宝地,这群假尼姑在这边做勾栏里姑娘的行当,有人贴了匿名的揭帖,我们赶来恰抓了个现行。”那衙役说道。
“现行在哪?”柳湘莲心道若水月庵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封氏岂会安心留在这里?
“您这边来看。”那衙役说着,就领着柳湘莲向一间禅房里去,柳湘莲过去了,就望见一个妩媚小尼姑并一个公子哥衣衫半褪地被绑在一处。
“那封氏还有妙玉师父与此事无关,我领了她们走,也不耽误诸位办差。”柳湘莲忙扭过脸去。
衙役笑说道:“那年纪大的女人,你领走就是。那俊俏的妙玉尼姑,是水月庵里的头牌,万万不能放了她走,还要去游街呢。”
柳湘莲闻言惊住,心道原来许青珩说的出事,就是这事,于是说道:“她是我们荣国府的人,跟这事不相干。若是你收了旁人银钱,就有意来折辱我们府上人,后果怎样,你掂量着吧。”
一群衙役围了上来,笑说道:“柳提督别为难我们。不然,叫她坐了你们府上的马车,随着我们向衙门里走一趟?”
柳湘莲见衙役说了软话,心知再逼迫他们也没用,于是就向梅花树下走去,先扶着封氏,又对妙玉说:“小师父先坐了马车走一遭,回头就将你接回来。”
妙玉自命高洁,先前错遇石光珠,此时被陌生男子捆住又推倒在泥地里,更听人说起花魁等话,不觉心如死灰,也不为难柳湘莲,点了头,就随着衙役进了马车。
柳湘莲一面令人送封氏回荣国府,一面又打发人给常升、戴权送话,唯恐妙玉因美貌被人欺辱,于是紧跟着马车走,待到了衙门口,又令人拿着衣裳遮挡着,亲自站在马车边请妙玉下来。
谁知,绣着红梅的帘子打起了,里头就出来个头上带着新鲜血痕的光头女人。
柳湘莲看她紧紧地抿着唇走下马车后又轻轻地拂去肩上散落青丝,忙向马车里看,却见马车里丢了一地的头发,那挽着发髻的妙常髻的簪子也埋在头发里,头发边上,就是一只碎了的汝窑小茶盅。
“妙玉师父?”柳湘莲轻轻呼唤了一声,恰望见小李子领着两顶轿子来,忙向小李子走去。
轿子停下了,常升、戴权从两顶轿子里走出,见了自行剃发的妙玉,双双急红了眼。
“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太后、皇上?”戴权才从常升嘴里知道太上皇还有个沧海遗珠留在荣国府里,只听说是个冷冰冰的绝色美人,不想却见着个光头姑子。
“哎呦喂,这下手太狠了一些,姑奶奶,这头发还怎么长得出来?”常升捶胸顿足,又呼喝道:“是哪个干的?”
众衙役见竟然惊动了戴权、常升,忙诚惶诚恐地说道:“不关我们的事,是她自己剃的。”
“是我剃的,什么僧不僧俗不俗的,叫人瞧着生厌。”妙玉冷声说道,见那常升十分亲昵地向她头上看,就冷冷地躲避开。
“快送到宫里头去,你们就等着杀头吧。”常升指着衙役们骂了一声,又将马车里探手摸了一摸,立时就与戴权护送着妙玉上轿子。
妙玉稀里糊涂不肯去,柳湘莲忙说道:“我陪着你去。”
妙玉点了头,这才随着人上了轿子,又见方才抓她的衙役都被人捆了起来,心道莫非这是六皇子叫两个太监来救她?又觉若是如此,越发说不清了,于是就要寻死。偏生她簪子都没了,此时要寻死也难。
就这般抬进了偏宫里头,妙玉下了轿子,随着柳湘莲、戴权、常升进了宫室里,见上头坐着个慈祥老妇人见了她就落泪,边上坐着个穿着龙袍的男子,并一个年轻女子,又见柳湘莲向这三人磕头,就知这三人是哪个了。
“是谁动的手?”皇太后指着妙玉头上问,见她娇嫩头顶上几处翻出肉的伤疤,登时恼怒起来。
戴权忙说道:“是妙玉师父自己摔了碗剃了头发。”
“料想,是被人平白无故冤枉了,妙玉师父心中悲愤,为证清白,才会如此。”常升添油加醋地说道。
水沐深深地望了一眼妙玉,似乎要从妙玉身上看出太上皇的影子,奈何他心里太上皇是个老朽之人,眼前的妙玉却正在妙龄,竟寻不出一丝相同之处,“为何会有人跟个出家人过不去?”
“皇上,先请太医来瞧吧,千万不可留疤。”房文慧坐在边上说道,本当妙玉额头上有两处血痕,谁知细看又是伤疤。
“不必,妙玉乃是出家人,这副躯壳,有疤也好,无疤也罢,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而已。”妙玉见人人都打量她,心里纳闷,就也看过去。
水沐原本很是不喜太上皇的“沧海遗珠”,谁知见她竟是一心要入了空门,登时又有些不忍金枝玉叶落到这地步,于是问柳湘莲:“究竟是何人跟她过不去?”
不等柳湘莲说,常升就忙说道:“听说,六皇子自太上皇驾崩那一日,就纠缠妙玉师父至今——妙玉师父一心修行,并未理会六皇子;奈何六皇子纠缠不休。”
“今日的事,与六皇子有关?”水沐不禁有些头疼,他有仗要打,有饥民要赈济,眼下又多了一桩有违伦常的头疼事,“叫六皇子来。”
“咱家去。”常升自告奋勇地说,偷偷地瞧了戴权一眼,心道他可是帮着戴权呢,见皇帝点头,就拔腿向上书房去,进了上书房,先将正读书的六皇子引出来,就悄声对他说:“殿下,不好了。”
“什么不好?”
常升说道:“你的事叫娘娘知道了,娘娘叫人污蔑妙玉师父是花魁,妙玉师父一气之下,剃度了。”
六皇子踉跄了两步,忙说道:“公公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皇上要暗暗地处置了妙玉师父,偏太后来说,妙玉师父竟然是太上皇留在民间的金枝玉叶。皇上听了,见竟然是一桩辱没皇家脸面的丑事,决心要杀了妙玉师父呢。”
“太上皇留下的金枝玉叶?”六皇子呆若木鸡,暗道妙玉就算不剃度,他们也是无缘无分。愣了愣,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要冲太后偏宫去。
“殿下,这会子去闹去求情,越发叫太后、皇上恼羞成怒,要救人,也该想个稳妥的法子。”常升眼疾手快地拉住六皇子。
“她当真剃度了?”六皇子又问了一遍,心里想着那琉璃世界中的仙子竟然当真剃度了。
“不但剃度,还拿着碗碴子将脸也弄花了。”常升添油加醋地说。
六皇子闻言又踉跄了一步,心道他守了几年不敢靠近的女子,竟然被他母妃逼到如今这地步,又颤声问:“父皇果然要杀了她?”
“皇子对姑姑纠缠不清,这可是奇耻大辱。”常升咬牙说道。
六皇子轻轻地叹了一声,又见常升悄悄地向他伸手,于是呆呆地伸出手来,见一缕带着馨香的青丝落到他手上,就闭着眼睛轻叹一声,默不支声地将青丝缠绕在手指上,就说道:“请公公等我一等。”说罢,就向小太监们烧茶的屋子里去。
常升心里冷笑着,忽然听见小太监喊了一声“殿下不可!”,就忙向那茶房里头去,见六皇子已经摘下金冠,拿着烧红的火钳子将头发烫断,火钳子更是将头上短发引燃。常升忙随着旁人向他头上拍去,只瞧着头上的火苗没了,白生生的头皮上,立时起了一层水泡。
“公公,咱们走吧。”六皇子说着,也不觉头上疼,就大步流星地向偏宫里头去。
常升年纪大了,追不上六皇子步伐,只能一路小跑着跟上去,待到了偏宫里,就见六皇子跪在妙玉跟前喊姑姑。
“谁是你姑姑?”妙玉嫌弃地躲避开,忽然望向上头坐着的太后、皇后,向后踉跄了一下,不禁冷笑起来,“果然是……”
太后点了点头。
妙玉落泪,又自嘲地笑道:“原来我竟是那么个肮脏的出身,真真是欲洁何曾洁。”
太后勃然色变。
房文慧忙说道:“她性子就是如此,并非是存心诋毁太上皇。”又对妙玉说道,“你既然一心归入空门,又何必在意出身?”
