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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宝钦这院子并不大,厅堂更是秀气玲珑,平日里只有她和两三个伺候的丫鬟出入,并不觉得逼仄狭小,:除了屋里原本伺候的下人外,秦烈和梁轻言还各带了几个随身侍卫,将这厅堂里挤得满满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隔着厚厚的屏风。不说什么贴心的话儿,就连个关切的眼神也传不过去。梁轻言倒还沉着,面上没有半点不悦,平心静气地跟着屏风当着众人的面跟宝钦说着关切的话,不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拿捏得极好。秦烈板着脸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喝着茶,一言不发。
宝钦本就不是什么温柔柔顺的女子,在军中混迹了那么多年,性子愈加地强硬刚烈,被秦烈玩了这么一手,心里头却是早就有些不悦。而今又见他这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更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轻言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亲近的话,等传达完郑帝与太妃的问候后,便礼貌地起身告辞。秦烈也跟着站了起来,正要说几句客套话,却被屏风后的宝钦抢了个先。
她语气不大好,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凉意,道:“梁大人请留步。”
梁轻言微微一愣,顿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朝秦烈看了一眼,瞧见他微缩的瞳孔和目中的寒意,忍不住瞧瞧勾起了嘴角。
“本宫有些私事要询问梁大人,无关人等还请回避。”
隔着屏风瞧不见宝钦脸上的表情,但秦烈十分敏感地意识到她是恼了自己,心里头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善于哄女孩子,也不懂如何如何与女儿家相处,素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的,哪里会考虑旁人的想法。因他身份尊贵,旁人自然不会有异议,就连秦帝,因着刘贵妃的缘故对他亦是百般忍让,哪里想到宝钦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跟他置气,更何况,还是为了梁轻言。于是,惴惴不安的同时,心里头也难免有些不痛快。宝钦话一说完,他一句话也没回,转身就出了门。
撑着一肚子气出了院门,秦烈就慢慢缓过来了,脑子也清醒了许多,立时开始后悔。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好容易才跟宝钦有了点进展,这回可好,转眼就把人给热闹了。以她那性子,真生起气来,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回来的。三五天不搭理他都是轻的,怕就怕到时候一着恼,就跟着梁轻言一道儿回郑国了,那他岂不是……
秦烈也不管丢不丢面子了,一转身又折了回来,就在院子里的凉亭里坐下,板着脸朝五斤吩咐道:“你去跟公主说一声,就说我在院子里等她。等她与梁大人叙完了旧,让人过来招呼一声。”
五斤刚应了准备转身去通报,又被秦烈叫住,“等等——”他的眼睛里有犹豫不决的神色,想了想,最后还是挥挥手让五斤下去,“罢了,还是我亲自去跟她说。”
说罢,一甩袍子起了身,快步踱到门口,也不管屋里的宝钦在跟梁轻言说什么,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阿宝,我从京里给你带了些好东西,等你说完了话,招呼我一声。”他跟宝钦拢共才亲热了几回,哪里晓得宝钦的小名儿,只是故意想恶心恶心梁轻言,临时编了个阿宝出来,却不想正好碰了个巧,还真给他说准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得门上“啪——”地一声闷响,却是宝钦随手抓了只鞋朝他扔过来。
五斤顿时吓了一跳,赶紧冲过来想拉秦烈走,嘴里还小声地埋怨道:“乖乖,这七公主好大的脾气,亏得手边只有双鞋,若是放了把刀,岂不是要谋杀亲夫?”
秦烈却是松了一口气,一弯腰把那绣花鞋捡了起来,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小声骂道:“你懂什么。”她还能气得要打人,说明只是有些恼,若是一言不发,半点反应都没有,那才是大大地不妙。
说罢,秦烈收好绣花鞋,拍了拍身上的灰,老老实实地又回到凉亭坐下。
这边屋里头,宝钦的脸早已涨得通红,气得咬牙切齿。
梁轻言在一旁瞧着,心里头却是既酸又涨,五味陈杂。他和宝钦一起长大,对她的性子最是了解,她若果真狠狠地恼了,便不会这般发作出来,只会一声不吭,把情绪深深地藏在心里头。就好像当初钟父过世,她接过西北军大旗时那般,冷静又沉着。
“我听清雅说,你跟秦烈他——”
不管什么时候,梁轻言的声音总是温和沉静,面容亦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犹如一方温软的白玉,醇和厚重,永远都让人如沐春风,就连这种尴尬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显得自自然然。
宝钦也不瞒他,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低着脑袋小声道:“他对我很好,我……我也觉得,好像也挺喜欢他的。”
屋里良久的沉默,梁轻言有一阵子没说话,宝钦则忽然紧张起来,端起手边的茶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阿宝——”梁轻言柔声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唤过她的乳名了,“你不再回去了么?”
宝钦吞了吞口水,迟疑了一阵,才沉声回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西北军中的钟小将军已然身死,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再回去?就算梁轻言能给她改头换面地找个新身份,可回去以后,她又要如何是好?
