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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拼杀后, 封如故终以尖刀之势,率百余人撕破重围, 一身血, 一身尘, 闯进了一个黎明。
期间,封如故辗转阵前阵后,一刻未歇。
待到韩兢遥遥喊出一声“安全了, 暂歇”, 封如故已是站不住脚了, 双剑同时没入尘土, 溅起一二血尘,才勉强将身体支撑起来。
韩兢握剑匆匆而来, 搀住他的臂膀, 扬声吩咐:“魔道随时会来, 莫叙闲话,速速调息。”
吩咐过后, 他柔声询问封如故:“感觉如何?”
封如故的身体压在剑柄上摇摇欲坠:“韩师哥, 我累啦。”
韩兢有些心痛:“我知道,你坐下。”
封如故慢慢从他手中挣出手来:“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拖曳双剑,一步一动,剑刃在地面犁出双道血泥。
与他缓慢的动作相反,封如故周身灵力雪山崩流般翻卷而出。
其姿态宛如断翼凤凰, 即使只残半翼之力, 翅下馀风仍足以撼动苍岳。
他们这群人一路逃来, 肆意释放灵力,魔道要找到他们实在太过容易。
……封如故打算让魔道们多走些弯路。
封如故抛剑于空,踏剑凌风,毫不吝惜地纵起一身灵力,往西北方向去了。
有弟子仰首看他背影:“封道君又做什么去了?”
文忱看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谁知道?他是天之骄子,我们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小芥子,去哪里需要跟我们交代?”
那弟子皱了皱眉:“话不是这样说的吧。他总是这样自行其是,加倍招惹魔道,昨日又是点火,又是烧房,惹得魔道怒上加怒,到头来连累我们和他一起受罪。我们又没有他那等修为……”
“谁说不是呢。”文忱招招手,将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听他说话的人聚拢起来,切切察察,“我们这样跟着封如故行动,目标实在太大,再说,你们信得过那个疯子?保不齐他还会带我们去什么更加匪夷所思的地方,徒增危险。他若是老老实实的,那就罢了,若是再拿我们的性命冒险,不如我们……”
所幸,这次围剿中封如故这一方反应极快,始终掐着防身之诀,未受毒害,总共只有四人轻伤,重伤的人数并未增加。
封如故折返回来后,听到韩兢说明各家弟子伤情后,点一点头,说声“挺好”,就靠着树坐下了。
韩兢替他擦去他已无力擦去的额头细汗:“如故,你休息吧。”
封如故只回了一声“嗯”,鼻音轻得都像是耳语。
韩兢引导他在自己膝弯上躺下:“睡在这里。”
封如故打起最后一丝精神:“韩师哥,你不休息吗。”
韩兢看着天边将尽的一轮淡月,几点银砾,低声道:“月光已尽,再不多看几眼,实在浪费了。”
封如故懒洋洋哼了一声:“你还是不够累。”
韩兢温柔地用指背抚一抚他的侧脸:“……抱歉。韩师哥很快便能帮到你了。”
封如故翘起二郎腿,闭目道:“韩师哥,我师兄剑术难以精进,是不通七情,连与生俱来的杀意与兽性都得靠后天领悟;你倒好,和师兄全然相反。指月君说过……”
韩兢接过话来,虚心地承认自己的缺陷:“师父说我剑术难以全然发挥,是因为我过度多情,杂念芜生,剑术其形其神兼备,却耽搁在了一个‘不忍’上。”
“多情好啊。”封如故声音低了下来,“多喜欢我师兄一点吧。”
大概是生死之间,人总是格外坦诚,韩兢说:“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身姿笔直,把自己坐成了一株潇潇清竹。
但这支竹子今日格外话多:“以前,伯宁是很想骑鹤的。他说,如故家在江南之地,他想带着如故,骑鹤去看一看他的家乡。”
说到此处,他抿着嘴,很是不好意思:“我说,我会养一只鹤给他。我也真的养了。”
“一只雪颈、霜毛、红网掌的鹤。从小小的一只养起来,丹药为食,醴泉哺喂,现在它已有十二岁了。我本想在伯宁入道二十载时,赠与他做纪念……”
