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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便到了热的时候。
含水殿原本就是盛夏避暑的去处,仔细打理起来,遍岛绿荫繁茂,清风沁凉。苏秉正便也不急着令阿客搬回去。
阿客身体也将养好了,每日逗弄三郎,间或修补残缺曲谱,看看书习习字,日子过得十分舒惬。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苏秉正对她是真的疼到心坎儿了。旁人说有求必应,到了她身上,有什么事无需她开口,苏秉正就都替她想到做到了。她原本就是知足的人,自然别无所求。
对此最羡慕的,无过于萧雁娘。她爱享受,会享受,可惜就是没嫁个这么会瞧眼色的男人,能把她的事看得比圣旨还重。幸而她擅长得寸进尺。心知前番她替阿客传话有功,苏秉正心里也是感激她的。纵然她做得过分些,他也不会再像过去那般找她麻烦,便常来阿客这里蹭着。阿客由来让着她,有什么好东西大半就都让她给拐带回去了。
有时苏秉正跟阿客猜枚,难得赢一回,正想*占占便宜,她就浩浩荡荡的来讨债了。苏秉正真恨得想一口水喷死她,奈何她转眼就蹭到阿客跟前撒娇起来。阿客又吃她这一套。
他跟这表妹最不对盘。然而某种意义上,两个人又最有默契——他对阿客之外的女人没兴趣。若嫔妃争起来,他怕的不是阿客想多,而是她真一视同仁的给他排侍寝表。你心心念念非她不可,她看你却不过如此,再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了。他宁愿不被戳破。
而萧雁娘只追求美食和舒服。她对男人的需求本质上就是对金钱和特供的需求,男人掏完钱还要黏她她反而嫌烦。如今有儿子傍身,阿客又惯着她,她打从心底里就不稀罕苏秉正。
这两人堪称各取所需,互不干扰。
苏秉正对萧雁娘没好脸色,主要还是因为萧镝。有萧镝在,苏显便有争储的资本,难免威胁到三郎。不过如今萧镝也渐渐老了,早些年的进士们在朝中立稳脚跟,他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再有高平侯谋反一事,苏秉正只用一个月就轻松平定,可见根基稳固。如今先帝留下的老臣在他跟前还能说上话,可听不听、听多少,便由他自己做主了。
他便也懒得再跟萧雁娘计较。
反倒是王夕月心里酸酸的。她跟周明艳斗了有些年数,周明艳骤然势败,她拔剑四顾苦无敌手,难免一时茫然。
然而过了一阵子也就平静下来了。
如今苏秉正摆明了就是将卢佳音当先皇后来对待,她虽不信什么借尸还魂,却也不想跟苏秉正唱反调。纵然外人看来她是个多高调的宠妃,可实质上苏秉正对她几分好,几分宠,都是为了些什么缘故,她也心知肚明。
说好听的,她是苏秉正在后宫的心腹;说不好听的,她就是颗棋子。
不甘心固然是不甘心的,可又能怎么样?这世道原本就没给女人留什么出路。
如今她也算计得烦了。苏秉正不令她将权交还给阿客,她便安安稳稳的握着。反正苏秉正若真寻回卢德音了,她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能威风几天且威风几天。
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反而不是苏秉正,而是华阳公主。她艳羡她敢爱敢恨的性子。固然她性格娇纵,活法也十分不聪明,可那份真心千金难求——这样说来,她又羡慕起族兄王宗芝来了。他得那一颗真心,终究不曾辜负了。
这年秋末又传来好消息,华阳怀孕了。
王宗芝得瑟的特地给苏秉正写了奉奏表,表示臣有孩子了,就在臣媳妇儿肚子里。臣琢磨着,您是不是把我弄回去?并不是我嫌弃西边儿艰苦,媳妇儿想吃个橘子都弄不到——能在外边儿给您打仗,我感到很光荣,并且阴人阴得很爽——但是人一有孩子了吧,就容易心软,就做不到杀伐决断。我怕我给您误事。你看您手底下人才这么多,别埋没了。孩子预产期在年底。明年这时候请务必把我弄回去啊大舅子!
苏秉正便提笔给他回信:明年再说,再啰嗦就把我阿姊接回来。赶紧把西疆料理干净,我给你封侯。生了儿子再给你儿子封侯,日后他手头三份封邑,多风光!