妙玉闻言依旧止不住落泪,口中依旧冷笑连连。
太后见她竟然如此嫌弃太上皇,怒火中烧下,又望见六皇子光着头口口声声地喊着姑姑,就厌烦地问水沐:“皇上,你怎样说?”
水沐闭了闭眼睛,叹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入了空门,就放了他们去。”
“放了他们去?”太后冷笑一声,又唯恐出了宫,六皇子又去寻妙玉,就对常升说道:“将妙玉送去牟尼院,六皇子押入五台山。”
“遵旨。”常升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柳湘莲轻叹一声,又见太后看他,立时说道:“臣绝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去吧,戴权,叫人报丧,就说六皇子没了。”水沐摆了摆手,忽然想起六皇子陵墓又要花上许多银子,就说道,“令内务府,在俭郡王陵墓边上另起一坟丘,做个衣冠冢。”
“是。”戴权忙答应下来。
水沐又摆了摆手,戴权、常升忙拉着妙玉、六皇子向外去。
“姑姑。”六皇子出了偏宫,立时就向妙玉看去,见妙玉并不看他就随着人去了,登时又落下眼泪来,遥遥地望见计惠妃坐了轿子过来,冲轿子拜了一拜,就催着常升送他向五台山去。
计惠妃坐在轿子里远远地瞧着六皇子光着头去了,登时两眼一翻昏厥过去,待到半夜悠悠醒来时,就忙问道:“老六呢?”
宫女秀娥回说道:“皇子已经没了,戴公公来说,是六皇子在水边哀悼俭郡王,一时失足,丢了性命。”
计惠妃闻言,登时泪如雨下,又哭着问:“谥号呢?”
秀娥摇了摇头。
“人没了也没个追封?”计惠妃又忙问。
秀娥依旧摇头,“内务府因要料理南安老王爷的后事,据说只能仓促地给六皇子修个坟丘。”
计惠妃闻言,登时又落下泪来,“那妙玉究竟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出家人,怎会令太后、皇上那样大动肝火?
秀娥摇了摇头。
“……薛家,是薛家先向外头说起的?!”计惠妃眯了眯眼睛,登时记恨起王熙凤来,“若不是薛家对外宣扬,本宫岂会……老六又岂会……”悲从中来,又拥着被子痛哭了一场。
恰外头下起了雪来,计惠妃想着该给六皇子送些厚衣裳,须臾又想还不知六皇子人到哪里去了,究竟是死是活,衣裳又向哪里送去?于是发着呆,待天亮时,见到屋子外厚厚的一层雪,就又想起六皇子来,恰听说薛宝钗打发了莺儿来安抚她丧子之痛,登时冷下脸来,对秀娥说道:“走,向贤德贵妃宫里头去。”
秀娥忙答应下来。
计惠妃也不洗脸也不梳头,就黄着一张脸向毓秀宫去,进了宫里,见着薛宝钗,也不言语,但凡薛宝钗寻了借口要送客,便哀哀凄凄地哭起来。
至傍晚时分,见有人来说皇帝今晚上来毓秀宫,计惠妃也不肯走,越发哭得伤心。
水沐来了,就听计惠妃说:“老六没了,旁人说话不可臣妾的心,还是贵妃贤德,乐意开解臣妾。”
水沐听了,也不追究是真是假,当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薛妃多多安慰惠妃吧。”说罢,立时就回了他的寝宫,瞧见皇长孙趴在床上看书,就走过去,将书本拿开,“仔细伤眼睛。”
皇长孙坐在床上问:“什么是沧海遗珠?”
水沐笑说道:“又听谁胡言乱语了?小孩子莫问这些话。”又看皇长孙精神得很,就问:“睡不着?”
皇长孙连连点头。
“陪着爷爷看一会折子吧。”水沐叹说道。
皇长孙忙下了床,随着水沐向御书房走去,待水沐坐下后,就坐在水沐膝上,拿着手指着折子上的字,一个个读出来,或有不认识的,就问水沐一句。
恰翻到况晏冰的折子,就一字字地读说道:“粤海将军、户部侍郎私通外敌,临阵脱逃,已经被神武将军斩杀于阵前。”于是扭头问水沐,“粤海将军,是个什么官?”
“封疆大吏。”水沐叹说道。
皇长孙又问:“粤海将军没了,叫谁去做将军?”
“你说叫哪个?”水沐含笑问道。
“叫五叔叔,皇祖母说五叔叔性子跳脱,杀伐果决。”皇长孙忙说道。
“你皇祖母还教你举贤不避亲?”水沐又笑着问了一句,见皇长孙打哈欠,就叫小李子抱着他去睡下,提着朱笔待要批阅,不免又将心思放长远,于是草拟下圣旨,只待来年发往南边。
却说南边阻挠战事、私通外敌的两派人马被清除后就连连告捷,不过一年有余,海外敌邦便连连派出使者前来称臣纳贡。
顾念着各地旱情才过,须得休养生息,于是水沐便动了休兵的心思,谁知又收到贾琏秘折,说忠顺王爷已经暗中将兵马布置在山西一带,忙令人去查,果然见他为战事、旱灾焦头烂额时,山西一带官僚竟已多数为忠顺王爷的人,因兵马驻守各地,不能轻易调动,京城守兵不多,水沐思来想去,决心将贾琏调遣回京,叫他里应外合,将忠顺王府一举铲除,于是又下了诏书,令贾琏回京任户部侍郎一职。
贾琏回到京城时,恰又是一年正月二十一日,待进了城门,就远远地听见鼓乐之声,他绕着路向薛家一瞧,只见广仁伯府门前人头攒动,大门两处有下人散果子点心,只瞧了一眼,就又向宫里去,正随着戴权向大明宫去,就见个小少年腰上别着一把小巧弓箭抢先进了大明宫里,原当是九皇子,仔细想了想,又觉不是,于是就慢慢地向里头去。
进了御书房,贾琏先磕头请安,待水沐说了一声平身起身后,看那小少年笑嘻嘻地看他,就也看过去。
“你还记得我吗?据说咱们曾见过。”
贾琏笑道:“长孙殿下,别来无恙。”
皇长孙笑了一笑,听水沐咳嗽一声,就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御案边。
“为了什么事叫你回来,你心知肚明了吧?”水沐问。
“是,贾琏明白。”
“那就照着办吧,你足有五六年没回家,且回家瞧瞧吧。”水沐挥手说道。
“多谢陛下。”贾琏说着,就向外去。
“我也去。”皇长孙立刻跟上,走到贾琏跟前,就牵住他的手。
贾琏忙回头向水沐看去。
水沐摆了摆手,“去吧,告诉宝郡王府侧妃,令她准备行装,带着孩子南下。至于宝郡王府王妃,她身子弱,便留在京城吧。”
“是。”贾琏答应着,心道是宝郡王忘了君子的本分,偷偷听去了薛蟠的话。
“不走吗?”皇长孙摇了摇贾琏的手指。
贾琏笑了一笑,就领着他向外去,走到宫外,遇上戴权给他打眼色,登时明白皇帝的心思,于是领着皇长孙上了轿子,就带着他向荣国府去。
一别几年,贾琏再回来,也没有物是人非之觉,只瞧着府里都没变样,领着皇长孙进了荣庆堂,正要去见贾母,忽然听见一声舅爹,随后一小少年穿着鹅黄箭袖跑出来抱住他的腰。
贾琏一见,不禁笑了,原来这柳清源活脱脱又是一个柳湘莲,竟然没一处像迎春的。
“舅爹,你打胜仗回来了?”源哥儿笑着,就攀着贾琏的腿向上爬。
贾琏忙将他抱在怀中,才抱住就后悔,心道那样沉了,抱不动,就将他重新放下。
“那怎么不见你老?舅娘说打仗辛苦,出去一遭,就老上十岁。”源哥儿搂着贾琏脖子,忽然将手指向皇长孙,“舅爹带了外头的孩子回来了?”
