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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老皱着眉头盯着那张白纸,看他的认真模样,似乎上面真的写满了什么心得,张立平还微笑着问了一句:
“老师,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柳老又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居然道:
“你很好。”
要知道,柳老平生严厉,素来都不轻易许人。他中科院里的研究课题组一共有三十七个人,其中拥有博士学位的再常见不过,甚至有的研究员已是在某些方面成为了国内的首屈一指的专家。但饶是如此,被他说过“不错”的,不到三分之一,赞过好的只得六人,更不要说是“很好。”
柳老又思考了一下才接着慎重道:
“你的天资的确很高,领悟力很强,唉,看来我收你做学生的想法,却是错了,若是拿那些条条框框框约束你太多,反而会耽搁了你的发展。”
张立平惊然一抬头,望着柳老的眼睛,却从中读到的却是真诚与信重,他又仔细想了一想柳老的话,这才很慎重的道:
“那。我若是有问题,还能不能来请教您老人家?”
柳老爽朗一笑:
“这当然没问题。”
张立平点了点头,恭恭敬敬的再鞠了一躬,这才退了出去,一步也不虚浮,半点也不做作。一直到门轻轻带上,柳老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叹息道:
“好一块璞玉,可惜只怕与我没有缘分。”
这时候旁边那老者才笑道:
“你们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迷?”
柳老吹着茶杯中翠绿的茶叶,仿佛在沉思着什么的,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我给他出的那个题目是:中医比西医强在什么地方。这本来就是在考量他心中的观念,因为我早已知道,这个学生在中医的针灸方面,有非常独特的见解。”
“所以你就给他出了个这么题目?”
旁边那老者道。
“对,我的本意是要了解他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偏激,会不会因为所学的排斥西医,这样才方便因材施教,没想到,他完全看穿了我的用意,反而倒过来给我出了这道题目看我明不明白他的心思。”
柳老一面说,一面苦笑着望向面前的白纸。
“这张纸上空无一物,那意思其实就是指他对我的命题其实无话可说,无言可答——这表示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还对我提出这个偏颇的问题提出了置疑!”
“是的!”说话的竟然是张立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冷静从容的少年竟又去而复返。
柳老对他的再次出现没有感到惊奇,他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继续说。”
“我的父亲曾经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医生的天职究竟是什么?我回答说:当然是治病。父亲却告诉我:病,其实是根本治不好的,否则这世界上的人都长生不老了,医生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尽可能长的延长人们的生命而已,这世界上的医生,无论他运用的什么办法,那都是为了达到目的一种过程而已!”
张立平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应该是在整理自身的思绪:
“所谓中医西医,那就好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重要工具——就好比农夫种田所使的锄头和犁,谁也没办法分出两样东西更加重要,也根本分不出来,一如凳子的四只腿,任一一条也不能缺。”
柳老还没有说话,旁边的那位老者已经笑道:
“不错不错,你这个年纪能有这种认识,已是实属难得了。”
张立平好奇的望了望他,柳老呵呵笑道:
“这位是省第二人民医院的王尔良教授,是我国肝胆外科方面的权威哦。”
其实根本不用柳老补充上后面那句,张立平也知道这位号称“王一刀”的王尔良教授的名气,就连他的父亲张华木,以前也对王教授很是推崇,不谈别的,只因为这位老先生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就进入西藏,几十年如一日,免费为藏胞开展各种手术近万例,他的外科技巧也因此被锻炼得炉火纯青。他心里一阵激动,刚想说话,柳老却和蔼道:
“小张,你开始说的那句段话,我觉得有一点地方还是不妥。”
张立平眼前一亮,振奋道:
“请老师指教。”
“其实中医和西医两者之间,虽然历史背景,理念,观点,甚至是意识形态,各种方面都有较大的差异,但是我想说的是,两者看似殊途,其实同归,其本质却都是完全一样。”
“本质。完全一样?”
这个观点已经完全超出张立平目前所知的理念之外了,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坚持道:
“对不起。老师,我很难理解。”
柳老和王教授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却是王教授先道:
“去年我和老柳一起得到了一个早已失传的治疗咳嗽的古方,据考证,应该是从一个古墓里发掘出来的,那方子的配伍甚是普通,只有一味药引很是奇特,竟然是霜降过后的母蟋蟀两只。我们开始也觉得好笑,以为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当时见到过这道古方的一位医生,他的慢性支气管炎非常的严重,几乎每到季节转换的时候,就得去住院部输几天液,可以这样说,他这个病西医要想根治是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的,他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私下里按着这古方严格抓了两副药,又让儿子去给他找来这奇特的药引,一吃之下,效果竟然是立竿见影!等到两副药吃完,症状竟是完全消失!”
