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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是皇长子林洹的生辰,早在七月初二,宫内便早早传出旨意,令礼部会同宗人府太常寺光禄寺预备八月十三的皇太子册封仪,因林洹年止周岁,故此八月十三日清晨,执事官自奉天门里捧出皇太子册宝,被仪仗鼓乐簇拥至文华殿门外宣旨时,便是皇后王氏代林洹承旨谢恩升座受贺,纵然早已看过了礼部呈上的仪注,武英殿的宗室家宴上,皇后的身影出现时,林绶在那一瞬间依然现出了微微的惊愕与不悦。
“快去给皇上磕头。”林洹的贴身嬷嬷陈氏一心让林绶仔细看看林洹,放开了手,只顾小声催促。
众目睽睽之下,林洹跌跌撞撞地趋近御座,抓住了龙袍的下摆。“父皇。”仿佛对上面灿烂的刺绣比自己极少谋面的父亲更感兴趣似地,他仰着头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便垂下头去盯着龙袍不做声。
“太子爷给皇上行礼来了。”李云和过来笑眯眯地把林洹抱起来,顺势跪下给林绶磕头。
当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这样的念头自脑海里闪过,林绶和善地朝怯生生垂着眼睛的孩子道:“下面都是你的叔伯兄长,去见礼。”
“是。”李云和朝司礼官使了个眼色,一时便有内监过来引导皇后在林绶身边安坐,李云和抱着林洹,又给皇后叩了头,方领着林洹下去给宗室诸王奉酒。
“不必担心。”林绶只觉身边寂静得异样,侧过脸才发现皇后和站在她身后的陈氏目光都紧紧追着林洹不放,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李云和自会办得妥当。”
“皇上说的是。”林绶极少对皇后这样和颜悦色,皇后朝林绶望了一眼,脸颊透出绯红来,掩饰似地微微垂首,悄悄松开了手里紧攥的绢帕。
倘若她不是王家的女儿,或许也没那么讨厌,林绶与她并肩而坐,一起注目宴席间蹒跚而行的小小身影,心底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柔软。无论日后如何变故,自己都绝不会让王家的外甥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再给外人些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假象又有何妨?
“你把太子教得很好。”林绶向皇后低声道,那双眼睛里受宠若惊的欣喜落在他眼里,他唇边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自太子爷进了坤宁宫,皇上和主子娘娘就越来越和睦了。”家宴上的情形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散宴不过半个时辰,陈氏带着林洹进慈宁宫请安磕头,便连连向太后王氏贺喜,“想必主子的喜讯也不远了。”
“今天便是普天同庆的喜讯,”王氏向着软榻上的太皇太后道,“只是太子一个人在宫里终究寂寞,日后若再有些皇子公主,就更好了。”
“你说的是。”自冬春一场大病缠绵下来之后,太皇太后的精神便一直不好,此时也依旧恹恹地没什么精神,只把林洹招到近前仔细端详,“这孩子是单薄了些,由不得人不担心。想当年先楚王到我身边的时候和他年纪也差不多,可比他强壮多了。”
“太子爷是骨子里壮,”寇嬷嬷笑道,“这一年来都是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是陈氏照顾的好,更是主子娘娘精心所至,我听说主子娘娘日夜呵护太子爷,太子爷如今也日夜都缠着亲近主子娘娘呢。”
她说得婉转,殿里人却都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太皇太后放开林洹的手臂,令寇嬷嬷与陈氏领出去吃点心,只留下王氏和与陈氏一同来贺喜的李云和: “皇上还是不大往坤宁宫里去?”
“皇上日理万机,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李云和赔笑道,“只是小的们私底下看在眼里,都觉得皇上虽然不大往后宫里走,可也着实惦记着主子娘娘呢。不论别的,六月里行宫围猎回来,给主子娘娘赐的东西,不就是宫里头一份么?”
“这些个虽然是皇上的心意,却也是给外人看的,不能全作数,”太皇太后道,“你且下去仔细想想,日后留心些。”
“明天皇上来请安的时候,你与皇后且晚些来。”待李云和退出去,她对王氏道,“虽然论情分你们母子更亲近,但毕竟皇后也是王家的女孩儿,有些话不好开口,便由我来说罢。”
“我替皇后谢过母后了。”王氏一瞬间喜动颜色,几乎有些感激涕零起来。
“我冷眼瞧着,皇后也是个好孩子,和她父亲可不一样,你总该待她好些。”
“孙儿什么地方慢待她了?”李云和回去后便原原本本将慈宁宫里的情形禀报了林绶,纵然已经做足了准备,但心底那些念头被人光明正大说出来仍让林绶感到不快,他按捺着些微无地自容的羞赧,略带委屈地抱怨,“难道孙儿一定要夜夜宿在坤宁宫里,其余人一眼也不看,王家才能甘心么?”