“休得无礼,这是长孙殿下。快下来见过长孙殿下。”贾琏将源哥儿推到前面。
两个小孩子初次相见,对着笑了一笑,忽然皇长孙问贾琏:“他是男扮女装吗?”
贾琏有意说:“对,他是女的。”
皇长孙听了,就向源哥儿腰下看去。
源哥儿登时恼怒地说道:“你向哪看的?”
打吧,打一架吧,不打不相识。贾琏在心里念叨着,就向里头去,却见皇长孙笑着说“你若是女的,咱们就是姊妹了。”
“你是女的?”源哥儿问。
“你瞧瞧。”
源哥儿望了皇长孙一眼,抬手就向他腰下摸去。
贾琏忙将源哥儿手扯回来,皇长孙笑说道:“我只瞧你一眼,你摸了我一下,现在是你欠着我的了。”
“那你再摸回来。”源哥儿挺着身子说。
贾琏咳嗽一声,说道:“不要说这些没规矩的话,向别处玩去。”见林之孝过来,就叫林之孝领着两个孩子别处玩去,听见咚咚的脚步声,知道是洪二老爷又跟来了,就对林之孝家的说:“领着他去见碧莲。”
“哎。”林之孝家的忙答应了,虽害怕洪二老爷,但也细声细气地请他走。
洪二老爷听说是找女儿,就立时随着林之孝家的去了。
贾琏又向荣庆堂里去,到了上房里头,就见贾母坐在榻上两只手缠着线叫对面的惠儿翻线。
“老太太,手动一动。”惠儿说道。
贾母笑盈盈地动了动手,对贾琏说道:“亏得惠儿大了,不然芳官她们嫁了人,什么人陪着我这老婆子说话?”
贾琏笑着说是,因惠儿生得与贾珠仿佛,于是就问她今年读了什么书,她哥哥贾兰可曾来信,待都问过了一通,又不见许青珩来,知道她正生气,于是就退了出来向大跨院里头去。
果然进了房,就见许青珩有意背着他躺在床上。
“见了人来,也不招呼一声?”贾琏笑说着,就走到床边将许青珩压住。
许青珩扭着头看他一眼,就怔住,落泪道:“完了完了,你比我还年轻呢。”
贾琏忙将她半抱着拉起来,轻轻地给她擦了眼泪,说道:“无缘无故,说这话做什么?”
“你跟老太太都是一样没心的,她不见老,你也不见老。”许青珩落着眼泪,两只手用力地揉在贾琏脸上,“你一准没想我?”
“想了,相思刻骨呢。”
“胡说,你瞧我想你想出来的白头发,再瞧瞧你这一头乌压压的头发。”许青珩又将自己发髻解开。
贾琏见她青丝中果然掺杂了几根白发,于是搂着她,笑道:“个人体质不同罢了,兴许是你血热,才早生华发。”
“呸。”许青珩啐了一声,又搂着贾琏脖颈,笑道,“这会子没带回来什么红颜知己吧?”
“家里有小姑娘等着,谁瞧得上什么红颜知己?”贾琏说着,见许青珩贴了过来,立时就向她唇上探去,余光扫见帘子后有人,就问:“谁在那边?”
一问之下,却见皇长孙、源哥儿牵着手走了进来。
“舅爹、舅娘干什么呢?”源哥儿警觉地问,立时走到床边,将许青珩护在身后。
贾琏咳嗽一声,见许青珩得意地搂着源哥儿,就笑道:“你可找到使美人计的人了。”又望了皇长孙一眼,就说:“时辰到了,臣送殿下回宫。”
皇长孙点了点头,待随着贾琏出来,就问道:“他当真不知道是什么事?”
贾琏疑惑地反问:“长孙殿下知道?”
皇长孙笑嘻嘻地不言语,“你果然智勇双全吗?皇祖母常提起你,只是不许我跟皇祖父说。”
“祖辈的事,殿下就不必操心了。”贾琏送了他到前院,见有锦衣卫来接,就只送到门口,随后望着宝郡王府,就又东走去,从会芳园当街小门进去,在会芳园中,望见垂钓的探春,就对她说道:“宝郡王三年五载回不来了,你且收拾东西,带着皇孙向南边去吧。”
正月里风正大,探春额前碎发被风拂起,见鱼竿一动,有鱼儿上钩,就立时放下鱼竿,由着鱼儿在水中拖曳鱼竿,起身说道:“难道当真是皇长孙?”
贾琏点了点头,说道:“我才回京,不知皇后的意思是?”
“娘娘的意思,怎比得过皇上的意思?”探春笑说道,又觉房文慧未必不钟意她一手抚养大的皇长孙,又问:“琏二哥,王妃不去吗?”
“路途遥远,主上只说王妃体弱去不得,倘若她能坚持,料想也没人拦着她不去。”
探春松了一口气,笑说道:“二爷许久没回家,快回家跟嫂子说话吧。”
“好,待你启程时,我再来送你。”贾琏说着话,就又向外去,到了宁荣大街上,就见林之孝来说:“二爷,你领回来的那人不叫老爷碰碧莲姨娘呢,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说叫你将人领走。”
“百事孝为先,这事我可做不得。”贾琏又向西边去,路过胡竞枝家黑油大门,就问:“胡竞枝如今做什么呢?”
林之孝说道:“他赶上好时候了,恰江西几十位老爷丢了官,他就向江西补缺,如今也是一方父母官了。据说,他还悄悄地向紫檀堡送了银子,叫二老爷、二太太给他儿子请先生读书呢。说到二老爷、二太太,二爷知道么?宝二爷在茜香国出息了,据说年前茜香国女国王生下的女儿,是宝二爷的。”
贾琏忍不住咳嗽一声,见林之孝神色不似玩笑,暗道难怪黛玉要向茜香国去,进了家门,也不向旁处去,就回了大跨院向后楼去,到了后楼前,望见源哥儿迈着小腿进了后楼,就随着他进去,待一进去,不禁火冒三丈,只见源哥儿坐在他椅子上,各处摆着放着的,都是小孩子的玩物。
“舅爹,你在外头是怎么打仗的?”源哥儿问。
贾琏紧紧地皱着眉头,按捺住怒火,说道:“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打什么仗?”
源哥儿蹙眉说道:“那你在外头几年做什么?”
