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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江自祈西山发源,辗转至秦州时河道开阔,已有奔流之势,秦州两岸平原开阔,河网密布,却少有高山崇岭兵家险要之处,加之洪江灌溉得力,气候相宜,恰使此地变成少有的安乐鱼米之乡。自古秦州绸与靖州绢便并称丝绸双绝,百年来靖州兵火不绝,蚕桑荒芜,真正的靖州绢早就绝迹人间,只剩下秦州绸依旧行销各州,官员富商们争购不迭不说,连朝廷也将织造局设在了此处。楚承业因兼着织造局的差使,每月总有半多个月盘旋在秦州城里,他出身尊贵豪富,纵然为人谦和无争,也改不掉侯门惯习,故此当嫣然一行女眷十几抬轿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进了秦州城西楚府,秦州人也没一人起疑心,反而有一干闲汉啧啧称羡起小楚主事的艳福来。
“妹妹路上辛苦,且先去后面梳洗歇息,”逾年未见,楚承业的性子依旧如当初一样,寒暄周到琐碎得不露一丝破绽,声音更是温和殷勤得不带分毫火气,“父侯今日去了城东洪湖赏花,掌灯时便回来。”
“大哥,”嫣然笑道,“我知道父侯恼了我,不如此刻便去洪湖向他老人家请罪罢。”
“这是哪里话来?父侯日日盼你归家,见到你必定喜不自胜,怎么会气恼?”
“既然如此,他老人家又怎么会对我避而不见?大哥虽然兼着织造局的差使,却也是户部秦州司主事,秦州历来是朝廷兴兵时的粮仓银库,此刻大军将动,若非父侯坐镇此处,哥哥哪里还能安闲待在府里?平州军情凶险繁复,父侯素来谨慎,遇事向来都是殚精竭虑地反复筹划,这样的大事摆在面前,怎么还会去赏花?”
“这,这个――”楚承业不由得语塞,虾须竹帘后却跳出个男装少女,拍手笑道:“大哥又输了!不管我怎么教,每次都说不过二姐,笨死了!”
“大哥性情忠厚谦让,天下人谁像你一样蛮不讲理?”楚承业瞪了少女一眼,却舍不得出言责备,这样往昔常见的光景让嫣然心底一软,不由自主地将扑到自己怀里的少女搂住,“在嘉州惹了那么大的祸,父侯让你禁足一年,竟然也没半点长进,听说父侯特地给你改字瑾然,就是要让你改改性子,怎么还是这样?”
“什么瑾然,难听死了,”少女掩耳大叫,“二姐还是直接叫我小梧就是了。”
“那怎么行?”嫣然莞尔道,“你我相称虽然无妨,旁人岂不是不知所云?”
“除了二姐和父侯母亲,”楚梧得意洋洋道,“还有谁会叫我的名字?”
“那大哥,二哥,三妹,四妹――”
“除了在父侯母亲面前,她一听到那两个字,哪一次不是又哭又闹?”楚承业没好气地道,“现在除了父侯母亲,谁还敢在她面前提一个‘瑾’字?”
“自然是哥哥姐姐怜惜我。”楚梧面不改色地笑道。
“闲话且先到这里。”楚承业瞪了楚梧一眼,却依旧并不责备,只转开了话头,“嫣然,你既然知道平州军情凶险,怎么又偏偏要去?就算小楚王待你不薄,难道咱们楚家今日殚精竭虑地替平州筹划,助她征战成名,还抵不过那些过往恩情么?”