回头他把这件事告诉给阿客,阿客也十分欢喜,当即就收拾出七八车东西来给华阳送去。
华阳和王宗芝两个人闹了有些年数了。
其实就阿客看来,王宗芝也不是不喜欢华阳,他就是不擅长应对华阳这样的姑娘罢了——他长在世家,读诗书长大,说到妻子,首先想到的就是阿客这般君子好逑的幽娴淑女。结果横空一声雷响,华阳杀了进来,一举一动都在他预料之外,明明毫无章法可循,却彻底搅乱了他的节奏,将他耍的团团乱转。
——王宗芝是多聪明的人?由来事事尽在掌握,偏偏遇着华阳。待要正眼看她,她分明就在胡蹦乱跳不让你好过。待不正眼看她,心里又总忍不住想着她。他没尝过为一个人心烦意乱的滋味,难免就常想一个人静一静,华阳又不许他清静。
华阳自己也何尝不是?她一头热的冲进去追求王宗芝,觉得王宗芝简直无所不好。但王宗芝究竟怎么想的,他做某件事是什么意思,华阳又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她幼时上学,功课便十分糟糕。兼不喜欢阿客,便事事跟她反着来,自然不能理解和阿客同一个系统培养出来的王宗芝。
阿客当年碍于过往,不能直说。便只好旁敲侧击的提点她,心里也是十分着急的。如今这两个人终于是历尽磋磨,修成正果了,她真是长松了口气。
心里轻松了,口风便也松了,就和苏秉正说起他们两个鸡同鸭讲的往事。
苏秉正沉默半晌,神色微妙。说道,“我只跟阿姊说,你回去直接逼问他喜欢谁,他不说你就拿刀子比着他脖子问。他有骨气就死都别喜欢你……结果第二日,阿姊便被王宗芝给收了。”
阿客:……
苏秉正叹气道:“他们两个人就是一句话的事。开诚布公谈一回,什么心事还说不明白?”
阿客笑道:“也太直白霸道了些……”
苏秉正就道:“可我和阿姊就是这样的蠢人,必得亲耳听到你说了,才明白。不然就容易折腾出蠢事来,不是折磨自己,就要折磨旁人。”他说,“所以阿客,你若喜欢我了,可千万要赶紧告诉我。”
阿客不由就想笑,道:“早就喜欢上你了,现在说才难为情呢。”
苏秉正就愣住了,道:“什么?”
阿客道:“什么都没有。”苏秉正便不依不饶缠上来,“再说一遍啊,我没听清。阿姊你是说喜欢我吗?再说一遍啊说嘛……”
待诸事安稳下来,苏秉正便暗暗的开始筹备立后。
虽则他知道身旁是他的阿客,可外人看来却是婕妤卢氏。他想再令她尊崇起来,可从心底里又不想大操大办——他珍惜眼下平平稳稳的每一天,仿佛阿客不曾死去过,不曾受过被软禁的罪。日子又从阿客生下三郎那日接续起来了。
阿客顶着卢佳音的名字,他心里感受还是别扭的。
虽是暗暗筹备,也不可能不露痕迹、宫里很快就悄悄传开来。
阿客无意间听到,心里便十分疑惑。
这一日她赏荷花归来,行经蓬莱殿,忽然便见梅树林里钻出个人来,直往她身上撞。一行侍卫宫女便十分紧张,几乎就要拔剑,还是阿客及时认了出来,道:“晟儿,是你吗?”
那孩子锦衣玉带,漆黑上挑的凤眸,可不就是苏晟。周明艳别的不好,儿子养得却十分好。灵秀聪慧,又有长子长兄的气派,苏显也十分爱粘着他。何时不是神采飞扬的模样?这一日却哭得脸都花了,见阿客认出他来,便撞进阿客怀里,道:“娘娘,我阿娘快要死了,可他们不许我见我阿娘。娘娘您对我最好了,您替我跟父皇说,别生我阿娘的气了。”
阿客便知这一日终还是来了。她还记得,自己此番病重,便是因为周明艳害她。高平侯谋反一事,她也隐隐知道。只是那阵子她在养病,而这件事来得快去得更快,她不曾上心罢了。此刻听苏晟哭诉,倏然便记了起来。
按说高平侯谋反,周明艳身为出嫁女,又给苏秉正诞育了皇子,不会受太大的牵连。降位软禁是难免的,性命之忧却不至于。
不令她抚育苏晟,一是因她心性不慈,常存害人之心。二是因她母家谋反被诛,再将皇子握在手中,容易带累苏晟走上歧路。
苏秉正这处置也是没有错的。
可有些事,你就是要当了母亲才会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人伦是另一回事。
阿客便蹲下来,与苏晟平视着,道:“你且不要哭。我殿里新煮的荷叶羹,你去尝一碗。我替你去看看你阿娘,等你吃完了,我们再对你阿爹说,好不好?”
