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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冬。
苏安宜在夏威夷和关岛转机,前往太平洋上籍籍无名的小岛。
她从旧金山一路飞来,加上机场停留,已经长途旅行二十多个小时。飞机上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难吃,供餐时她只吃了小圆面包和沙拉,还有随身携带的几粒话梅。
胃里空得几欲痉挛,却没心情多吃。
她偏不愿承认自己心绪不佳,只当是出发前事务繁杂,又高烧数日,如今尚未康复。
其实清楚得很,年轻健康的身体容易恢复,但一颗炙热的心被忽然放进冷水里,早已碎裂出细密的纹路来。
此后还要继续飞行三个多小时,然后搭长途夜车,再转乘渡轮去目的地。这次她是临时起意,匆忙中添置必需品,订购机票,还来不及仔细查询当地衣食住行的最新信息。
唯有素查岛,一个六年前就知道的名字。
飞机降落前,积雨云中电闪不断,苏安宜不觉恐惧,只是不知道雷公电母这么辛勤,是否吃过晚餐。
此时并非沿岸的旅行旺季,雨季尚未过去,开往码头的夜车上乘客寥寥,远方天光乍现,靛青天幕上初绽水粉和玫瑰红色的朝霞,旋即又被阴云遮蔽。
码头上风凉,苏安宜买了一条色泽绚丽的棉布纱笼,当作披肩将自己裹起来。乘船途中下起小雨,因船速太快,雨点打在脸上如同子弹。
因为天色阴霾,大海只是沉静的灰蓝,全然没有图片中琉璃一样深浅不一、诱人心魄的蓝绿色。
六年前,大哥交往多年的女友沈天恩在此失踪,苏安宜的纯真初恋也随之落幕。
心的颜色,就同这片海一样。
不知这里沉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才让它如此阴暗忧郁。
十余天前,苏安宜还在纽约。圣诞将至,游客日渐多起来,洛克菲勒中心前更是人潮汹涌,大多是来看那株著名的圣诞树――三万盏灯,顶端装饰着施华洛士奇水晶星。
苏安宜从地铁站出来,拎着一盒苹果派和若干水果,绕过如织的游人,转了两个街角,上到公寓楼的十二层。
经过年少轻狂的喧嚣,她这两年仿佛转了性子一般,变得爱好安静。她在纽约读书、工作,却在新泽西州租住了一处平房,屋外环绕着几十株怀抱粗的橡树,常常有野鹿光顾林间。
今天她收工早,特意来探望兄长。
按响门铃,有人应了一声“来了”。足足有五分钟,才拉开大门。
开门的是苏安宜的二哥许家睿。二人是一奶同胞。苏安宜出生时,母亲大出血早逝,因此她随了母姓,以作纪念。
兄妹二人眉目颇有几分相似,鼻翼挺直,沉默时狭长的丹凤眼略显冷冽,笑起来又自带慵懒。只是许家睿虽然面容俊朗,但头发胡子好久没仔细打理,看起来邋遢许多。
“呵,小红帽又进城了?”许家睿斜倚在门边,像是没睡醒,懒洋洋拖长声音道,“明天又要早起赶通告?早说让你搬来曼哈顿,你又嫌吵。”
“话多,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大作家又沉浸到自己的幻想世界中了?”苏安宜推开他的手臂,将苹果派塞过去,“今天不是来借宿的。这不是要过节,来看看你。”
“你不知道我是瘸的,走得慢?”许家睿笑着接过,胳膊环住安宜脖颈,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还是亲妹妹最好!”
苏安宜也笑,揽着兄长的腰用力抱了抱。
许家睿跛着脚,将苹果派拿到厨房,问:“再过几天就是平安夜,大哥来电话要我回去。他也是很想你的,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加州?”
“你知道,这些节日对我没什么意义。”
“那你还买苹果派?”
“还不是可怜你?怕你望着楼下的圣诞树太寂寞。”苏安宜追过去,将手中纸袋里的水果一一拿出,放进冰箱里;又打开冷藏室,翻出里面的过期快餐,扔进垃圾桶。
许家睿揶揄:“是你自己太寂寞吧。刚才我没开门,就是在想,找什么理由游说你回去。”
“找到了么?”
“当然。”他递过最新一期华文报纸,“你看,兄妹二人一同上报,多风光。只不过大哥在财经版,你在娱乐版,这一组照片还真前卫。半红不紫好几年,你尺度也越来越大胆,不知道能不能咸鱼翻身。我还有你的童年照片,到时候可以借机发笔小财。”
“小心我让你另条腿也瘸掉。”苏安宜瞪他,“你知道我只是为了赚学费。”说着扯过他手中的报纸裹垃圾。
“最好把街面上所有报纸都买来,免得大哥大嫂看见你叹气。”
“加州和美东的报纸是不同的两个版吧。”苏安宜提醒,又说,“谁说我要回去?刚刚那就是你的理由?让我回去挨骂?”
“不要耿耿于怀,如果你和他划清界限,为什么每次回加州不住酒店,还要住老房子?”
“那不一样,老房子是爸妈留下来的,又不是他许宗扬买的,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她将杂乱的桌面收拾得差不多。电话下压着一张红色卡片,翻开,是订婚宴会的请帖。
落款,沈天望,詹蕙妍。
许家睿自苏安宜身后俯身探头,下巴抵在她肩上:“怎样,去么?”
她脸色一沉,胳膊撞在他肚子上:“你预备轮椅吧!”