“恩情?”嫣然怔了怔,面上笑容渐渐淡去,“我与楚王府的瓜葛,大哥难道至今还不明白?我――”
“嫣然!”楚承业被嫣然清澈了然的目光逼得心虚起来,生怕她将那句话说出口似地连忙打断,“你总该替家里人想想,这一年来,父侯母亲对你万分牵挂――”
“正是如此,我才要往平州走一遭。”嫣然静静道,“一则我受人之托,不得不去;二则我不见那人一面,终究心有牵挂,待我见了她――”
“难道见了面便能了无牵挂?二姐见了她,又能怎么样?”楚梧抢白道,“姐姐志向山水,那小楚王一心争名夺利,单看姐姐在京里为她委屈一年,她却无动于衷,便知道她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难道日后反而肯迁就姐姐?她又心计多端,甚是难缠,与其日后纠缠不断,让家里人悬心,还不如此刻便痛快了断的好。”
“痛快了断?”嫣然将这个决绝的字眼喃喃念了几遍,摇头道,“还不到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楚梧气得跺脚,提高声音朝竹帘后道,“父侯!”
“痴儿!”苍老的声音自帘后传出,扶杖而立的老者抚着扑到膝下的嫣然的头发,朝帘外的楚梧和楚承业轻轻微笑,“我早说过,此儿心如铁石,你们两个怎么说得动她?”
“女儿不孝,”嫣然仰起脸来,仔细端详父亲苍老的容颜,“此事女儿一身承担,绝不连累亲族。”
“一年前你亲口告诉过我,总不能为楚王改了自己的志向性情,” 楚邕道,“如今可还是这样?”
“女儿终究看不得她死,只能为她舍了性命,”嫣然凄然一笑,“如今也是一样。”
“平州是先楚王发迹之地,楚王此刻虽然是在刀尖火上,倒性命无碍,” 楚邕道,“只是看她诸般手段,便知她与先楚王不同,心中早没了诸般忠孝仁义的牵挂。她一介女子,如今既有夺位之意,只能一意做到底,日后不想身败名裂,死无归所,便要学一身狠辣坚忍的手段,到时候,只怕连你也被她算计在内,你可明白?”
“嫣然,我要天下!”宗人府里听到的那句话又一次在心头响起,嫣然按捺住心底的茫然痛楚,点头道:“女儿知道。”
“就算她不肯算计你,真到了那个位置上,自然有人会替她算计,不说日后子嗣联姻那些长远打算,只说天下清流议论御史谏词,若她狠下心去,你到那一日,还能如此时这样么?” 楚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无论男女,终都有色衰爱弛的一日,倘若当真留恋牵挂,倒不如情未转厌时先放手,收在心里一辈子咀嚼回味。父侯不勉强你,只是为人父母,总要先将利害成败对你讲清楚――平州,你还是要去么?”
“父侯一字一句,我都记住了。”嫣然抬头道,“只是平州,女儿还是要去。”
“也罢。”楚邕怜惜地打量嫣然苍白的双颊,缓缓微笑,“我楚家人都生就了不罢休的性子,看来我女儿也一般。你且等过几日,粮草齐备时,我让友春送你到辅宁。只是辅宁之后,如何见她,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父侯!”楚梧忍不住自帘外扑进来,“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楚邕沉下脸来呵斥,“呆在家里禁足也不见一点定性,出去定然惹祸,在嘉州还有人替你收拾,到了平州,胡汉混杂,天高地远,一个闪失便有杀身之祸,到了那时,你怎么办?”
“二姐何尝不是要去那样胡汉混杂天高地远一个闪失便有杀身之祸的地方?”楚梧不服气地道,“父侯让她一个人去那里,难道就不担心牵挂?我好歹会些骑射刀法,和二姐在一起,就是遇到什么要紧事情,也可以抵挡一阵――”
“你这样三脚猫的功夫,能抵挡几刀?”
“就算抵挡不能,总能逃命送信,”楚梧笑道,“就算没什么用处,沿途陪二姐闲聊解闷也好,难道父侯真忍心姐姐孤零零一人去,我孤零零一人在这里牵挂么?”