苏晟便抽抽噎噎的点头说好——他这点聪明还是有的,兼周明艳自杀不成,已叮咛过他个中厉害。便不强逼阿客带他去毓秀宫。
毓秀宫树荫重重,寂静无声。这个夏天下了几场雨,石阶间杂草丛生。枯枝落叶*在路面上。才几步便沾了绣鞋。
阿客一路进去,到屋前,回头瞧见木槿花枝上黑鸦,那森森眼睛望人,心里便沉下去。
周明艳为人严苛,当初底下人对她便是畏惧居多,她一朝势败,这些人便纷纷落井下石。周明艳私底下干的事,交好的人,一个都没藏住。自杨嫔起纷纷受了她的牵连。
当初从高平侯府上跟随她的亲信,也因谋害阿客的事,被苏秉正处置了。此刻她伤在屋里,竟无人前来照料。
然而她就是嘴硬,听闻外间脚步,便破口大骂。
她落到这般地步,再跟她计较也没什么意思。阿客顶着她的骂声进屋,她瞧见是阿客,骂声竟一时停了。
就问:“你来干什么,报仇雪恨吗?”
阿客见她身上还干净,额头伤口也新包扎了。便知道王夕月并没有苛待她,就说:“来看看你。”
周明艳便冷笑,“你也配来看我。你以为皇上多宠你,他不过就是把你当那死鬼皇后的替身罢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她忽然面色又柔和起来,道,“不过难得你还记得来看我。也罢,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阿客瞧着她握紧的右手,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说完了,我也有件事对你说。”
周明艳只不耐烦道:“你过不过来?”
阿客便上前了一步。
周明艳说,“……再过来一些。”
阿客心里越发难受,道:“你手心已扎破了。”
周明艳情知被看破,倏然便暴起扑过来,阿客退了一步,身后侍女早拦在前面。周明艳到底没扑到她,手中碎瓷乱割,道:“我都不用杀你,卢佳音,让我划烂你那张丑脸!你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阿客心中憋闷,再待不下去,只吩咐道:“不用管她了,走吧。”
从毓秀宫里出来,她只觉憋闷得无法呼吸。
采白看她脸色不好,便遣人退开,上前宽解她,“淑妃娘娘这残暴的性子不是一日两日了。”
阿客道:“我知道。只是有这么一出,晟儿的事,我也再说不上话了。”
采白沉默了一会儿,道:“她也是找死。”
——周明艳也是比谁都清楚,苏晟眼见已无出路了。她活着只令苏晟更艰难,反倒是她死了,苏秉正令哪个清白出身的妃嫔抚养他,他日子才能稍稍好过些。
阿客也未尝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明白归明白,母亲死了儿子才有出路这种事,任是谁想到,心里都不会舒服了。纵然周明艳到死都想着害她,可她已落到这般地步,再让阿客去踩一脚,阿客也是做不到的。也只恨这人非要害人,非要做死罢了。
她便令自己不去想。然而令她心里憋闷的又何尝只有这一件?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对采白说:“我这些日子一直糊里糊涂的,今日被她当头棒喝,才忽然明白过来。我也不过是占了卢佳音的身体,才能站在这里罢了。我自己究竟是什么,一时竟弄不清了。”
采白便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当日我对芣苡说的并不是骗人的,救了你的丹药,确实是卢佳音所赠。”
阿客便迷惑了,“她仍在世吗?”