贾琏心道若是告诉源哥儿前头神武将军、宝郡王、北静王打仗,他在后头赏花弄月,怕会叫源哥儿瞧他不起,于是说道:“用智慧打仗呢。”
源哥儿不解地哼了一声。
贾琏不耐烦理会他,就说道:“回你爹娘那边去洗洗睡了吧。”
“我就在这楼上睡,舅娘害怕,我护着她呢。”
贾琏闻言一呆,于是踱步向楼上去,果然瞧见他写意风流的水墨帐子换成了绣满蝈蝈蚂蚱的红帐子,他摆在窗边的琴架子上,搁着七八把弹弓。
“舅爹,什么时候打鸟去?”源哥儿抓了一把弹弓,很是大方地塞在贾琏手上。
贾琏笑道:“只有你这样的赛潘安拿着弹弓才好看,我这样的,不配拿,别叫人笑话了。”将弹弓塞了回去,又领着源哥儿出来,听说柳湘莲回家,源哥儿这才赶紧地向东跨院去。
贾琏登时冷下脸来,待要在花棚下坐着,忽然见花棚前桃树枝干上刻着“柳清源到此一游”,登时心疼地拿着袖子磨了磨,恨不得将那几个字抹掉。
噗嗤一声,许青珩站在花棚前笑了。
“你是故意的?”贾琏冷声道。
许青珩摇着头,说道:“我就想瞧一瞧,你跟个孩子斗气,是个什么模样。”
“你何必呢?”贾琏放弃了这棵桃树,背着手,琢磨着该在后头园子里挑一处屋舍住着。
许青珩笑道:“谁叫你那样小气?若是大大方方的,谁跟你斗气?快向老祖宗那吃饭去吧。”说着,就拉着贾琏向荣庆堂。
果然贾母那摆下了洗尘宴席,只除了贾赦、贾琮不在,家里人都坐在饭堂里吃饭。
大抵是家里又有小孩子无忧无虑地玩笑,于是贾母很是开怀地吃了一碗米饭,饭后漱了口,还埋怨嘴里槽牙松动了。
贾琏待饭后,与柳湘莲说了一会子话,见源哥儿不理会他爹娘,就随着许青珩向大跨院来,有心要跟柳湘莲交代一句,偏生话说得晦涩,柳湘莲听不明白。
贾琏只得在许青珩床上睡着,二人久别重逢下,也算得上甜蜜。
次日一早,贾琏睁开眼睛,洗漱之后出门,见五儿欲言又止,就向门边看去,只瞧见洪二野兽一样蹲在门边。
“女儿不理你了。”贾琏问,虽洪二不言语,他已经知道自己说对,在他头上拍了一拍,问他:“吃饭了没?”见他立时垂涎三尺,就领着他向房里去吃饭。
许青珩对贾琏对坐着吃饭,不时瞥一眼蹲在炕上的洪二,既怕他狰狞面目,又怜悯他这样大的人,心智却如孩童一般。待见贾琏吃了饭,要领着洪二老爷同去户部,就忙叫人将源哥儿的点心包了一包,塞给洪二老爷,见洪二老爷天真烂漫地冲她笑,登时哆嗦了一下。
“走吧。”贾琏说着,就领着洪二老爷向外去,因他不肯与贾琏分开,贾琏就叫人备下了马车,与他同上了一辆马车。
户部里,黎碧舟已经调到了江南清吏司,许玉玚也已经去江苏做了官。
贾琏见黎、许两家的根还扎在江浙一带,不禁为之一叹,为叫洪和隆知道洪二老爷在他手上,又带着洪二老爷四处招摇一通,待从户部离开,就去了许家拜见许老尚书,等天黑后才回荣国府;次日,又向神机营去见了一回昔日部下,因晚上要轮值,就领着洪二老爷在户部住了一夜,第二日回荣国府时,见探春要带着皇孙远行,就与许青珩一同送她,瞧见房王妃固执地要随着向南边去,也只能由着她了;待送了探春走不过七八日,见忠顺王府长史来请,就领着洪二老爷向忠顺王府去。
只见几年不见,忠顺王府破败了许多,贾琏领着洪二老爷进来,叫他蹲在书房门外,就自己进了书房。
“那人是洪和隆兄弟?”忠顺王爷问着,向门外望了一眼。
“正是。”贾琏回说道。
忠顺王爷抿着嘴唇,又问:“皇帝要叫宝郡王留在南边?”
“是,已经请侧妃收拾行李带着皇孙向南边去了。”
忠顺王爷笑说道:“只当皇子里要有个露头的,万没想到竟然是皇长孙。不知薛家知道此事,要如何想呢?”
“有王爷出手,轮不到他们家怎样想。”贾琏笑说道。
忠顺王爷笑了一笑,就对贾琏说道:“本王可不敢说这大话。”
贾琏点了点头,上前轻声问:“不知王爷的事,筹谋得怎样?下官费了一番心血,才拖到这地步。”
“委屈你了。”忠顺王爷说道,就拿了地图来,指着给贾琏看,说道:“如今皇帝的兵马都押在南边,半月后,长安节度作乱时,京营向长安去平乱,你就带着家小,在清虚观等着本王,那边有密道,你随本王向山西去。”
“不知王爷兵马粮草可充足?”贾琏问道。
忠顺王爷笑说道:“粮草自然充足,你不知,前几年,只花了些许银子,就从南安王府买来许多粮食呢。”
贾琏眼皮子一跳,心道前几年大江南北哪一处不缺粮食,南安王府有粮食不拿出去大大方方地卖,何必贱卖给忠顺王爷?虽疑惑着,但眼前有要紧事要做,就也不做他想,对忠顺王爷笑说道:“王爷筹谋,那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了。王爷放心,三日后,臣就带着家小向清虚观去。”说着话,就向外去,到了外头,领着洪二老爷就回了家。
待进了家门,贾琏先打发洪二老爷去找碧莲,随后面沉如水地进了大跨院,坐在炕上,就对许青珩说道:“收拾些金银细软,三日后,带着老祖宗、源哥儿向清虚观去。”
许青珩正给源哥儿绣着裤子,听他这样说,就笑说道:“什么事,还要收拾金银细软?”
“有人出卖了我。”贾琏闭上眼睛。
许青珩眼皮子一跳,忙说道:“这话从何说起?”
贾琏冷笑道:“清虚观有密道?哄谁呢,那终了真人的性情,我岂会不知?若是有密道,他早将密道堵上了。”
许青珩见他虽气,却不慌张,笑说道:“知道了。”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贾琏托着腮坐着,见帘子一动,源哥儿一头汗水地进来蹭在许青珩身上,登时又变了脸色。
“又向哪里野去了?”许青珩拿着帕子给源哥儿擦了汗,又摸他后背上也是汗,就说道:“快去洗一洗。”
源哥儿答应着就去了。
贾琏瞧着源哥儿出去时,眉毛已经高高地挑了起来。
许青珩瞧着他那神色,说道:“又有什么事叫你看不顺眼了?”
“源哥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知道从来舅妈都不是好东西。”
“你舅妈叫你吃了大苦头了?”许青珩反问,瞧着贾琏那不忿的神色,登时明白素来霸道的贾琏这会子算是吃醋了,于是有意摆弄手上针线给贾琏看,待源哥儿洗了澡回来,就拉着他手说:“将背给你舅爹听听。”
源哥儿撒娇道:“好容易歇了一会,又背书。”说着,搂着许青珩脖子说起了悄悄话。
贾琏瞧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总觉哪里不顺眼,见进来一只哈巴狗,就将哈巴狗抱在怀中摸了一摸,总觉哪里不自在,待源哥儿去迎春那请安,就将狗放了下去。
“知道我跟狗有什么区别吗?”许青珩含笑问。
贾琏说道:“狗不会说人话?你比它强?”