“呵呵。”寇嬷嬷立在软榻后低声笑道,“皇上登基了这么多时日还是和东宫里一样脸皮薄,被主子说得害羞了。”
这句话立时让紧绷的气氛无影无踪,太皇太后摇头苦笑了一声,朝林绶示意:“坐过来。”
“是。”林绶在榻边的锦礅坐下,微红着脸道,“皇祖母,孙儿在朝廷里理政,舅舅们却不帮忙,只顾为自己打算,难道后宫里的事,也要他们替我做主么?”
“他们跋扈也不是一时的事,皇上也不必争一时之气。立储之事,我虽不知是什么人谏言,但想来是个冲动不知事的年轻人。虽然储位空虚,但皇上年轻,社稷太平,并非什么心腹大患。这么急匆匆地立储,却非中宫嫡子,明眼人便知皇上与外戚并非一心,王庭赞又不是什么心胸宽大的人物,怎么能不着急?”
虽然从不过问政事,但毕竟是执掌后宫凤印近二十年的人物,几句话便将其中症结点破,令林绶茅塞顿开,不由自主地点头:“皇祖母说的是,孙儿莽撞了。”
“也不算莽撞,倘若王家明白皇上的心思,能够改过,也是好事,只是先帝恩宠王家太过,他们一帆风顺惯了,却忘了君臣分际。”太皇太后抚着林绶的手臂,微微叹息,“先帝去得太早太急,给你留的臂膀还是太单薄了,登基后这样吃苦受气。”
慈爱平和的声音让林绶心底一酸,他依恋地握住那只枯瘦的手低声道:“宫里只有皇祖母最疼我。”
“你母后也疼你,只是总有些关碍,有些话不好开口。”太皇太后道,“先前遣嫣然那孩子去平州,其实是我的主意,你心里若有怨气,便怨我罢。”
“孙儿怎么会怨皇祖母?”林绶只微微惊异了一刻,便恢复了常态,“皇祖母一心为孙儿打算,行事自有深意。”
“也没什么深意,只是有两样打算:一是给皇上提个醒儿,”苍老的脸上突然现出些忍俊不禁的神色,“皇上去进香,自以为瞒得过天下人耳目,却不知道早已闹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要不是我和你母后压着,王家早都跳脚,就算是我不开口,楚家人会让那孩子继续在普济庵里呆下去么?”
林绶暗地里吃了一惊,心底盘算了一会儿,抬起头道:“孙儿知道是谁了,那个人孙儿回去便处置。”
“也不一定是这一个。皇上出宫,禁卫,上直卫,巡都卫都要布置,有心人只要细细一想,便能猜到皇上的行踪。这些且不说,皇上那样白龙鱼服地出去,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这朝廷宗庙,该指望谁去?就是王家不说,只冲着这一条,我也不能把那孩子再留在京里了。”
“皇祖母教训的是。”林绶低头道,“孙儿知错了。”
“还有一件,却是我自己的私心。”太皇太后叹道,“当年先楚王在我身边的时候,也只和太子一样大,我年纪大了,总是触景生情,想着他那点不争气的骨血孽障,在那样偏远的地方,总有些牵挂。想要派人去看看,一则内官不能出宫,二则总担心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曲解出别的意思来。嫣然与她有旧,又和朝廷没什么瓜葛,遣她走一趟去看看,我也好安心。”
“是。”思及平州军报上那些斩获报捷,林绶不由得笑了,“平州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平州安抚使这个差使辛苦,朝廷也该稍加慰劳。”
“她又惹了什么事出来?”太皇太后却被气得咳嗽起来,“到了平州还不改不安分的性子,让朝廷替她伤神,皇上尽管严厉斥责,若她再不改――”
“不是这样的事。”林绶笑道,“是胡人惹事,贺连忠年纪大了不思进取,麟武军暮气沉沉,纵儿看不过,才替朝廷教训那些胡人,倒是为我分忧的意思。”
“她终究年轻,就算好心,也容易坏事。”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阵,道,“皇上替我看着她。”
“是。”林绶想了想,“等平州平静,朝廷论功行赏,我便借机让她回来,也省得皇祖母牵挂。”
“朝廷封赏自有制度,何必为我一个行将就木的妇人乱了章法?”太皇太后不胜疲惫似地闭上了眼睛,“皇上这么孝顺侍奉,我还能有什么牵挂?只要孙子们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还有什么可求的?”
“孙儿自有章法,一定让朝廷上下心服口服。”王家跋扈,全因把持京营多年,盘根错节之下,连六月里整顿新军时也诸多掣肘,倘若黑旗军果然精锐,何不召入京中与王家争上一争?就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林绶朝太皇太后胜券在握似地笑了,“宗室何尝不是朝廷的臂膀?倘若纵儿果真自平州磨练出来,就算得不回王爵,难道还不该大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