柳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话头道:
“这事情就引起了我们的重视,因为那古方的药物配伍,使用剂量都平淡无奇,于是我们就将研究的焦点聚集在了那奇特的药引上,经过临床上的实践证明,将那药引换作公蟋蟀,甚至只要不是霜降过后的母蟋蟀,药方的疗效竟就直线下降!我们就由此为突破口,终于发现,原来霜降过后的母蟋蟀,大多已经处于即将产卵或是已经产卵的状态中,这个时候它们的体内,会分泌出一种十分特殊的雌性激素,与原方中的药物产生化学反应,生成一种新型多元化合酶蛋白——正是这东西,对人体呼吸肌痉挛起到了非常良好的抑制作用!也将这看来荒谬无比的事情变成了可能。”
饶是张立平此时医术也颇为精湛,但听到这等事情也觉得目瞪口呆——张家以针灸成名,留下来的手札笔记,也多是与针灸有关,似这等中药的配伍,调和实在非他所长——没想到此事还有下文,王教授笑眯眯的接着道:
“恰好就在我们发现这种多元酶不久,美国的纽约卡澳笛制药研究所就宣布他们研制出了一种治疗哮喘症,支气管炎的特效药物,疗效也是相当的好,只是价格昂贵,同份量的药物几乎能与黄金等值,从生产途径上来看,是需要经过非常复杂的加工工艺来萃取,这种药可能你也听过,叫做阿斯兰。”
张立平一下子失声道:
“阿斯兰?那种被纳入了对外贸易都要限额的新药?”
王教授赞赏道:
“是的,看来你对国际的最新医药行情也很了解啊。我们通过美国的一位朋友拿到了三粒这种药物,分析后发现,里面的主要成分,就正是我们手里掌握的这种新型多元化合酶蛋白。”
听到这里,张立平的心里震惊当真是无以复加!
数千年前的古方里的核心成分竟然同最先进科技药物中的主要机密一致!
他正想张口说话,忽然又想到了柳老先前点评自己言论的那四个字:
“殊途同归!”
他忽然明白了二老为什么要将如此重要的机密讲给自己听!
那纯粹是出于对后辈的关切,爱护!目的就是要他在今后前进的道路上少走弯路。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首先要明确的就是理念与方向,试问若是努力的方向都错误了,那还怎么能指望成功。
一念及此,张立平对着两位导师深深一鞠躬,心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之意。
接下来二老又与他长谈良久,张立平从中获益良多,在临走之前,柳老唤住他道:
“你既然执意要叫我老师,我也就再给你谈谈个人的意见,今后我不会固定给你布置什么硬性的任务,课题,在我看来,你目前最好也不要限制自己的发展方向,一切以学为主,全方位的接触各种知识,有容乃大。自身的知识广博,丰富了起来,自然见识也就深入起来。专精固然好,但知识体系的全面却更能淘汰你分析问题的局限性,到三十岁以后,再来具体确定一生的主修方向。”
张立平默默颔首,他记得父亲张华木以前也叹息过自己年轻时候观念太过偏颇,很是吃了这方面的亏,心中也对柳老说的深以为然。接着王教授又对张立平笑呵呵的道:
“我老头子就不如老柳了,这辈子只会玩刀,其他方面实在是差得太远,我也不多说,你若是想在外科方面有所建树,我倒有一个笨但是很有效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张立平眼前一亮,他的本心中,一直都希望着有一天能够在挽救父亲的手术台上在旁边担任助手,只是苦于外科方面一直没有人指点,忙道:
“王教授,您请说。”
“你回去,用手术刀刀片试着划破紧叠在一切的薄纸,从两张开始划,要求是,只能划破上面的那一层,不能伤到下面的那张垫纸,若是能连续做到一刀下去划破九张纸,而第十张无损,那么基本的操作方面就没有问题了。”
张立平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一刀划下去连破九层纸,而不伤第十层,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难度可想而知。不料王教授还接着道:
“这只是基本上的操作,接着你若是想再进一步,那就得尝试随心所欲的想划破几层就划破几层,最好是在垫在下方的那张纸上连一点痕迹也留不下来,这才算是大成,可以勉强上台做做手术了。”
张立平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简明扼要的有力说了一个字:
“是。”
他走以后,柳老才捻须微笑道:
“此子日后成就,应该在你我之上啊。”
王教授点头,神情却是一反常态的凝重:
“我中华医学眼下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内有质疑的声音,外面也持了排斥的态度,最重要的是,当下的年轻人大多只知道西方医学,却对传统医学不甚了解。如此内忧外患,我只怕中医这历经几千年,贯通中华历史的国粹,就会消亡在不久的将来。现在我也能尽一点力,就尽一点力吧。”
柳老却颇为希冀的道:
“我上次在论坛上调出来的聊天记录你也看了吧:张立平这孩子所掌握的许多东西比如经脉血液运行规律推演,穴位的特殊作用知识,就是在古代也是非常罕见的。一个遥在万里之外的俄罗斯人按照他所说的,按压了身上的三个穴位以后,立即就出现了暂时性的半身不遂,直到两个小时才缓解。这是何等的精巧?照我看来,他应该也是医学世家出身,难得又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只怕以后将国学发扬光大,就得指望在这个少年身上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的扶植他,尽量的为他成长的道理上扫清障碍。”
说到这里,相交了几十年的二老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