她不是郑国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德言容功一窍不通,舞刀弄枪却是样样能行,有哪个大户人家会愿意娶这样的小姐进门。且不说嫁人的事,郑国民风保守,就连寻常百姓家的姑娘都不能抛头露面,她若是回了京,岂不是下半辈子都要被锁在那无形的牢笼中。
“阿宝——”
“师兄!”宝钦忽然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坚决,“不论有没有秦烈,不论我有没有被当做七公主送到丰城,我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为郑国付出了所有,以女儿家稚嫩的肩膀扛起那面大旗,四年如花的青春,到最后却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怎能不怨,不恨?这么久以来,宝钦从来不说,只是因为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她不愿一次又一次的提起,反而刺痛自己的心。
梁轻言垂下眼睛,不让目中的哀伤流露出来,只声音里带了些微微的颤抖,“师兄只是担心你。你一个人走得这么远,我和你二师兄都不在身边,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山长水远的,我生怕——”
说着,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愈加地彷徨,“今上并非先皇那般昏庸无能,师兄与他又是多年的交情。只要你能回去,昔日的冤屈自然能得雪,还有西北军中的那些旧部,哪一个不是翘首以盼。”
宝钦苦笑,“若是他们晓得了我的身份,只怕就再也盼不出来了。”
梁轻言哪里会不明白这些,不过是想再多找些借口罢了。见她语气如此坚决,他也不好再多说,只摇摇头,无奈地问:“你可还有什么打算?”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七公主,难保有朝一日不会被人拆穿,到那个时候,秦烈能不能保住她不说,她又该如何自处?
“且先过一日是一日吧。”宝钦摇头,脸上的表情一派淡然,“我自从那断肠剧毒下捡得一条命,到而今每活一日都像是赚来的,哪里还有精神去想那些遥远的事。若是每天都为了这些不知将来会不会发生的事情操心,我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经过了生死,她而今却是看开了许多。许多事情,并不会因为担心有不好的结果而不去做,就连对秦烈的感情也是如此。
她初时何尝没有过顾虑,秦烈是皇室子弟,三妻四妾都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她而今借着七公主的身份,身有重孝,不到三年除服便不能过门。便是秦烈自己不急,那秦帝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今不过是因为她初到京城,碍着面子这才将文贵妃给拦了,只怕过了一两年,不用文贵妃提醒,他就着急了。
可是,她若是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判了秦烈的死刑,那秦烈又何其无辜。
“师兄,”宝钦郑重地向梁轻言保证,“我会好好的。”
她是曾在腥风血雨中厮杀过来的钟小将军,不是寻常娇弱无力的千金小姐。不论处境如何艰难,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挫折,她都能挺过来。
她的目光如此坚定,眼睛里有灼灼的光芒,梁轻言看着她,劝说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罢了,终究是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都这么说,我也懒得再劝你。你只需记着,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你愿意,我……我终究会护着你。”
“我知道的,”宝钦侧过脸去,悄悄抹了把脸,将眼角的湿意隐藏掉,可带着哭腔的声音却将她出卖,“我从来都知道的。”
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师兄就一直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以来,始终不离不弃。
…………
秦烈在凉亭里喝了一肚子水,跑了好几趟茅房,总算把梁轻言给等了出来。原本他还有几分急躁的,当着梁轻言的面却是通通地又压了回去,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淡然,冷冷地朝他点了点头。
梁轻言也没有半点要和他寒暄的意思,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尔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走得影子都瞧不见了,秦烈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迈着大步去屋里找宝钦认错儿。
才到门口就被清雅给拦了,小姑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沉着脸道:“公主说这会儿乏了,谁也不想见,三殿下请回吧。”
早料到她没这么容易消气。秦烈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半句多话也没问,利落地转身就走。清雅本以为他没那么容易打发的,见他如此好说话,亦是愣了愣。就她发愣的工夫,秦烈忽然回头,轻悄悄地一转身,便绕过清雅的胳膊,溜进了屋里。
三两步冲进屋,宝钦果然没睡,背对着他站在窗口。
她身形修长,比秦国的女儿家还要高挑些,在军中的时间长了,难免染了上了军人的做派,腰杆挺得笔直,犹如一杆标枪。但她到底是女儿家,又病了些日子,便显得愈加地瘦削,看得人无端地心疼。
听得他的脚步声响,宝钦并没有转过身,依旧看着窗外发呆。窗外不远是葱绿的树林,远处有连绵起伏的高山,抬头是碧蓝如洗的天。
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照进来,落了几点在宝钦的脸上。秦烈伸手将它们遮住,声音异常地温柔,“你去睡会儿,啊?”
宝钦侧过脸来看他,眼睛依旧红红的,眸中有浓浓的水汽,眼神却十分地不善。
秦烈也不管她恼不恼了,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声道:“我是小气了点儿,回头要打要骂都随你。你先回去躺着,精神好了才有力气跟我生气。”
宝钦哪里想到他会这样的耍无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对付他。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骂道:“我都还没嫁呢,你就管东管西,真惹恼了我,定要当着旁人的面给你点颜色看看。”
只要她不提走的事儿,秦烈就半点也不气恼,只可惜脸上挤不出笑来,更不能陪着笑脸来哄她,却紧绷着一张面皮作低三下四状,小声地道:“是我不对,你莫要恼了,要给我颜色看看现在也不迟……”
五斤原本躲在门口听壁脚的,听到此处,再也不敢往下听了,果断地拔脚就走。照这样这样听下去,保不准三爷还会说出什么小话儿来,他怕自个儿再也对三爷恭敬不起来了。
(修)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期末忙碌中,白天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真崩溃。
谢谢concinnityo和cibamai姑娘的地雷,破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