封如故去捂韩兢的嘴:“好吵。”
被捂嘴的韩兢眨眨眼睛,发出一声轻笑。
隔着封如故的手掌,他将心中事说给自己听:“……我真想再多喜欢他一点。”
言罢,他指一指自己,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吵了。
封如故这才放下手来,翻个身,一声不吭地睡了过去。
初阳之下,那堪为剑道扛鼎的少年面容间少了几分骄傲昂扬,五官柔和得与他的年岁正相当。
韩兢由他枕在自己膝头,疼惜弟弟似的,轻摸一摸他的脸颊,旋即闭上眼睛,运息静心,由得一股灵力渐渐流入自己经脉之中。
………
接下来,是旷日持久的奔逃。
连续二十几日的徒劳寻找,已把本来志在必得的丁酉一行人逼至疯魔,一旦发现有道人的踪迹,便是无休止的疯狂追杀。
即使是封如故的诱敌错行之计,只为大家争来了短短三个时辰的休整时间。
他们一直在逃,活活逃成了一群惊弓之鸟。
在短短的休整时间里,封如故只顾得上打坐调息,或是去看一看荆三钗伤势如何了。
不过,经过那夜之后,韩兢似是开了窍,剑锋再不加任何收敛,再加上魔道血徒在这不间断的追杀中消耗了许多实力,封如故肩负的压力骤然少了不少。
等封如故意识到韩兢已很久没有来找自己时,已是七日之后的事情了。
待到又杀退了一批魔道来犯之徒,封如故提着剑,在一众或坐或站的弟子中寻找韩兢。
他找来找去,在一处断崖之下,找到了一个背对着众人而坐的身影。
但那人的气质有些陌生,不仅解了前襟,衣衫略有不整,而且从背影便透着股叫人心惊的冷淡,以至于封如故驻足看了片刻,才敢确认那是自己要寻的人。
“……韩师哥?”
他认出那人擦拭的是韩兢的剑。
韩兢的“春风词笔”形如宣笔,剑身通体为青玉,散着荧荧润光,唯有剑尖一点是墨玉,纯色欲滴,故得其名。
韩兢心中似有心事,听到封如故唤他,也不回头,只短促地应了一声:“嗯。何事?”
封如故挠了挠脑袋。
他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找韩兢说说话。
韩兢向来是个能让人安心的人。
只是若他也有心事,自己也不必打扰他了。
封如故刚要道声无事,便听闻身后某处传来一阵骚动。
韩兢也听见了,合上衣襟,回身握剑:“出了什么事?”
闹出骚动的人又是文忱。
不过这次的确是出了大事了。
“漏人了!”文忱焦急得直跺脚,“有三人失落在魔道包围圈中了!”
有人劝慰他说:“也许只是掉队呢。或许很快……”
文忱急道:“就算掉队,我们已在此处休息一刻钟,断没有赶不上来的道理啊。”
封如故在旁听了个大概,干脆道:“他们不是我,八成已经陷落了。”
文忱闻言大怒:“到这时候你还来显摆?!”
封如故莫名其妙道:“我显摆什么了?”
文忱不欲与封如故再打口水仗,转身点将:“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你,还有你,跟我来!”
封如故一剑拦住他的去路。
文忱怒道:“你去不去?不去就别在这里挡路!”
封如故:“去干什么?”
“救人!”
封如故纠正他:“送死。”
文忱冷笑一声:“呵,就知道你指望不上,你也莫要阻拦我!”
他迈步正要走,封如故便抱臂道:“我不阻拦你,请便。但把你身上的牵丝线斩断再走。”
牵丝线,是封如故与韩兢埋在各家弟子体内的引路之线,就算一时走散,凭借此物,一路引导,也能找回应归之地。
封如故大闹“遗世”主城后,便是以此寻到韩兢他们的。
斩断牵丝线,意味着彻底与大部队切割脱离。
文忱脸色变了:“为何?!要是他们仅仅是掉队而已,或是我们成功将人救出来了——”
封如故说:“我不管你救不救得出来。有了牵丝线,魔道便能找到我等。你带的这几人一旦离队,死生有命,莫要牵连我们。”
闻言,几个被文忱点名的小道友都缩了缩脑袋,不出声了。
文忱万千意气被一盆冷水灭得青烟缕缕,难免有英雄气短之感,心中愈加憋闷,火气顶着往上冒:“封如故,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们的性命当一回事,早想甩掉我们这些累赘包袱了?”