苏安宜自公寓楼快步走出,匆促穿过洛克菲勒广场前金色的灯海,开始落泪。隆冬时节,强劲的风在摩天大厦间肆虐穿梭,润湿的脸颊被割得生疼。她却宁可再疼一些,便不需理会此时心痛的感觉。
她一路来到曼哈顿最南端,搭乘渡轮到斯丹顿岛又折返,远远眺望自由女神在苍茫夜色中的轮廓;茫然乘着地铁去唐人街,吃最喜欢的香芋和椰子冰激凌。
每一个细胞都要结冰,却再不会有人用长长的围巾把自己和他圈在一起。
哦,天望,天望。
十几岁时,她以为这辈子只需要爱这一个人,便足以幸福地过一生。
二十岁时,她以为他和她的分开不过是因为年少气盛,总有一天会发现对方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替代的那一个。
然而,他和别的女人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印在大红色烫金的卡片上。
苏安宜抑制住捶着胸口痛哭的冲动,叫了一辆出租。好友麦特开门时,被她的铁青面色吓了一跳。
她神情冷冽:“我要昨天那套晚装,刚拍完下期杂志,你应该没还。”
“那能轻易外借么?你知道搞砸了会怎样,以后的秀你再也别想去,现在不缺中国面孔。”
“当我买下好了。”苏安宜抛下一句,“你知道我就算都拿走也赔得起,以我大哥的名誉发誓!”
“安宜,你还好吧?”麦特惊讶且担忧,知道她这几年一向对大哥讳莫如深,偶尔提起,更没什么信誉可言。
苏安宜威逼利诱,拿到半买半抢的晚装,已经将近半夜。又回去敲二哥的门,说:“我和你一同回去。”
“是去天望的订婚宴么?”许家睿挠头,“可是我已经找好女伴了。”
“推掉!”
“这个好说,可是……妹子,你知道圣诞前的机票有多难买,估计几条航线都超售了。”
苏安宜白他:“少来,知道你肯定预留了我那张。”
“哦,我没有。”许家睿坏笑,“大哥倒是买了一张,让我想办法带你回家。看,我做到了。”
“你还真乖!”苏安宜嗤笑。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毕竟等我老了,或许还要大哥养着。”许家睿懒懒地说,“如果我和你一样四肢健全,估计能卖个更好的价钱。不就是扭么,我扭,我扭。”他接过妹妹手中的衣架,一拐一拐拧着猫步,“快去睡,否则你明天只能画烟熏妆。”
苏安宜瞥一眼桌子,那张大红喜帖还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刺得眼痛。
沈天望。
时过六年,这仍是自己唯一的软肋。
人人皆知。
订婚酒会设在一家私人会所,俯瞰海湾,远眺旧金山市区,灯火辉煌。
环顾四周宾朋,名门淑媛华服盛装。许家睿难得刮去胡子,修饰发型。他在苏安宜耳边低声道:“多亏你去偷了一身衣服。这才是天望想要的上流社会。”
她冷哼:“那不如说,他是第二个许宗扬。”
不远处一双俪影被宾客环绕,苏安宜深吸气,如临战场。他恰好转身,将她屏息凝神的模样看在眼里,淡然一笑,携着身边女子走过来。
“恭喜恭喜!”许家睿和他紧紧握手,“沈老二,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快上一步。”
沈天望也笑,拍着许嘉睿肩膀,向未婚妻介绍道:“来,这是我认识二十多年的兄弟,许家睿。他可是传奇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
“什么神龙,现在不过是三脚猫。”
“这是嘉睿的妹妹,安宜。”
为什么不说,是沈天望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人生中曾有四分之三的光阴胶着在一起。
苏安宜扬脸,粲然一笑,看他揽着别人的背,言简意赅地介绍:“詹蕙妍,我的未婚妻。”
对方清水出芙蓉般的美丽脸庞,一派天真,既不跋扈,也不娇蛮。
未婚妻,这头衔如今交付他人,苏安宜只觉得牙都要咬碎,但脸上仍要挂上大方得体的微笑。
“好漂亮的兄妹。”詹蕙妍说着,牵起苏安宜的手,“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你。”
苏安宜想,如果你未婚夫没有将合照尽数销毁,必定浩如烟海。
“安宜偶尔去杂志社作model。”许家睿道,“贪玩得很,立志要做时尚女魔头吧。”
“我说么。”詹蕙妍恍然,又问,“安宜还演过系列剧吧!”
“小配角,只有两集的串场。”
“我想起来了!和你演对手戏的,可是我的偶像啊。”詹蕙妍双手叠在胸口,“他本人是不是比屏幕上更有魅力?还有,最后告别的那个kiss,你真的吻到他么?”
苏安宜笑着点头:“ng七次,占够了便宜。”
并非只有詹蕙妍认出她。许多女子看到平素杂志和网络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也忍不住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暗自在身材相貌上一较高下。
苏安宜早已习惯,毫不在意。但沈天望看向未婚妻的目光让她惶恐无助,心酸恼怒如同妒妇。
有人刻意端了酒杯蹭到她身边,她也没察觉,任香槟洒了一裙摆。
在洗手间擦去酒渍,苏安宜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心有些纠结,用拇指拈平。詹蕙妍推门进来,站在她旁边整理妆容:“她们太过分了。”
苏安宜摇头:“没关系。”
“本来,有什么好争的呢?”詹蕙妍叹气,“很多事过去就过去了,就好像童年的玩闹,不过和扮家家酒一样。你是演员,肯定明白――人生如戏。”
说罢一侧嘴角扬起,似笑非笑。
她离开后,苏安宜强忍着,才没有将鞋子砸在门上。她怕摔断了鞋根,要和许家睿一样,跛着脚出去。
不能再让人看笑话,詹蕙妍是今晚这场盛会的主角,她苏安宜不能借着这舞台上演一出闹剧。
然而勉力撑下去,实在很累。不知哪家轻浮的阔少来搭讪,苏安宜饮尽杯中红酒,和他挽着臂施然离去。
沈天望再没有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