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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贾琏靠在榻上,侧头去看窗外的桃树,碧绿的叶子已经郁郁葱葱,稚嫩的毛桃依稀可见。
可见,没有春花,这人间也依旧烂漫。
第二日一早,全福不复昨日那般幸灾乐祸,悄声来说:“东府大太太老了。”
这么大年纪生孩子,这也在意料之中。贾琏点了点头。
过一会子,已经换了夏日轻薄纱裙的鸳鸯脚步轻快地过来道:“二爷,老太太说,虽分了宗,好歹还是街坊邻居,且打发人过去看看。”
“叫老太太请二太太、大嫂子过去瞧瞧吧,我就不过去了。”贾琏不肯跟贾珍那边多来往。
鸳鸯听了,便去跟贾母回话。
贾母沉吟一番,只得依着贾琏所说,打发王夫人、李纨婆媳过去。
王夫人因莫名其妙地就分了宗,进了荣国府见了尤氏也是满脸尴尬,听说还没给贾珍之母换衣裳,赶紧叫人帮着换了,待再去了尤氏房里,见尤氏抱了个猫儿一样的婴孩出来,就道:“道观里的老爷如何说?”
尤氏叹道:“老爷不肯管,只给取了个名字叫惜春,就再没旁的话了。”抱着孩子轻轻晃了两下,虽婆婆才死,实在不该说什么庆幸的话,但她膝下空虚,嫁进来几年也没动静,贾珍又是个胡作非为的人,怕将来也未必能生下孩子来,此时想着养着这孩子也能聊解膝下寂寞,不伦不类地琢磨自己这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因贾珍之母是生产而死,王夫人、李纨也不好多说,只是见来来回回几个妇人来回话,听妇人话里的意思,是要大操大办贾珍之母的丧事,纳罕道:“怎么瞧着,珍哥儿请的和尚尼姑道士,比上年我们老国公去了请来的还多两倍?”
尤氏不尴不尬地一笑,“从亲戚家借来了许多,除了这个,还有鼓乐厅里上百号人,一日里只米粮就耗费了不少。后头还要做水陆道场,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呢。”
王夫人立时明白贾珍是在跟贾琏争口气有意要显摆宁国府一宗比荣国府一宗有派头,在这边也不好久留,出了尤氏房,果然瞧见宁国府内的丫鬟仆妇捧着白帛玉**碗碟四处奔走,个个上百两地支取银子,一路上四处挂着白灯笼、裹着缟素,坐上翠幄青车,一路出门,又见宁国府一宗的男男女女纷纷过来了。
回了东边花园子,王夫人唯恐去跟贾母说话时,又被贾母留下无中生有地责难,便打发李纨去跟贾母说一说宁国府的事,自己回了房中歇着。♀
待进了房里,就见元春已经穿着一身月白撒花裙子等在明间里了。
“真瞧不出东府大太太一把年纪却还能生下个姐儿来。”王夫人五十步笑百步地道,又问:“宝玉呢?”
“与三妹妹在花园里玩呢。”元春嘴上叫习惯了,依旧没改对探春的称呼,随着王夫人去了里间,帮着王夫人脱去外头衣裳,手上拿着绣着祥云的满绣云肩,待王夫人侧身躺在床上,就道:“太太,老祖宗足足有几个月不肯亲近宝玉了;年节里,我叫太太拿了自家的梯己给亲戚们送礼,谁知各家里先听说是荣国府送的还可,待听说是咱们二房的,便推辞不肯收,也只有一两家还肯收下。”
王夫人回头望着肤如凝脂的元春,叹息道:“世态炎凉罢了,你不知在金陵时,便是你姨妈家的妹妹来老宅,也不肯给我请安呢。”
元春叹道:“正因如此,咱们家越发不能跟王家、史家、薛家断了。”
“哼,被老太太连累得王家、史家名声都坏了,王家、史家还肯再跟贾家亲亲密密?”王夫人愤恨地道。
元春不急不恼地道:“恰因如此,咱们四家才越发地要亲亲密密。母亲想,如今,连同我在内,咱们四家的姑娘家哪一个名声没受到连累?越是如此,四家在外头碰尽了冷钉子,才会知道还就只有咱们四家才不会互相嫌弃,才会越发地亲密无间互敬互爱。”
王夫人细细思量,也觉是这么个道理,王家、史家嫌弃贾家,外头人还嫌弃王家、史家呢。
元春又道:“本不该我说这些,只是凤丫头已经是回不了头的了,他们家谁不知道她是要嫁了琏儿的人?”
