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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音虽尖刻高傲,却并不令侍从奴婢一股脑涌过来,只是勒着缰绳盯着林纵看,明锐纯粹的眼神令林纵竟生出几分不自在:“你看什么?”
“原来你真是齐朝的贵人。”
“是又怎么样?”
“我哥哥不准我和你打,不然我――”乌云钦娜咬了咬嘴唇,止住声音。
“我哥哥也必定不准我和你打,”林纵眉梢微微一扬,甚是得意,“那又如何?”
“你――”乌云钦娜气结,扬起鞭子,却又在林纵期待的目光中挫败似地放下,只冷笑一声,“日后再见分晓――我们走!”
马队簇拥着乌云钦娜远去,刘纪广放下心来,示意身后戒备的侍卫收起弓箭,见林纵依旧望着远处烟尘出神,催马过来问道:“七爷在想什么?”
“我见她是个心高气傲胸无城府之人,被我挑衅却极力忍耐,想必有人对她下了严令,”林纵微微蹙眉,“这一次胡人行事谨慎,倒不像是心血来潮之举――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想多勒索些银两绸缎,难道他们是铁了心就此与我大齐撕破脸?”
她声音并不高,却透着一股不祥的味道,刘纪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远处山坡上的成片毡帐,又望了望脚下平原上鲜花般五颜六色的彩棚里来来往往的商贩百姓,也默不作声地发起愁来。
“打仗有什么不好?”边上的年轻侍卫依旧笑嘻嘻的,“不和胡人打一仗,麟武军的人怎么能知道我们楚王府的厉害?胡人不闹事,贺兰府里的人整日防贼一样盯着我们,这一回――”
“住口!”刘纪广低声喝斥,见林纵看了他一眼,突然掉转马头,不由得心惊:“七爷?”
“这一仗势必要打,到时这些百姓势必玉石俱焚,”林纵道,“咱们且去与胡文诚商量罢。”
统领满腹心事,年轻侍卫们便不敢放肆,从应水边小贩中间穿过时,个个敛声息气,但因衣衫鲜亮,仍被兜揽生意的小贩纠缠不休,刘纪广愈加不快,见两个侍卫被十几个小贩困住,勃然大怒道:“赶路要紧,还不快些?!”
“是!”那两个侍卫狠了狠心,大喝一声,催马撞开人群,跟了上来。刘纪广哼了一声,却见林纵带住坐骑,眉目间豁然开朗,低声道:“七爷?”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林纵微微一笑,“走,去找胡文诚!”
此刻时近午时,银车尚不见踪影,胡文诚亲自领着几个捕快将西门寅字库重新察看了一番,却听库外马蹄声响,高大的阴影乌云一样涌过来,将库门遮蔽得严严实实,不由得吓了一跳。
“七爷!”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劝说道,“石参将他还没到,就算到了,今日可也不能动手啊。”
“石胖子的事日后再说。”林纵跳下马,令胡文诚屏退左右,“如今倒是有件大事与你商议,城外的百姓,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也为此忧心,”胡文诚叹了口气,“倘若令他们回城,胡人势必一涌而入,到时候应水便是他们的了,倘若不管,我身为父母官,子民覆灭在即,又不能袖手旁观――不瞒七爷,我已将便衣捕快撒进人群,若有变故,便尽量领人向西沿小路逃命,想来胡人只为应水,未必会斩尽杀绝。”
“未必见得罢。”林纵静静道,“此次胡人人马虽然不过六千,但六部特勒齐全,绝非一时意气,这一次他们在应水吃了亏还好,倘若不吃亏,只怕立时便要长驱直入,到时候他们将这三十万两银子做诱饵,少说也能再召来三五万人马,倘若直入平州,抢回去的,岂止三十万两银子?到时这些百姓逃得逃不得不说,朝廷震怒下来,你我性命,不在胡人刀下,便在刑场上了。”
“啊!”这些话正将自己心中唯一的侥幸戳破,胡文诚轻轻倒吸了口冷气,“如此说来,我等这一回真是难逃一劫了。这里城守营,捕快衙役连上本地的团勇义民,能顶用的不过两千余人,算上压银的凤威军也只有三千人上下,应水想必守不住,就请七爷带五百人此刻动身,去越平关求援,那里的守将陈远与我相熟,倒是个肯做事的人,倘若要他在越平道上截住胡人,收留百姓,必定不会推脱。”
“胡大人呢?”