许青珩整理着手上丝线,笑说道:“狗不会搂着你,我会。”
贾琏嗤笑一声,起身就向外去,见许青珩忽然起身搂住他的腰,随口说了一句:“又发疯了。”
“松了一口气吧,有几年没人抱着你了吧?”许青珩笑嘻嘻地说道。
贾琏由着她紧紧地搂着,心里莫名地就觉熨帖,嘴上说道:“谁说没有?常跟蟠儿、北静王搂搂抱抱的呢。”
“蟠儿就罢了,北静王?”许青珩眼珠子一眯,笑了一笑。
“发够了疯就松手吧。”贾琏推开她的手,又向外院书房看了账册,待到约定那一日,果然一大早就听说长安节度作乱,见柳湘莲前去镇压,就立时抱着源哥儿,领着许青珩、贾母、迎春向清虚观去。
贾母、迎春只当是春日踏青,就随着去了,待进了清虚观,依旧该上香上香,该游玩游玩。
贾琏抱着源哥儿见了终了真人,又将各处的泥胎神像看了一遍,不见忠顺王府人露面,就将源哥儿还给了许青珩,自己领着洪二老爷向后殿各处去找,忽然见许青珩追了过来,就笑着问她:“过来做什么?”
“不放心你。”许青珩握着贾琏的手说道。
贾琏就牵着她去寻了然真人,乍然见几个道士模样的人来说:“琏二爷,随着我们走吧。”
“你们是谁?”贾琏忙问。
却见那几个道士不由分说,就挟持着贾琏、许青珩向外去,贾琏见洪二老爷要动手,就对他说:“老实跟着吧,没事。”
洪二老爷听了,就老实地跟在后头。
在清虚观后门上,贾琏、许青珩、洪二老爷上了马车,就听着车轱辘转着,不知要向哪里去。
贾琏在马车上问了两回,不见人回答,也就乐得不问,见洪二老爷嘴里咿咿呀呀,索性教他说起话来。
许青珩担惊受怕之下,见他还有心教洪二老爷,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马车里颠簸了半月,才有人放贾琏、许青珩、洪二老爷下来。
贾琏只觉浑身骨头疼,领着许青珩、洪二老爷下了马车,就见此时已经身在一处大院中。
“这是哪里?”贾琏疑惑地问。
就听身后房中有人说:“这是山西。”
贾琏忙领着洪二老爷向房里去,恰见忠顺王爷一身蟒袍坐在椅子上,边上又站着十几位十分眼熟的老爷。
“王爷这是……”贾琏疑惑了一下,又忙说道:“我祖母外甥呢?”
忠顺王爷笑道:“人多口杂,并未带他们回来。先前本王还当真以为你是个叛徒,亏得本王英明,先试了你一试。”
贾琏茫然地说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忠顺王爷拍了拍手,就见有人押着陈也俊走了过来。
“就是这小人前来搬弄是非,他说本王叫你带着妻小去清虚观,你定会通风报信,领了官兵来。”
贾琏震惊之下,就去看陈也俊:“姐夫为何会有此一说?”
陈也俊被按着跪在地上,两腮高高地肿起,鼓着眼睛,忙说道:“王爷不要被他蛊惑,贾琏委实是叛徒,若不是他,洪和隆岂会被擒住?他跟王爷说洪和隆在东安郡王身边,那洪和隆就一定是在皇上身边。”
“姐夫,莫不是怨恨我不将你接回家里住?没将家当拿给你败坏?”贾琏笑道,见许青珩有些胆怯,就将她护在身后。
“王爷找到洪和隆就知道了。”陈也俊一心要跟贾琏拼个鱼死网破,心道几次三番,就连倪二那泼皮、胡竞枝那小人都官运亨通,凭什么他就没那运道?
“王爷,据说洪和隆十分爱惜弟弟,不如,就拿着洪二老爷,去引诱洪和隆出来?”长安节度云光在忠顺王爷耳边说道。
“……也好。”忠顺王爷又迟疑了一次,只觉贾琏回京的契机太过凑巧,于是吩咐道:“送琏二爷回房歇息,好生伺候着,押着洪二老爷游街,务必要叫人知道,洪二老爷在咱们手上。”
“是。”
“琏二爷、琏二奶奶请。”云光对贾琏含笑说道。
贾琏点头答应着,走出这屋子,见洪二老爷要挣扎,就说道:“他们领着你找你女儿去呢。”
洪二老爷闻言,这才老实地跟着人去。
贾琏低垂着眸子,心道忠顺王爷好大胆量,待随着人向后院去,迎面就见南安郡王走了过来。
“王爷?”贾琏大吃一惊。
南安郡王冷笑道:“没想到吧。”
贾琏笑道:“王爷也在,那我们王爷胜算就又多了一筹。”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是吗?本王还道,你见了本王,会吓破了胆子。”
“这话从何说起?”贾琏笑说道。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只怕你还不知道,因你散播谣言,我妹妹悬梁自尽;母妃痛心之下,又见父王万箭穿心葬身鱼腹,也一病去了;我父王,更是因你怂恿宝郡王、北静王极力主战,才会死得如此凄惨,又如此不光彩。这一笔笔血仇,难道不要报在你身上?”
贾琏诧异地说道:“倘若如此,王爷岂不是也在心里暗恨我们王爷?”
“你尽管信口雌黄,来日方长,有你受的。”南安郡王冷笑着,就向前去。
“王爷留步,郡王到底是不是……”
“不是。”南安郡王回头冷冷地说道。
“果真?”贾琏又问。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道:“莫非你还要去验明真身?如今我妹妹母后就身在后堂,你带着你妻子瞧瞧就是。”
贾琏耳边轰隆一声,紧紧地攥着许青珩的手,见南安郡王又叫人押着他们夫妻给太妃、郡主守灵,于是就向后堂上去,瞧见太妃、郡主二人躺在锦绣被褥间,手上力气不免大了一些。
“哎。”许青珩叫了一声。
贾琏忙伸手给许青珩揉着,笑道:“委屈你了。”
“我去瞧瞧。”许青珩说着,就要到郡主灵床前查看,不等走近,就闻到呛人的香料味道。
“不必看了。”贾琏说道,已经猜着是忠顺王爷捏造的谣言,目的是将南安王府逼到走投无路,又觉除了他知晓的那些事,怕忠顺王爷还在后头做了许多事逼迫南安王府呢。
“给郡主烧几张黄纸吧。”贾琏说着,就坐在青砖地上,见许青珩也要坐,就脱了衣裳给她垫在身下。
“你身子骨不好。”许青珩蹲在贾琏身边,将脸贴在他背上。
贾琏笑说道:“我是不求长寿的人,不必在意这些,只要你活得长久就好。”
许青珩一怔,抬头问道:“若是你没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要我没了,你依旧对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许青珩不禁骂道:“没良心的,存心要叫人受罪一辈子。”想着路上有吃有喝,贾琏先紧着她,不禁红了眼眶,说道,“你往日里要对我那样好,该多好?”
“好钢要使在刀刃上。”贾琏说着,就将黄纸丢到火盆中,瞟见外头有人走动,不觉一笑,想着也曾在背后说过郡主,就给她多烧了几张黄纸,又念了往生咒。见有人押着陈也俊也来给太妃、郡主守孝,就笑看了陈也俊一眼。
陈也俊独自面对贾琏,不禁有些慌张,张口就说:“是你逼我的,你不愿意去神机营,为什么不推荐我去?那柳湘莲算个什么东西,就值得你这样看重?”