“哎,你不知道,据说许尚书已经开口要替琏儿说亲了。”王夫人蹙着眉,李纨之父李守中固执迂腐,贾珠有岳父等同于没岳父,若是能叫贾珠另娶他人才好。
元春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外头来的哪里能做得了主?况且琏儿还有一年多的孝呢,谁知一年后,琏儿还肯不肯娶个没见过面的。”
王夫人闭着眼睛默默地点头。
元春拿着手替王夫人不轻不重地捶着腿,又缓缓地道:“昔日咱们家跟史家未免太疏远了些。如今该有意地亲近亲近。”
王夫人欣慰地拍着元春的手,只等她接着再说。
“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多提一提史家云丫头,将云丫头接了家来,跟宝玉作伴。♀”
王夫人猛地睁开眼睛,须臾眼睫颤了一颤,“……昔日,老太太是有这么个意思,我只装作不知道,毕竟那云丫头空有两个叔叔,到底不是她老子,当真用到他们时,未必可靠。”
元春笑道:“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老太太喜欢云丫头,母亲便也喜欢云丫头。待跟史家亲近了,多接了几个史家的姑娘来,老太太看迷了眼,怎还会只惦记一个云丫头?”
王夫人连连点头,贾史薛王四家,她就是王家出来的,如此也不必再寻一个王家的儿媳妇进门,薛家又是商户且也没个好男儿来顶门立户,只那史家与她隔了贾母这一层,必要好好亲近亲近才成,如此宝玉将来也能有个依仗,想到贾母,又落泪道:“你说的那些也得老太太肯才行。如今老太太只说我拿了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元春安抚王夫人道:“母亲既然不知,何不亲自去问问老祖宗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问明白了,若当真误拿了,就还回去,若是误会,也尽早跟老祖宗说清了。难怪老太太一直不肯亲近我们呢,原来是有误会在里头。”说罢,从床上站起身来,就要替王夫人挑衣裳,立时去跟贾母说清楚。
王夫人想起贾母疾言厉色的模样,先不肯,随后又见元春苦苦哀求,她先前是以为离开金陵的时候,她的人全被抓了去,贾琏趁机栽赃诬陷她,是以才不肯跟贾母说开,免得贾琏黔驴技穷后恼羞成怒;如今贾珠已经做官了,家也已经分了,也没人追究贾政的事了,还怕贾琏作甚?苦笑道:“我哪里不曾想这样?偏偏问了几次,老太太都不肯说是什么。”于是顾不得一身疲惫,换了一身衣裳,叫元春随着她坐着翠幄青车向贾母院去。
车子一路驶来,王夫人在车上看向贾琏的内外书房,心里嘀咕着贾琏当真浪子回头了?竟然不肯回姹紫嫣红的后院住着。到了垂花门处下了车,遥遥地望见迎春随着金彩家的过来,笑道:“这又是忙什么?”
迎春忙喊了二太太、元大姐姐,说道:“给西府的奠仪要准备准备了。”
王夫人怜悯道:“可怜你小小年纪,就要忙着这么些事。也不知道大嫂子身子什么时候能够好起来。”摸了摸迎春的脸,眼瞅着一堆人簇拥着迎春,心里不忿一个姨娘生的也能将元春踩下去,面上也并无异样,就又向贾母房里去,在门前问琥珀:“老太太做什么呢?”
琥珀道:“老太太听说东府大太太去了,只说白发人送黑人,心里难受。”说着,替王夫人打了帘子。
王夫人领着元春进去,进了门,母女二人便双双跪下。
“老太太,儿媳实在不知道老太太要的是什么东西!”王夫人跪在贾母跟前,立时泪流满面,“老太太直接说了是什么东西,倘若儿媳不小心拿了,儿媳一准给老太太送回来。”
贾母冷笑一声,叫丫鬟们出去,沉声道:“你做下的好事,你反倒问我?莫非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是什么东西,就能便宜了你?”再看元春,隐隐有些失望,心道亏得她那样疼她,到最后元春还是跟她娘站在一边。
王夫人忙道:“儿媳实在不知。”
“倘若不知,你房里的箱子哪里来的?”贾母道。
王夫人一呆,愣了半日,才想起彩霞、彩云跟她提过的箱子,讷讷道:“老太太莫非说的是樟木、檀木箱子?”
“你果然知道!”贾母冷笑。
元春心一提,赶紧跟王夫人跪在一处,安抚王夫人道:“太太快说说箱子哪里来的?”
王夫人闻言,立时叫彩云、彩霞两个进来,追问道:“那些箱子哪里来的?那日我只记得你们说老爷说箱子好,便叫你们留下了。”
彩云、彩霞见王夫人、元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跪在地上,便也跟着跪下,说道:“那日跟着老爷去库房搜查的人瞧见的,后头老宅的下人就送到我们房里。”
王夫人认定自己被彩云、彩霞连累了,连声骂道:“糊涂东西!”