“我自然与应水一起。”
“大人亮节可感,”林纵笑道,“只是倘若四月初六当日便有援军前来,应水能不能守住?”
“当真?”胡文诚眼前一亮,又踌躇道,“银车眼看就到,倘若胡人今日便动手,应水这样地方要守上五日,恐怕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大人需要人手,”林纵道,“人手不正在城外么?我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道胡大人敢不敢做主了。”
她与胡文诚又商议了片刻,不一刻胡文诚便亲笔写就告示,言明有朝廷贵人来此采办货物,令阿伍亲自带人贴到城外去宣讲,又在驿馆临门街上高搭彩棚,这样大张旗鼓地搅扰下来,倒也引得几十个小贩大着胆子前来,林纵将货物全数买下,又格外赏了银子,这些小贩欢天喜地地回去,不过小半个时辰,驿馆前门街上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城守营千总吴文亲自领人维持秩序,阿伍悄悄召集城中一干地头蛇,混入人群,但有可疑人物便暗地里处置,倘若是寻常百姓,便将手中货物尽数买下,付钱时却各有分别,精壮者只说货款暂时拖欠,皆送入城守营中看管,老弱者便货银两清,交由捕快们送出西门,令其速速回乡。
如此这样大批银子撒下去,城外空了大半,更甄别出七百多精壮人手,胡文诚暗自松了口气,但想到应水县数年积攒的税银一朝而空,又忍不住悄悄向刘纪广打听:“如今还剩多少银两?”
“不过用了不到五万两,”刘纪广不以为意,“剩下的等打起来时重赏劳军,堪堪足用。”
“那可是十五万两――”
“摊到各个兵丁头上,每人也只不到一百两银子,”刘纪广见胡文诚心疼地咬牙,劝道,“如今这些人仓促上阵,不重赏何以服众?”
“刘将军说的是。”两人不及细谈,门外小衙役匆匆赶进来禀报:“大人,银车如今已经到西门外十里亭了!”
这句话却并未为众人带来一丝喜悦,远处隐隐号角大作,仿佛地狱勾魂魔声,胡文诚擦了擦头上冷汗,向刘纪广道:“北门那里――”
“七爷已经领着人在北门准备了,我立刻赶去伺候,”刘纪广拱手笑道,“大人尽管去西门,咱们就此别过罢!”
胡文诚深深一揖,转身去了。刘纪广飞马穿过北街,快步登上城墙,脚下胡人已整齐排出队列来,他不及细看,只见数十骑孤零零站在护城河边上高声叫嚷,便随手扯住一个略通胡语的侍卫道:“他们在嚷什么?”
“这些人是东胡的使者,”侍卫道,“要进城来领银子。”
“呸!不怀好意的家伙,”刘纪广啐了一口,“七爷怎么说?”
“七爷已经让他们去重新写汉文入城文书了,”那侍卫的笑容甚是幸灾乐祸,“咱们怎么懂那些胡言番语?”
“他们还不让忽禄谷进城?”夷离坐在彩帐中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按住心头焦躁,耐心询问,“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那些南蛮子说汉文文书虽然无误,但印信却需专人甄别,已经飞马将文书送往越平关去了。”
“越平关?”勃羯算了算,“这样来回,还要两三天功夫。”
“不能等了!”忽禄谷一手掀开帐帘,大步踏入,“可汗,我们派人再去问那些蛮子一句:要么,让我们进去,要么,我们自己进去!”
“自己进去?”其余五部叶护为夷离严令所迫,各自只匆匆带了少数亲信人马便前来助阵,除了两个年轻好事的跃跃欲试以外,其他人坐在夷离肩下,都是满腹怨气,见忽禄谷受挫,都暗怀快意,比刹叶护素来大胆,便嘲笑道,“你已经试了一天啦,现在还没摸到应水的城墙!”
