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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仿佛猛地漏跳了一瞬,嫣然仔细看了林纵一眼,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将手里叠好的外袍又摊了开来。“那,七爷怎么想?”
“我怎么想有什么用?”林纵将茶碗放在小几上,唇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这件婚事,要看朝廷和夷离怎么想。”
“朝廷已经几十年未有和亲之举,如今夷离几次纵兵掳掠,就算想要和亲,也未必容易。”眼前这件袍子似乎怎么也叠不好,嫣然蹙着眉叹了口气,转过身到案边握住林纵的手,“七爷不必太过忧心。皇上对胡人甚是不满,早有用兵之志,如今凉州黑旗军又甚是顶用,一年半载之内,皇上总不会轻易动七爷。”
“也不一定。”林纵垂下眼睛,仿佛在极力掩饰目中的忧色,“听说大哥上奏,要保举三哥接替楚王,来接管我手里这点家当了。”
“三爷性情光明磊落,绝不肯做这样小人伎俩。”嫣然认真道,“七爷只要修书一封给三爷,晋王爷的打算便落空了。这些事,想必七爷也想得明白,最可虑的不在旁人,只在萧王两家,不过王家骄狂,萧相持重――”
她一语未了,却被林纵猛地箍在怀里。林纵心情似乎突然好了起来,低头审视着嫣然惊讶的面庞,在她微红的面颊上轻轻烙下一吻:“朝政大事,你不是不肯插嘴么?”
“七爷!”看清了林纵眼中并无半点忧色,嫣然只觉哭笑不得,略带尴尬地自林纵怀里挣开,一面整理着鬓发一面嗔道,“这样的大事,七爷还说笑!”
“想要不和亲,有个最容易的法子。”林纵自她身后拿起支金钗,审视着金钗上的花样道。
“什么法子?”
“嫣然,”林纵俯身将金钗插在嫣然发间,声音微风似地在嫣然耳边拂过,几乎低不可闻,“你若是毁了我的清白,我便自然嫁不出去了。”
“七爷!”嫣然蓦地脸上一阵发烫,她艰难地开启嘴唇,仓促间却几乎说不出一个字,半晌才能平复下纷乱的心跳,转身看向林纵强自嗔道,“七爷和胡人呆久了,说话也这么,这么不成体统了。”
“嫣然,”林纵并不肯让她仔细端详,只是静静拥紧了她,将脸埋在如云的鬓发里,“倘若有人要娶你,你怎么办?”
耳边声音里隐约透出虚弱无力的担心,嫣然不由自主地将林纵拥紧了些:“我以为我的心意,七爷一直明明白白。难道七爷还会担心这个?”
“我怎么会不担心?楚承嗣一心讨好皇上,楚侯又总是隔岸观火,将来我们这些人必定令你为难,”林纵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且不论,你一心逍遥自在,我却在这里脱不开身,你若和我一起,日后――”
“这些话,七爷从来不曾认真说起过。”嫣然轻轻捧起林纵的脸,仔细端详着清湛眉目间的黯然,在林纵微微蹙起的眉间轻轻一吻,“我有一句话问七爷,七爷难道以为我在这里,只是因为要报七爷一纸休书让我脱身之恩么?”
“你虽不是,难道楚家不是这样想?”