“箱子里头的东西呢?”贾母心一揪。
王夫人眯着眼去盯彩云、彩霞,彩云忙道:“回老太太,箱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贾母呆住,一边是王夫人一系的主仆三人,一边是珍珠、金彩夫妇,到底哪边才是真的?“除了你们,可还有其他证人?”
“既然是老爷说好的,老爷一定知道。”彩云只当惹上了什么大事,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又是老爷。”贾母轻轻地叹息一声,如今也不知道该信哪边,因珍珠就在外边,于是道:“叫了珍珠进来。”
彩云连忙起身去叫,那珍珠人在外头,听到传唤,吓得一颗心砰砰直跳,走过鸳鸯时,见鸳鸯匆匆碰了她的手,立时定下心思来,随后就进了屋里。
鸳鸯提醒了珍珠后,心里也不禁着急起来,虽金彩夫妇说过贾琏自有法子,他们只需咬定早先的话就可,可事到临头,贾琏那一点动静也没有,如何能叫她心安?忽地听里头说要传金彩夫妇、贾政说话,赶紧叫人去请那三位。
片刻之后,贾政、金彩、金彩家的便都来了,连同鸳鸯,众人齐齐跪在贾母面前,望见珍珠秀气的脸上已经挨了两巴掌,金彩家的心有戚戚焉。
贾政听贾母问起箱子,忙道:“老祖宗,儿子见过那箱子,就是这金彩领着儿子去见的。儿子见到箱子时,箱子便是空着的。”
贾母当即愤怒地盯着金彩看。
金彩却憨厚老实地愕然看向贾政,“二老爷,小的明明是拦着二老爷,跟二老爷说那是老太太的东西动不得,是二老爷撬开箱子瞧见里头东西,就说老太太断然不会有那些东西。”
“混账东西!竟敢当面诬赖我!”贾政冷笑道,因周瑞等人都被发卖了,此时没个证人,不觉有些心慌。
珍珠呜呜咽咽,到底是看金彩夫妇说话条理分明,心知他们有后招,又觉此时向贾母坦诚,又连累了家里,只管啼哭,并不说话。
王夫人也道:“老祖宗您好生想一想老爷是什么人?他是您嫡亲的儿子,他能诓骗您吗?定是我们都没到金陵的时候,这金彩就被琏儿收服了。”
金彩磕头道:“老太太仔细想想,小的丢了东西,逃命还来不及,哪里敢来老太太跟前诬赖二老爷?”
“以前不信,如今我却信了。”贾母迟疑一番,到底觉得贾政是个老实忠厚人,不会扯谎,王夫人就罢了,元春也不会骗她;又觉贾琏不是个轻易肯叫她的人做了大总管的人,贾琏接纳了金彩必然有蹊跷,“将金彩、金彩家的、珍珠……还有鸳鸯、鸳鸯的兄嫂绑起来关在柴房,一日他们不交代了,一日不许放了他们出来。”见自己器重的人一个个背叛了她,心寒不已,又去宽慰王夫人道:“先前是我太急了,没问清楚,委屈了你。元春快将你母亲搀扶起来,替我给她赔不是。”
王夫人连声说不敢,这才与贾政一同站起来,望着金彩夫妇,心内十分解恨。
“母亲,虽说这话已经迟了,儿子还得告诉母亲,都是金彩害得儿子,不然儿子如今也不会背负骂名。”贾政垂头丧气地道。
贾母忙又安抚贾政,眼眶发涩地对鸳鸯道:“亏得我那般信赖你……”
“老太太冤枉。”金彩、金彩家的齐齐磕头。
珍珠心一紧,险些要跟贾母坦诚,见鸳鸯暗中给她递眼色,这才忍耐下。
“都拉出去捆着——告诉二爷一声,就说大总管再换了人当。”贾母冷声道,只等着瞧金彩等人供出贾琏后,贾琏会怎么着。
金彩、鸳鸯、珍珠等一群人委委屈屈地被捆着推出去。
王夫人心下痛快了,便又将元春替贾琏送礼填出去许多东西的话说给贾母听。
“回头,叫琏儿给你们补上,到底是替府里送出去的东西。再拿了二百两,叫珠儿请工部的同僚吃酒看戏,你们虽没个进项,但也万万不能委屈了珠儿。”贾母思量着如何软硬兼施叫贾琏将她的东西交出来,一时身边没有鸳鸯、珍珠不习惯,不免又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