“你――”忽禄谷大怒,伸手便要拔刀,却被夷离喝住。
“勃羯,你去,”夷离伸手将腰间的短刀连鞘抽出,递给勃羯,“你刚从应水回来,他们一定认得你,齐胡两地,没人不认识我这柄刀,拿着这柄刀的人,就如同我自己一样,倘若他们仍然纠缠不休,”他狰狞地笑了笑,“也就不必和他们再讲了!”
“是!”勃羯双手接过短刀,目光与刀柄上狰狞的兽头一触即离,将短刀小心翼翼收进怀里,朝各部叶护躬身一礼,转身去了。
仿佛为东胡可汗的威严所摄,应水城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隙,一骑少年孤零零悠然自门中踱出,绯色锦袍上的明珠为夕阳霞光所映,升腾起一层浅浅雾气,衬着马上人绯色的面庞,望之仿佛长生天上仙人临凡,左右几十侍从竟不由自主地同一瞬失声,就连勃羯也不由得怔了怔,方上前行礼。
“可汗信物尊贵无比,我唯恐他人亵渎怠慢,便亲自送过来。”林纵将短刀奉与勃羯,微微一笑,“我听说勃羯特勒素来明理,想来不会误会我们汉人无礼罢?”
“贵人说哪里话?”勃羯按住心中讶然,和和气气与林纵敷衍了两句,转回正题,“既然已经验明身份,我等此刻便入城交割贡银罢。”
“交割?”林纵睁大了眼睛,“如今银两还未点清,怎么交割?”
“往年――”
“往年是往年,今年这差事却在我手里,”林纵斩钉截铁地将勃羯的话打断,“我年轻历浅,自然要谨慎些――贵使不会连这样的方便都不容我罢?”
银子还未到手,终究不能与齐人明目张胆地撕破脸皮――勃羯心底暗地叹了口气,不情愿地与林纵讨价还价,最终将交割银两的时间定在四月初四。
“耽误了贵使的功夫,我甚是过意不去,”林纵在马上微微欠了欠身,“不如初三我做东,请贵使在此小酌,如何?”
“这里?”勃羯正暗自使眼色喝令侍从将林纵围住,不由得一怔,环顾身后如林长枪。
“自然是这里。”林纵笑道,“怎么,不赏脸?”
眼前清湛眉目间一派从容不迫,勃羯心中更是狐疑,他低头想了想,便应了下来。双方和和气气告辞道别,眼睁睁看着那一骑消失在城门后,仿佛什么东西一并被关闭在沉重的城门后似地,勃羯竟无端端生出几分后悔。
“你怎么放了那人回去?”乌云钦娜此刻才挣脱了卫兵的阻拦,快马加鞭地冲下来,气急败坏地指住勃羯大发雷霆,“斡度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南蛮子素来诡计多端,她既然敢独自出来,便自然有脱身之计。”忽禄谷随着乌云钦娜身后,低声安慰勃羯,“既然他们不肯开城,我们把它打下来也就是了,不必――”
“四月初三。”勃羯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让两人都摸不到头脑,忽禄谷还不及追问,勃羯已经纵马向坡上赶去。
“四月初三,她要请你喝酒,在城外?” 夷离听完想了想,忽然微笑,“你就是摸不清她的底细,才放她回去?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四月初三都去看看,只管把她那些人一并擒住,夺下应水,再慢慢盘问她的底细罢!”
“可是――”
“我东胡八千人马,还奈何不了一城南蛮子?只是倘若明明白白与齐人皇帝撕破脸皮,只怕日后再要银子费些手脚,又被那些贪图安逸的人埋怨,”夷离慢慢环顾帐中各色人等,几个叶护都在东胡可汗锐利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只是齐人富庶骄逸,只顾拿些残羹冷饭打发我等,你我何堪忍受?此次应水一城,除了奴隶按旧例外,其余财物,连那三十万两银子在内,我斡度分文不取,尽数做你们的酬劳,如何?”
“可汗恩德!”几个叶护齐声应和,夷离放缓神色,微笑环顾点头。四月初三,他望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暗地里冷笑,四月初三。
那双清澈无畏的眼睛再次浮现在夷离眼前,让他暗地里握紧了拳头――那双眼睛自然会落在他手里,就像齐人美轮美奂的皇宫一样,夷离心满意足地微笑了一声,就从四月初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