贾琏笑道:“你何必那样紧张?如今咱们在山西相见,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好生叙旧,岂不好?”说着,轻轻咳嗽两声,见许青珩给他捶背,就扭头对许青珩一笑,“累了吧?我去给你要茶水。”‘
“……想洗澡。”许青珩为难地说。
“你等一等。”贾琏说着,就向外去。
“你如今是坐牢呢,还当是来做客呢?”陈也俊冷嘲热讽地说。
贾琏拍了拍许青珩肩膀,笑道:“瞧我怎样舌灿莲花给你讨洗澡水去。”说罢,就向外头去。
陈也俊冷笑一声,见许青珩面上带笑地等着,就凑上前来,冷笑说道:“我最是知道他,你瞧你比他小那么多岁,如今操心得就跟他那般年纪的人一样,偏生他那样大了,看起来还跟二八少年一样。人家说没心的人才会经得住岁月蹉跎,若是他今次逃了出去,定然要嫌弃你老丑不如人。”
诋毁女子的容貌,乃是十分刻毒的事,许青珩登时气红了脸,须臾,笑说道:“他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左右我要赖他一辈子了。”
“蠢货!你不知,他小时候常跟我们一起玩耍呢,他常说要娶凤姑娘,说得人家非他不嫁一样,不一样翻脸不认人了?”陈也俊信口开河地说,“他对凤姑娘,那会子才是真正的情真意切,两人焦不离孟,成日里腻在一起也不嫌心烦。只他后来开了窍,知道权势的好处,才看上你。”
许青珩笑嘻嘻地看他。
陈也俊忍不住骂了一句:“傻子!他内伤那事,定是在南边淘坏了身子,哄你呢。”
“他乐意哄着,我就高兴。”许青珩见陈也俊狗急跳墙,什么话都说了出来,笑得越发欢喜。
“蠢货!”陈也俊又骂了一句。
“他离不开我,已经说好了他先死,随你怎么骂,我是不会先离开他的。”许青珩笑着说,见贾琏走了进来,就将方才陈也俊的话学给他听。
“别听他的,去洗澡吧,后头有丫鬟带着你去。”贾琏说道。
“你怎样讨来的洗澡水?”许青珩问。
“向南安郡王用了美人计。”贾琏说道。
许青珩啐了一口,正色地问:“到底是什么法子?”
“只将利害说一说,他就答应了。”
许青珩生来就知道自家比旁人家更有权势,听贾琏这样说,于是就信了,又见有七八个丫鬟等着,于是就随着丫鬟去了。
“该不会,为了求一餐饭,你将媳妇卖给了南安郡王吧?”陈也俊冷笑着说道。
贾琏转身就重重地一巴掌掴在陈也俊脸上。
陈也俊待要反抗,一只手举了起来,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就算是身陷囹圄,老子也是囚徒里的霸王。”贾琏冷笑一声,又指使陈也俊:“将火盆端过来。”
陈也俊恨极了贾琏又怕极了他,唯恐贾琏还有后招,立时就去将火盆端来,见贾琏笔直着身子跪下,捧着一把黄纸,嘴里念着往生经就往火盆里放纸。
“你真当自己是孝子贤孙?”陈也俊冷笑一声,忽然见南安郡王过来,连忙也像贾琏那般跪着。
“真是条好汉,洗澡水先给了你媳妇,莫忘了,为了那一桶水,你可是要在这跪上七天七夜。”南安郡王背着手矮下身子蹲在贾琏跟前。
贾琏笑说道:“王爷最好别离那样近,北静王就因离得太近,才会被在下迷惑。”
南安郡王忍不住抓起贾琏衣襟,看他神情镇定嘴角带笑,忽然疑惑起来,眸子迟疑不定地缓缓移动,忽然丢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还有后招?”
贾琏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贾琏没有后招。只是瞧着郡主、太妃脸上颜色,只怕她们二人早在一月前就已经魂归地府,王爷为何不叫她们早日入土为安?”
“何处是故土?何处是归乡?”南安郡王冷笑着跪下,就落下眼泪来,“你道我为何与忠顺王爷同谋?”
“为何?”贾琏问。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道:“我叫人抢了赈灾的米粮,俭郡王因我而死,皇长孙又是众所周知的太孙,不随着忠顺王爷,难道要我南安王府绝户不成?”
贾琏轻叹一声,“这就是一子错,满盘皆输了。”
“……你怎知我会输?你果然还有后招?”南安王爷眸中精光一闪。
陈也俊也不禁看了过来。
贾琏笑说道:“给我媳妇送了好吃好喝过去,我就提点你两句,如何?”
南安郡王一气之下,又起身去抓贾琏衣襟。
谁知忽然一阵风刮来,就见洪二老爷用力将南安郡王推开,紧紧地护在贾琏跟前。
“王爷小心。”陈也俊忙扶住南安郡王。
南安郡王嫌恶地将陈也俊推开,指着贾琏对洪二老爷说道:“他陷害你哥哥,你还护着他?”
洪二老爷憨着脸挡在贾琏跟前。
贾琏温文尔雅地笑说道:“王爷,他不懂。”
“若不是他,你兄弟家不至于家破人亡!”南安郡王又说了一回。
“他听不懂。”贾琏又说了一遍。
南安郡王怒不可遏,忽然见忠顺王府长史过来,就对贾琏说道:“好,给你媳妇好吃好喝,就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罢,甩手就向长史官走去。
贾琏轻叹一声,对洪二老爷说:“一边玩着吧,哪里有吃的,就向哪里去。”见洪二老爷一溜烟地就又去了,便接着给南安王府太妃、郡主烧纸,十分矫情地说了一句:“下辈子生在寻常人家,离着这些勾心斗角远远的吧。”
陈也俊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虽觉两腿酸疼,但见贾琏不动弹,就也不敢动弹,过了半日坚持不住,又看贾琏依旧纹丝不动,就说了一句:“怪人。”
贾琏抬头看他一眼,依旧念着经,又见人提着一桶水一支毛笔过来说:“南安郡王令你在地上给王妃、郡主抄写经书,这一桶水没写完,不许停下。”
“好。”贾琏答应了。
陈也俊见贾琏受难,忍不住偷笑一声。
“你也来写。”那人又挥了挥手,就见又进来一个人,也提了一桶水拿了一支毛笔。
“我通风报信有功!王爷不能这样对我。”陈也俊喊道。
“乱叫什么,打搅了王妃、郡王,你担待得起?”
陈也俊登时不言语了,提了笔,正待要写,就又听人说:“你瞧瞧琏二爷是怎样写字的。”
陈也俊望见贾琏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后背冒出涔涔冷汗来,忙也跪在地上,待那人走了,就低声埋怨道:“二哥何必多事?这样你不也受苦?”
“这是我欠郡主的,况且,”贾琏提着毛笔瞧了陈也俊一眼,“望见你受苦,我心里好受多了。”
陈也俊一怔,当即摔了毛笔,又十分没骨气地重新将毛笔拿起来,流着眼泪说道:“二哥那样恨我吗?”
“傅式要挟我,我将他发配边关,死在路上,你说,我恨你不恨你?”贾琏低着头写字,抬头望了一眼,见自己字迹大气磅礴,心里很是满意。
陈也俊紧紧地咬着嘴唇,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你瞧琏二爷写了多少,你写了多少?”听见灵堂动静大了,外头看守的人进来骂道。
陈也俊拿着袖子擦了把脸,将贾琏的字看了一看,忙慌趴在地上写经书,忽然见贾琏看他,心下正不解,又见贾琏手指向东边一指,于是坐起来去看,谁知这么一坐,一大桶水被他顶倒在了地上。
外头看守的进来,不管青红皂白就将陈也俊痛打了一顿,又提了两桶水来,叫他写完。
“二哥。”陈也俊哽咽着喊了一声,见贾琏不理会他,只得接着写字,不知不觉间,见自己写得比贾琏多了,登时欢喜起来,又见南安郡王进来了,就忙献殷勤说:“王爷,你瞧,贾琏偷懒。”
南安郡王瞥了陈也俊一眼,走到贾琏跟前,见他字迹工整,比之陈也俊鬼画符一样的字,更显得心诚,于是蹙眉看他,冷笑道:“你知道悔改了?”