采白苦笑着摇头,“说在世也在世,说出世也出世。”又道,“客娘子便不要再挂念她了。若不是他们,你这一声也不得这许多坎坷。好在如今都过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阿客心中不解,可她几番经历生死,心中也隐隐明白了一些事。听采白说“出世”,便也不追问了。
只笑道:“倒是我占便宜了。”
采白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周明艳没熬过这年秋天去,她麻利的自杀了三回,终于成功了一回。
阿客与苏秉正终究还是争吵了一回,为苏晟的事。
阿客对苏晟的感情很复杂。在她心里苏秉正总归占着弟弟的位子,苏晟和苏显出生时,她便如华阳一样欢喜。这两个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她的侄儿。纵然心态转变,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
苏秉正想将苏晟过继给旁人。他说得清楚,“我的儿子什么资质,什么心性,我心里都清楚。周氏是他生母,他不会去想周氏要害你,只会恨周氏因你而死。且他是长子。若他养在宫里,压力更大,心性更受影响。迟早有一日要走上歧路。反不如彻底绝了他的念头。我将他过继出去,是保护你和三郎,也是保护他。”
他话说到这里,阿客终于无言以对。
苏晟被过继宗室里的远亲,苏秉正这一辈德高望重的老人。苏晟倒也乖巧,只给苏秉正磕了个头,便安安静静的走了。
三郎被册立为太子时,他回来了一次。已长成英俊少年,如苏秉正少时一样俊俏的模样,风流还有过之,满身的灵秀。
许多年后,芣苡终于寻到了卢佳音。
至此她才明白,采白说的“天大的福分”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真假卢佳音来。卢佳音就在云端剥着葡萄皮看底下的热闹,与她说道:“那是某些人自找的。当年他神仙日子过得寡淡了,便想下凡去历劫。历劫就历劫吧,凭他的修为什么劫数过不去?可他偏要招惹情劫,生生和人定下三世之约。他哪里懂人间情爱,好好的姻缘硬是让人拆成了孽缘。那姑娘在他贫弱时嫁他,当真什么事都为他做了。两人几经波折与磨难,一朝相爱便到至死不渝的地步。可他富贵了,生母、表妹、情敌一个个就都来了。他倒想着忠孝两全,也不看能做到吗?终于令那姑娘幽居十年,自尽而死。那个时候,我们这帮看戏的都看不下去了。
那姑娘幽怨难平,不得超脱。他见了她的魂魄,便用余生为她换一回重新来过的机会。奈何那姑娘记得当初,再不能信她。到最后那姑娘倒是超脱了,他反而执念难解。便有这第三世,他要来寻她。
他说得好,不论如何都要再寻见她。他都这么说了,就怨不得旁人要来考验考验。”
卢佳音就笑道:“于是我就借来一枚金丹,化作女胎,令那姑娘提前十年出生了。便是卢德音。”
芣苡瞠目结舌,“……这,这也太坏了吧。”
“坏?哪里坏?”卢佳音笑道,“他若真的喜欢,年龄不是问题,性别都不是距离。”
芣苡无言以对。卢佳音便又说,“不过金丹所化,也只有三十年寿命罢了。她还是该回归本体的。所以十年后该她出生的时候,我便也下凡去,暂替她打理身体。你该有瞧见她身上那枚指印——那是第二世里她死时,他咬破指尖按上的。那才是她的本体。”
卢佳音想了一会儿,又笑道,“不过,还是我赌输了。”
纵然有这一出桃代李僵,他也还是从一开始就找到了她,认出了她。不论如何那灵魂他始终都会认得,都会爱上。
三世的孽缘,至此才得圆满。
芣苡想了想,又道:“可我走时,那胎记已不见了。”
“自然是不见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哪里这么容易救?”卢佳音叹道,“怪我多此一举,害她受了额外的磨难。少不得再欠一枚金丹,为她令续三十年寿命。”
芣苡若有所思的点头,忽然有试探着问,“那么梁公子呢?若卢德音才是假的,他岂不是也额外受了牵连?”
“他?”卢佳音垂眸一笑,望着底下草庐,目光轻柔,“他也只是认出了他想找的人罢了。只不过这一回他终于学会了放手,在最后真正为她做了一件事。”
底下传来嘹亮的婴儿啼哭,卢佳音也终于吃完了手里的葡萄,她抚掌而笑,道:“这回便放心了,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深深觉得这一章会戳中很多人的雷点……早说不写了t__t
不过这回确实是完完整整的,完结了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