嫣然并不答话,回手自颈上解下香囊,将其中事物倒在林纵掌心:“七爷那一纸休书便在此处。”
细小的灰烬自囊口轻飘飘地飞出,微风之下仿佛幽魂遇到阳光似的向四方飘散开来,林纵心底豁然开朗,她抬起眼睛望着嫣然,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旁人不知就里,七爷也从来不肯去宗人府查那件事,”嫣然轻轻抚了抚林纵的发梢,“却不知宗牒玉册之上,嫣然与七爷还是夫妻啊。”
眼前人的情意似乎一直都明白昭然得不容错认,林纵蓦地将嫣然拥进怀里,胸口热气升腾之下,酸涩却涌进了眼睛。
“既然如此,”她按住哽咽,在嫣然白皙小巧的耳垂边轻轻一吻,“咱们夫妻,今日就成礼罢。”
嫣然身体蓦地绷紧,不知所措地微微发抖,任林纵将她压倒在毡毯上。
“我说过,”她轻轻拉过林纵的手,颤抖着手指将林纵的手掌放在自己胸口,脸颊被羞涩烧得绯红,目光流转间却是无限情意,“七爷若要,我便给。”
帷帐间空气仿佛渐渐燃烧起来,嫣然在林纵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迷蒙中她只觉半是火热半是痛楚,却又有几点清凉落在自己面上。
她睁开眼睛,眼前林纵竟是泪流满面。
嫣然伸手抱住林纵,迎上去吻去她脸上晶莹,林纵紧紧拥住她,二人身子紧紧契和,仿佛再无缝隙。
这一刻,她们之间,没有苦苦追求要掌在手中的三千里江山,没有心心念念要收在眼底的四十州风物,她只是楚嫣然,她只是林纵――她只要她,她也只要她。
嫣然只觉眼前一片斑斓――那几年前便绕在心上的藤蔓终于脱了束缚,破了拦阻,绕遍全身,深入骨髓,此生此世,他生他世,再无更改。
仿佛之前的烽烟彻底散去了似的,九月的平州平静得过分,除了一条五千定江口京营新军暂驻辅宁西营的消息和一些例行事务外,朝廷的邸报上连个影子都不见,然而静水之下潜流甚急,林绶和内阁群臣们一连商议了数日,阁中持重的老臣依旧主和甚力,令他颇为烦恼。
“什么冤仇宜解不宜结?”他这一日单独召了东宫旧人来商议,随手将份奏折递给众人传阅,“这样的市井混话,也敢拿来比方朝政大局,简直是不知所谓,这样昏聩的人,还要他在兵部里继续当差么?”
兵部左侍郎冯行可素来唯兵部尚书郑f马首是瞻,上这样的奏折也是意料中事,楚承嗣对林绶的大动肝火深知就里,只是向林绶一笑:“皇上万乘之尊,何必和不成气候的小人置气?”
这话明指冯行可,暗里却意指前一天在殿上出言不逊的东胡使臣,林绶脸色微微缓和了些,道:“胡人气焰跋扈,一干老臣们还畏畏缩缩,只知道劝朕戒急用忍!你们说,朕该怎么忍?”
“臣前些时候派出的人已经到了平州,昨天便递了消息回来,”楚承嗣道,“听说这一代东胡可汗平素颇有大志,知道自己一族虽能称霸草原,实力却不足以干犯我朝,四月里便暗暗派使者不远千里翻越大漠入陈,与陈朝皇帝密约联手北下――”
“啊!”秦章低声抽了口冷气,殿内人也个个面色凝重。平州除了几处要紧关口外皆是一马平川,胡人向来在大漠里来去自如,为中原兵马所不及,倘若陈人大举由此北下,只要攻破那几处要紧所在,兵锋直指南下,不说秦州宜州,就是京城也会惴惴不安夜不安枕。
“这消息可靠么?”林绶吃惊之余更生出一丝后怕,急着追问。
楚承嗣在他逼视似的目光下从容点头:“这消息虽然是辗转得来,但是最初传出消息的人在平州经营多年,深悉局势,又对我们的人并不防备,想必不会乱说。”
“原来如此。”林绶收回目光,了然似的静静点头,“既然这样,倒是要好好安抚,暂时虚与委蛇一番。”
“历朝和亲虽都是宗室女,却从无天家嫡系近支远嫁,”李潢摇头道,“何况平州安抚使乃先楚王独女,又是朝廷命官,有关朝廷体面,这一样皇上千万答应不得。”
“朕自然不答应。”林绶唇角浮现一丝冷笑,“贺连忠老迈昏聩,身在边陲重地,连胡人这样险恶密谋都不知道,只知道敷衍太平,想来麟武军也是一样畏缩避敌,若非平州安抚使还知道为朝廷分忧,为中原争些脸面,朕早已席不安枕了!夷离在她手里受挫,便来求娶她,显然对她颇为忌惮,这样的良臣,朕却要把她白白送给蛮夷,难道他们当真以为朕是无知小儿么?”