“虽不是我造谣生事,但,传谣的人里头,也有贾琏一个。”贾琏说道。
南安郡王皱紧眉头。
忠顺王府长史官忙进来说道:“王爷,不可将他弄死,这贾琏还大有用处。”
“带走吧。”南安郡王闭上眼睛说道,忽觉不见贾琏对他恨之入骨,见了他,又委实恨不起来。
“多谢王爷。”长史官说着,探了探贾琏额头,见他脸颊绯红身上滚烫,立时就叫人将贾琏搀扶回后院院子里。
许青珩才舒坦地洗了澡,就见贾琏被人搀扶回来,忙拧了帕子给他擦身敷额头,见他烧得昏昏沉沉,登时伤心起来,忙求了人煎药,慢慢地喂给贾琏吃,熬到半夜见他冒汗了,心里才放心下来。
“你还好吗?”许青珩问道。
贾琏笑说道:“我很好。”
“有多好?”
“就跟醉眼看花一样,只觉你这小姑娘最是脱俗出众。”
“呸。”许青珩啐了一声,钻进被子里,紧紧地贴在贾琏身边,笑道:“真好,这是我头回子见你在我身边安睡。”
“我那是昏睡。”贾琏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左右你睡着了,一辈子,怕也只有这一回吧。”
“你想多来几回?”
“不,一辈子,就那么一回就够了。”许青珩紧紧地箍住贾琏脖颈,又笑说道:“你定是睡相难看,才不许人看。”
“果然难看?”贾琏问了一句。
许青珩笑说道:“难看的要命,以后别当着我面睡觉了。”说着话,就用力地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竭力要叫自己的呼吸声化为乌有,偏偏几次抬头,都瞧见贾琏惺忪地睁着眼,登时又难过地说道:“为什么我在,你就睡不着呢?”说着,就要起身向边上椅子上坐着去。
贾琏拉住她臂膀,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睡吧,兴许你睡着了,我就也睡着了呢?”见许青珩不肯,就又说道:“我素来惧怕岳父,唯恐得罪了他,丢了官,你不好生吃饭睡觉,万一瘦了,叫他迁怒到我头上呢?睡吧。”抬着手在许青珩脸颊上拍了一拍,见她果然累得不过须臾就睡着了,就又将手抽了回来,静静地看她一眼,便起身披了衣裳,向房中桌子边坐下。
南安郡王在窗户瞧着贾琏拖着病躯在椅子上小憩,心道好个怪人,见长史官过来,就对他说:“等两天,依旧叫贾琏向郡王灵前守着。”
“只怕贾琏两日休养不好身子。”
“谁把他当大爷伺候不成?”南安郡王说着,望见洪二老爷蜷缩着身子睡在门外廊下,立时用手遮住鼻子,就向外去。
屋子里,贾琏在清晨前,又上了床,望着许青珩醒来,就笑道:“一觉睡到天亮,就是这滋味吗?”
“你睡着了?”
贾琏点了点头,见许青珩惊喜地抱着他,虽不解她为何如何高兴,但也随着她一笑,又瞧着忠顺王爷虽不许他随意进出,但茶饭汤药应有尽有,就也竭力地安慰开解许青珩。
许青珩笑说道:“虽如今是被软禁,但想想咱们自从成亲后,聚少离多,在一起待上一整日的时候更是几乎没有。这也算是一辈子难得的了。”
贾琏听她说,也只是陪着笑,待第三日有人催促他去灵堂守灵,就留下许青珩,依旧向灵堂去,在灵堂里,望见陈也俊佝偻着身子趴在地上写字,就没事人一样地问:“你连着写了三天?”
陈也俊见了贾琏,登时哭了起来,唯恐贾琏还要写字,就跪着磕头道:“好二哥,亲二哥,求你发发慈悲,将字写潦草一些,写得慢一些。”“王爷不叫我写字了。”贾琏说着就在蒲团上跪下。
陈也俊瞧见贾琏竟然有了蒲团,登时又落下眼泪来,“好二哥,亲二哥,难道你生来就是克我的吗?”
“琏二哥是出息了,连我们都不搭理了?只听说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的,却不曾见人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兄弟的。”贾琏跪在蒲团上烧着纸,笑着说出两句话来。
陈也俊一僵,“二哥……”
“记起来了吗?你跟光珠两个,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并不曾主动去招惹你们,甚至还曾有意避开你们。”贾琏含笑说道。
陈也俊恍惚记得这是他跟石光珠两个气愤贾琏疏远他们,于是有意当着黎碧舟等人面说出来的气话。
“我不曾招惹你,也不曾负过你。”贾琏又字字掷地有声地说道。
陈也俊登时明白贾琏的意思是不亏不欠了,于是认命一样埋着头拿着毛笔沾水在地上写字。
贾琏连着在这边守了两日,又病得昏厥过去,醒来只休息两日后,又被南安郡王叫去守孝,反复几次,一日病得十分凶险,挨了半月有余才醒来。醒来就见许青珩颤声说道:“洪和隆来了。”
贾琏眨了下眼睛。
“我们——”
“放心。”贾琏勉力对许青珩安抚地一笑,见王府长史官来搀扶他,于是就随着长史官向前头厅上去。
只见厅里,洪二老爷亲昵地紧紧依偎着洪和隆,忠顺王爷激动地拍着洪和隆肩膀,陈也俊依旧在地上跪着,南安郡王冷眼旁观。
忽然,洪二老爷向贾琏冲来,向是拐杖一样,将有气无力的贾琏稳稳地支撑住。
“二弟!”洪和隆已经听了陈也俊说起先前贾琏、薛蟠、冯紫英、陈也俊同谋之事,此时怒火中烧,又见洪二老爷“认贼作父”,登时将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攥得咯咯响。
“去你哥哥那边。”贾琏说着,见洪二老爷呆呆傻傻间,眼睛里冒出泪光来,心知他蠢笨不堪定是闹不明白为何和隆这般生气,于是又笑着安抚他。
南安郡王眼皮子一跳。
洪和隆攥紧拳头,想到自己身为广东总督,却落到如今这不人不鬼的下场,登时怒上心头,又想皇帝那边说的话,也未必作数,大可以置之不管,于是对忠顺王爷说道:“王爷,将贾琏交给我,待我将他碎尸万段。”
这话落下,就见洪二老爷忽然用力地向洪和隆撞去,嘴里呜呜出声。
“二弟!”洪和隆见自己为弟弟,连皇帝手中的妻子儿女也不管了,弟弟却这般待他,登时急红了眼眶。
“二老爷就跟猫狗一样有灵性,他不是听懂洪大人的话,是觉察到洪大人身上的怒气。洪大人将气息放平和一些,他自然温顺。”贾琏笑说道。
洪和隆一怔,按下怒气,轻轻说道:“贾琏,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洪二老爷果然如贾琏所说,对洪和隆嘴里的话无知无觉,依旧呆呆地站在洪和隆身边。
“你瞧。”贾琏笑了。
忠顺王爷深吸了一口气,既痛心又后怕,急等着梳理何处留有破绽,发狠地对洪和隆说道:“由着你处置。”
“且慢。”南安郡王忽然出声了。
忠顺王爷于是看向他。
“把他送给我吧。”南安郡王说道。
“哦?”忠顺王爷疑惑地看过去。
南安郡王笑说道:“妹妹一辈子所求的,便是贾琏这样温柔俊秀的男子,待贾琏休妻后,就叫他与妹妹成亲,葬在一处,生不能同床,死而同穴。”
“贾琏,你有什么话说?”忠顺王爷恨恨地问,这么一个人竟然虚虚实实,将他骗个团团转。
“荣幸之至。”贾琏笑说道。
南安郡王冷笑道:“我还道你对妻子用情至深。”
贾琏笑道:“说句大实话,贾琏至今不解情为何物,叫贾琏动心的,是黎婉婷轿中一举手;叫贾琏钦佩的,是房文慧墙下藏龙;叫贾琏动容的,是东安郡王死后相赠;最叫贾琏躲不开绕不过去的,是本该嫁给贾琏的王熙凤。世间诸多女子,都叫贾琏遇上了,偏偏只有一人机缘巧合嫁给贾琏。贾琏愿待她如心中所想那般情深似海,奈何始终力不从心。既然如此,左右不过是一死,不如去会会黄泉下的红颜,也认真学一学什么叫用情至深,下世投胎,莫做了无情鬼。”
南安郡王等了又等,偏生等不到下文。
“好,你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洪和隆冷眼说道。
南安郡王于是对忠顺王爷一拱手,就令人带着贾琏向灵堂里写休书,在灵堂中,望着贾琏笔走龙蛇,毫不犹豫地写下休书,一面叫人请许青珩来,一面又对贾琏说道:“饶是你写了休书,许青珩乃是许家独女,我们也不会放了她走。”
“知道。”
“那你为何如此干脆地写下休书?”南安郡王疑惑地问,心道难道真有人愿意跟个死人拜堂成亲吗?