“看来倘若我不答应,你便要孤零零一个人溜出去,是不是?” 楚邕被她气得笑起来,“与其这样,倒真不如让友春一路看管着你去,反而还少些祸端。”
他当即召常友春入后宅,在书房里商议停当。到了七月初一,五千定江口京营新军演兵结束,护送二十万石粮草沿陆路自秦西道入平州,常友春也早早备下了船只,护送嫣然姐妹自定江口沿洪江逆流而上。
“五小姐请看,前面便是杏花渡了。”楚梧在家里闷了一年,一心与姐姐赏山玩水,不料一路上嫣然皆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不由得暗地里焦躁烦闷,每天带着贴身小丫鬟小云四处乱看。船夫艄公都是定远侯府里亲近熟识的得力家丁,深知楚梧的脾气,见她船头舱尾不住乱走,便有意放缓船速,将一路景致指点给她看,“这是洪江上一等一的好景致,每年三月里两岸杏花映江,都有无数才子慕名来题诗作文,不上杏花宴上走一回,都算不上是我大齐有名的文士呢。”
“这时候哪有杏花可看?”楚梧嘟着嘴道,“就算是上过杏花宴的才子,我也见过几个,个个眼高于顶,写的文章还没有我好。”
“五小姐自然是文武双全。”艄公呵呵一笑,“前面还有个景致,却是先前定江口京营大将留下的亲笔题记,因他是个武夫,历来少有文士关注,小姐要不要去看?”
“烦劳几位去那个所在走一遭。”声音自楚梧背后传出,她回过头去,不由得惊喜地双目放光,“二姐终于不再闭关了?”
“我在宫内也听说过那位大将的些许事迹,一直无缘凭吊,”嫣然婉然笑道,“今日烦劳几位了。”
“二小姐还是这样客气。”艄公打个哈哈,招呼船夫们发力摇橹,轻舟如箭,不过一炷香功夫,
便到了一处峭壁之下,满壁尽是丈许高的大字,待船夫们下了千斤坠,楚梧仔细仰面观看,却见只不过是些歌功颂圣的陈词滥调,在末尾有一首浅显短诗:“封侯非我愿,唯愿四海平,损盈补不足,除横济苍生。”下面又有一行稍小的自注:“案牍劳形,无复诗兴,勉强成句,聊寄心意。洪德十年正月沈节字。”
“这人的字倒与我差不多。”楚梧从头自尾看完,朝着嫣然笑道,却见嫣然并不理会,只招呼小如焚香摆琴,整了整衣裳,肃然在案后坐定,素手按弦,琴声流泻,竟是一曲《广陵散》,不由得讶然。
这一年来嫣然在普济庵里清静无事时,也时常抚琴自娱,此刻心有所感,琴声更是清和慷慨,江面上弦音不绝,竟引得过往轻舟停驻不前,待到一曲将终,更有好事文士前来唱和相交。
“我看这人不过是个粗通文墨的武夫,名不见经传,”楚梧远远看着邻舟常友春打发前来投帖的小厮,对嫣然道,“怎么值得姐姐这样惊动洪江的一曲?”
“不过是我琴艺不惊,配不上这人罢了。”嫣然道,“此人心怀天下,却是难得的俊才。”
“就算这样,也不值得什么。”楚梧朗声反驳,“他若当真是个俊才,怎么身后倒冷落至此?”
“这人除了胆子大些,其他倒也称不上什么俊杰。”芦苇丛里却有人懒洋洋长声一笑,一只竹叶小舟飘然而出,舟上人粗衣布巾,细眉下一双长目英气逼人,倒显得比那些浓眉大眼的汉子更磊落似地。他手底一点竹篙,小舟在水面上打了个转,迅捷无比地飘至楚梧近前,那人放下竹篙,朝嫣然拱手道:“许久不见,楚二小姐可好?”
“乐兄一向安好?”楚梧还自讶然,嫣然已客客气气行礼。
“我每日无事游荡,自然好得很。”乐安常大笑,“只是听到有人在这里评论师祖,不由得多了些嘴,二小姐别介意。”
“呵呵,原来是乐小哥。”常友春将那些人尽数打发走了,自邻舟搭跳板过来,见到乐安常笑道,“屠师傅可还好?”