封如故笑道:“有自知之明了?真是意外之喜啊。”
文忱这下气性上头,一副任谁拦着都没用的架势:“放开我!!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韩师哥,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人的牵丝线,都由韩兢一人保管。
在一片混乱中,韩兢静静道:“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
文忱:“……”
就连本打算镇住文忱后,自己提剑去救人的封如故也怔住了。
牵丝线断开,要么是牵丝人死了,要么是他们已落入魔掌,自知无力回天,不愿牵累众人,方才自断丝线。
文忱呆呆望着韩兢片刻,眼中迅速浮出泪水,转身而去。
封如故心中也有几分怅然,想同韩兢说两句话,韩兢却转身离去,神情间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淡。
这叫人心悸的冷淡出现在韩兢脸上,叫封如故心里无端打了个突。
他追了上去:“韩师哥,牵丝线真的断了?”
韩兢答:“是的。”
封如故还是不信:“韩师哥,你别怕我去冒险救人。我生平最不怕冒险。”
韩兢答:“真的断了。”
封如故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逼他转过半个身子来,正要开口,竟见他胸前晕开一片浅红血色,不禁一惊:“你受伤了?”
他正要去扯韩兢松垮的前襟,韩兢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如故……不要碰我。”
封如故急道:“受伤了何必瞒着?!”
韩兢身体拧着,竭力躲避封如故,措辞很是怪异,甚至有一点颠三倒四:“离我远点儿……我很奇怪,我怕伤到你。……我怕我很快连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听他话说得越来越怪,不由分说踮起脚,去摸他的额头。
……果真有些烫。
封如故看他胸前出血的状况,判断他伤得不重,心就放下来了些,推一把他的后背:“师哥不要管这里的事了。去休息吧。”
韩兢低着头被他推出两步,突然道:“如故。”
封如故:“什么?”
“我做正确的事情,是错的吗?”
这看似混乱的话,勾起了封如故心中不好的预感:“韩师哥,你做了什么?”
牵丝线,难道是韩师哥……
如果他主动扯断了牵丝线,自己就不能去冒险,文忱无法寻到那失陷的三人,少了性命之虞,魔道也无法根据牵丝线寻到他们的行踪。
但那三人……便被彻底抛弃在了这“遗世”之境。
但一转念,封如故又抛却了这等不切实际的推想。
那可是韩兢啊。
他聪慧,却向来多情,情理永远大于事理三分。
哪怕有万千理由,他也不会放弃那三人的。
果然,韩兢摇晃了一下,像是刚和自己打过一场天人之战,脸色煞白:“无事。我或许是……烧糊涂了。我休息会儿……休息会儿。”
封如故是信任韩兢的,马上收起了无稽的猜想:“去吧去吧。”
韩兢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
封如故正注视着他的背影,与他四目交接,又摆了摆手,叫他快去休息。
韩兢抓着胸口的衣服,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的情绪却淡得看不清楚:“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不以为怪:“去吧。这里我盯着。”
另一边。
文忱并十几个和他关系处得不错的小道友,头对着头,小声商议。
文忱攥紧拳头:“我跟你们说,韩兢和那个封如故一样信不过!——他们根本没死!也没掐断牵丝线!”
有人问:“文公子,你怎么知道?”
“掉队的有个我自幼的玩伴,他胆子向来小,为防万一,在我这里还结了一条牵丝线!”文忱扯开胸口,其上爬着一道微光细细的线脉,“这条根本没断。姓韩的在骗我们!他就是不想救他们三个!”
有人精神一振:“我们去将此事告诉封道君!”
“指望他封如故?”文忱含泪嗤笑一声,“他只顾自己显摆,道友们的死活,何曾被他放在心上?”
周围一片默然。
文忱一挥手,满心都是英雄梦:“就这样,听我的,我们偷偷去,再偷偷回。我就不信魔道是铜墙铁壁,他封如故能杀个七进七出,我们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