“皇上见得极是。”楚承嗣面上的不自在一闪而逝,低声道,“不过平州安抚使毕竟是个女子,诸事多有不便,还是该赶紧选派些有能力又忠心的大将去平州主持大局才是。”
这一件事却是林绶的隐忧,他略一沉吟:“如今那五千人在平州演练得怎么样了?”
“有些进益。”柳倾斛道,“只是还需些时日才能派上用场。”
这五千子弟乃是他会同京营诸将亲自培养选□□的,堪称心血所注,林绶见他自觐见后便一直神情郁郁,远不似平日那样神采飞扬,便道:“京营新军可有不妥?”
“没有不妥。”柳倾斛强笑道,“是臣一时私事萦怀,失礼御前,请皇上恕罪。”
林绶见他神情闪烁,言语吞吐,显然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追问,向众人道:“既然新军还不成气候,那京营里又有谁可用?”
他刻意不提王家诸人,众人皆识其意,楚承嗣仔细想了想,默然摇了摇头,秦章却突然笑道:“臣虽然并不识兵事,却想要举荐一个人。”
“什么人?”
“臣觉得平州虽然凶险,但大局总在牢牢控制在朝廷手里,麟武军久在边陲,也并非真的不能战,只是领军大将暮气深重罢了。如今派人,要紧的不是能征惯战,而是对朝廷忠心耿耿并无私心且又能与平州安抚使和衷共济,使胡人无可乘之机。这样的人,京营内虽然没有,但宗室内可还有一位啊。”
“林绪虽然知兵,但毕竟还是未承爵的宗室,又没办过什么正经差使,人望不足,”林绶道,“晋王虽有人望,但朕听说他与平州安抚使素来有隙,不然也不会上折替自己弟弟请封了。”
“臣倒听说此举方显得晋王手足情深,”秦章笑道,“晋王已经是一州藩王,素来规矩安分,并无越轨□□之举,若非自认对平州安抚使一直有长兄之责,怎么会不顾声名对此纠缠不休?皇上且按平常人家道理想想,有哪一个兄长会愿意自己妹妹不在阁中安安稳稳待嫁,而是抛头露面地支撑门面?”
“朕倒是没想到。”林绶颔首道,“你且下去写个详细条陈来我看。”
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其余的无非是如何敷衍胡人使者之类的细枝末节,众人又商议了近半个时辰,将其余几件积压事务也一并商议妥当,楚承嗣会同柳倾斛一同辞出来,看着秦章得意洋洋远去的背影厌恶地略一皱眉:“不知道晋王给了他多少银子?”
他久久不见柳倾斛答话,转过脸却见柳倾斛依旧神情恍惚,便低声喝道:“倾斛!”
“二哥。”长身玉立的青年眉目间愁苦无限,楚承嗣也不禁陪他一起唏嘘起来。
“嫣然总是这样一意孤行的性子,那人又柔媚狡猾,”心里掠过密信上的字字句句,楚承嗣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柳倾斛的肩膀,“既然木已成舟,你我兄弟就看开些罢。”
纵然两人已是同行同宿如胶如漆,终究也只能算是假凤虚凰的意乱情迷,并非自己的正经妹婿,楚承嗣第一次对林纵的女子身份在恼怒痛恨之余感到了些许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日后总不会有需要面对一个幼小失父的外甥狠下心肠的一刻,只是,面对一个失情丧爱的妹妹又该如何呢?
刚刚那点安慰又消散得无影无踪,楚承嗣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内阁值房,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