“师傅身体还好,只是性情更严厉了些,逼得我们这些徒弟出京四处躲藏。”乐安常还自寒暄,楚梧却已不耐烦地插嘴打断:“原来你是屠家的人。只是屠家素来少与朝廷打交道,崖上这个人明明是朝廷的大将,怎么是你们的师祖?”
“小梧,”嫣然道,“不可失礼。乐兄――”
“不妨事,”乐安常笑道,“当年此人在京里京外设立诸多眼线,死后便分为三股:一股留在宫中,后来为先楚王所用;一股留在京外,为当时秦州织造局先楚侯掌握,剩下些不成器的自谋生路,便是如今的屠家。说起来也是几十年的旧事,除了局中人,只怕也没人说得清楚。”
“原来我们家早几十年便与楚王府纠缠不清啦,”楚梧却突然扑哧一笑,“当真是孽缘。只是你们屠家素来自命清高,难道暗地里也与他们牵扯不清么?”
“哈哈。”乐安常朗声一笑,“五小姐目光如炬,乐某正是也要去平州,只是途中在这里偷个懒,竟遇上几位,当真幸会。”
“你连我们行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算什么幸会?”楚梧干干脆脆道,“以屠家与父侯的交情,让你同舟而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这么大费周折拐弯抹角?”
“我确实是心有所感。”乐安常不由得苦笑,略带狼狈地辩解,“我近日方从家师口里听说了这位师祖的生平,一时好奇才――”
“不过是个替朝廷卖命争名夺利的人,有什么好处让你们一个两个来瞻仰?”楚梧不服气地质问道。
“当年京营名动天下的时候,连楚侯也不过稚龄,无缘恰逢其会。”乐安常只管含笑不语,常友春叹息道,“只是我昔年常听楚侯道,京营遗留下的底子十不存一,却足够让楚王横扫突厥,此人若掌军二十年,我大齐必定已统一天下。”
“若是这样的人才,皇帝怎么不会重用?”楚梧道,“还是他不知收敛,不识进退――”
“五小姐说的是。”乐安常笑道,“一个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混进宫里妄想建功立业的福气,这样胆大妄为的行径,有什么样的英主能容忍 ?”
“女子?”楚梧吃了一惊,仰面仔细打量那些清健洒脱的字迹,“倒是看不出来。”
“她身为内宫行走的亲信宦官,又擅于遮掩,自然少人看出,”乐安常道,“只是此人太过胆大,竟然妄想以一己之力削藩,终于被那些藩王们查出破绽,在洪德十年冬狩时发难,使她行迹败露,这样欺瞒君上,十恶不赦,自然是先用廷杖活活打死,再挫骨扬灰,抛入洪江之中―”
“啊!”楚梧不忍地惊呼出声,“就算她十恶不赦,那时皇帝怎么没半点顾念她的功劳?”
“听说皇帝倒是顾念旧情,想把她收入宫中,但她却心有牵挂,执意不从;也有人说是皇帝忌讳她功高震主,”乐安常笑容渐渐淡去,“此人日后变成了朝廷内外心照不宣的忌讳,门下子弟更是风流云散,如今谁还记得东江火烧晋人水营,昭乾殿里一语逼退突厥使者的那些个往事?”
“这样的女子――”楚梧低头想了想,目光投在嫣然身上,“二姐是知道她是个女子,才来这里的么?”
“我在宫内时读过些她的笔记,甚是感佩。”嫣然静静端详崖壁一会儿才道,“她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却依旧半步不让――这样纯粹明达的女子,如今世上却是难得一见了。”
说不定――她语声平静无波,楚梧却隐约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这样纯粹明达的女子,却正在自己身边,想到遥远的平州,连爽快明锐的楚五小姐也不由得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