贾琏笑说道:“我就要死了,顾不得她了,只能叫她将我恨进骨头里。”
“你这样无情——”南安郡王喃喃地说道,见许青珩已经走到了灵堂外,就问:“你遇上那么多的男男女女,下辈子究竟想跟谁再聚前缘?”
贾琏想了想,说道:“东安郡王,我欠她最多。”
南安郡王失笑道:“你竟挑了个最丑的。”
“有个好岳父,中人之姿,足以倾国倾城。”贾琏笑说道。
许青珩站在灵堂外,本有心要听贾琏说句实话,不料他竟丢出这一句,登时心有灵犀,知晓再煎熬几日,许世宁就来救他们,于是缓缓地走进来,一边笑一边落泪,“你当真要休了我?”
“当真。”
“……那就休吧,你随着郡王去了,我好生地恨你想你一辈子。”许青珩从容地说着,接过贾琏手上的笔,并不看休书,就写了自己名字,又问南安郡王:“郡主可有嫁衣?倘若嫁衣有何不妥之处,我可替郡主修改。”
郡主虽有嫁衣,但远在京城,南安郡王仓促离开,哪里会记着带了嫁衣出来,再说此地兵荒马乱,要寻嫁衣也困难了。
南安郡王疑惑他们夫妇二人为何先前情浓意浓,此时却又从容地决绝,疑惑下,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待琏二奶奶下去,叫陈也俊来看着贾琏给郡主写催妆诗。”
“是。”
“待嫁衣买来,就是你与郡主成亲之时。”南安郡王说罢,给太妃上了一炷香,就向外去。
陈也俊畏畏缩缩地进来,忍不住冷嘲热讽地说:“恭喜二哥贺喜二哥,娶得佳人,早日生下百子千孙。”
贾琏瞅了他一眼,因平日里就留心记下催妆诗、挽联,于是这会子提起笔来,倒也写得流利。
贾琏越镇定,陈也俊越是慌张,见外头没人了,立时压低声音问贾琏:“二哥可有脱身的法子?这地方不是人待的,二哥快带我回家去。”说罢,自己也觉讽刺,暗道事到如今,他还是跟早先一样依赖贾琏。
“放心,会带你回家,且,我还会待你跟先前一样。”贾琏头也不抬地说。
陈也俊这会子哪里敢信他的话,又觉前头摆着的两口棺材委实吓人,于是呜呜哭了起来,懊悔地说道:“不该背叛二哥,背叛二哥这样的人,会遭报应。”
“别哭,说了带你回家。”
“……二哥为何这样宽宏大量?”陈也俊疑惑不解地问道。
贾琏抬头,笑说道:“我要带你回去,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不是人待的地方。”
陈也俊哆嗦了一下,畏惧贾琏竟甚过畏惧那两口棺材,登时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被人拦下了,就口里喊着:“贾琏还有后招,他还有后招!”一连喊了几声,惊动了忠顺王府长史,于是众人将他领到忠顺王爷跟前。
“你说,他有什么后招!”忠顺王爷问。
“王爷,我跟他自幼相识,他说一个字,我就能懂他的意思,听他说话,他还有后招呢。”陈也俊跪在地上狼狈地说。
忠顺王爷眯了眯眼睛。
“王爷,待我去拷问拷问他。”洪和隆说道。
忠顺王爷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手段,只怕你会弄死他。”
“不如,从他妻子那下手?”洪和隆想着妻子下落不明,登时说道。
忠顺王爷又摇了摇头,“不得轻易得罪许家,他们家素来有十分的能耐只肯用上五分,若得罪了他家,还不知他们家要怎样。”想来想去,就对陈也俊说道:“你若能从贾琏口中得知他有什么后招,重重有赏。”
陈也俊跪在地上,忙欢喜不尽地答应了,赶紧地向外去,再次到了灵堂,因忠顺王爷派出两个强壮太监给他,不禁有了底气,就冷笑着走到贾琏跟前,“琏二哥,你也有今日。”
贾琏将一叠催妆诗整齐地摆好,就站了起来,见陈也俊领着的人带了竹签子过来,就将两只手伸了出去。
陈也俊一怔。
贾琏笑说道:“这皮囊原本就不是我的,如今你拿去吧。”
陈也俊咬紧牙关,发狠地说道:“动手,别叫他死了就成。”
“是。”
贾琏忽然生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来,对陈也俊轻蔑地一笑,就由着人处置。
等南安郡王再进灵堂时,就见贾琏静静地睁着眼睛躺在蒲团上。
南安郡王拿着帕子将他脸上汗珠擦去,就坐在一旁,问:“你死了吗?”
“尚存一息。”贾琏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就好。我是不知,你受了这样大的罪,为何还要咬牙活着?”
贾琏心道南安郡王是瞧不见他这样苦苦煎熬的目的了。
南安郡王望着后面棺材,幽幽地说道:“咱们两家原本亲近得很,都是被你弄坏了关系。先前,你是见过我妹妹的,为何,你提了黎婉婷说了王熙凤,独独忘了她?你招惹了她,又负了她。”
贾琏一怔。
南安郡王又说道:“莫非你不记得了?先前你家太爷在时,你家是何等的风光,郡主你也见了不少。回想当年,你是为了王家姑娘拒绝了我妹妹,是以,她才耿耿于怀,一心要找个比你俊秀比你有才气的,如此,才误上了胡竞枝的贼船。你最大的错,是没娶王熙凤,你没娶她,岂不是在说那个最先被你抛弃的,越发的不如人?”
“……岁数,错了。”贾琏轻声说道。
南安郡王一震。
“岁数对不上,只怕,我见过的人,是王爷吧。”贾琏轻轻地一笑。
南安郡王脸色登时苍白起来,冷笑着说道:“莫非你想起来了?”
贾琏心道宝玉在书中与秦钟暧昧不清,怕是贾琏年少时,因周遭人怂恿,又仗着生得好又是荣国府小爷,也常跟南安郡王等在一处胡闹。贾琏在于世路上好机变,兴许是他有意结识了南安郡王,如此才有招惹一说。这事依着常理,就如宝玉、秦钟各自与其他女子谈情说爱就算了了结了,日后各自娶妻生子,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偏生他借尸还魂,叫这段情,硬生生没个了断。
南安郡王拿着帕子,将贾琏脸颊上冷汗擦掉,笑说道:“你记错了,是我妹妹。”
“……莫非,因王爷爱穿女装,才会叫人杜撰出郡主不男不女的话……”贾琏笑了。
南安郡王帕子收回帕子,笑说道:“亏得脸上没受伤。”扭头见陈也俊进来,就对他说:“不可伤了贾琏脸面,不然,下了地府,妹妹认不得他了。只审问他半夜,下半夜后,我要叫他看妹妹的嫁衣。”
“遵旨。”陈也俊忙慌答应下,待南安郡王走,求着贾琏说:“好二哥,好歹说了叫大家都省心,不然,闹得你死我活,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