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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如笔的刀刺入后背, 直往心脏而去的那一刻,赵世?是觉着有些悲哀的。
他上辈子被正面刺入心脏而亡, 于他而言,这是难消的阴影。
刀恰巧往他左背刺去时, 他脑中甚至涌上一股“果然如此”的念头。他上辈子得不到的东西,他这辈子果然还是得不到。痛感是熟悉的,尖刀刺入皮肤的触感,他甚至也是熟悉的,忽然袭来的晕眩感中,他知道,他大约又要死了。
他赶紧垂眸, 想要再看赵琮一眼。
方才, 赵琮为救他,去抢刺客的刀,手被割破,血流了许多, 多到他都能闻到血腥味。他想到赵琮平日里掌心的软暖, 想到往后将要多出一道伤疤来,心痛极了,他往下找着赵琮的脸,却找不到。
他这才想起,他扑得太猛,他也比赵琮高许多,已将赵琮严实覆盖住。他的下巴抵着赵琮的头顶, 他怎会看到赵琮?
他心中酸涩,酸涩到想笑,临死前竟然都不能再看赵琮一眼。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哪。
他伸手抓住赵琮的衣袖,食指刚要碰到赵琮的无名指,他没了知觉。
再度醒来,他恍惚想起重生时的那刻。
似梦非梦,迷茫迷蒙。
他眯着眼睛,望着眼前一片红色布料,他有些诧异,他似乎并不是躺着?紧接而来的是后背的疼痛,他渐渐回神,还未彻底回神,突然他的手一热。
“小十一?”
有人叫他,他一怔。
这是赵琮的声音?
跪着的众人听到公主那般说,个个精神一振,抬头看向床上。陛下早已背对他们,陛下更是轻声叫那位如今更为金贵的郎君名字。
赵宗宁也走到床侧,问道:“如何?是否的确已醒?御医就在外头。叫他进来?”她说罢,也不等赵琮回应,便朝福禄示意,福禄出去叫御医。
众人面面相觑,诏书已下,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人既已醒,他们自然一同道:“恭贺——十一郎君——”
叫到一半时,他们也有些尴尬。又不能叫皇子或者太子,毕竟赵琮只是立他为继承人,还未立他为皇子,想来想去,只能叫“十一郎君”。
赵世?后背的痛感一一将他的神智唤醒,赵琮握着他的手,他正要努力去反手握紧赵琮的手,他的心中狂喜,他原来没死?!
可不待喜完,他也听到那群人的声音。
他再一怔,他再为当今圣上挡上一百刀,他再是官家疼宠的侄儿,他也不过是名义上的魏郡王府庶子罢了,于情于理,这些人都不该这么“恭贺”他!
他听得出来,这压根不是那些宫女、太监的声音。他即便重病,听觉也敏感,他能听到许多熟悉的声音。他撑着手掌就想要起身,可他此时的身子实在不允许,他不仅未能撑起来,反而再度狠狠趴到床上。
赵琮慌道:“别动!”
赵琮这么一慌,下面的人也不敢再出声。
御医这时走进,赵琮急道:“快,小十一醒了,快!”
“小十一”是私下的亲昵称呼,赵琮已经慌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要这么称呼,大家心里都有数。
御医为赵世?查看身体,赵琮已经完全忘记了身后的每个人。
还是赵宗宁开口道:“王叔、二哥与诸位大人不如先去隔壁歇息?”
“好,好。”赵克律也觉着站这儿实在是?得慌,这气氛无法形容,他先起身,带头出去。其他人见他出去,自然跟着一起走。赵从德原也是要立刻走的,他爹没走,他只好也留着。
魏郡王往前走几步,轻声问:“小十一如何?”
赵琮压根没有听到他的话,更不会搭理他。
赵宗宁虽也不是很喜魏郡王的一些作风,面上尊敬是要给的,她道:“王叔放心吧,御医说既能醒来,那定是无碍的。”
“好。”魏郡王点头,再道一声,“好。”他也不久留,转身带着赵从德出去。
魏郡王这心哪,其实抖得很,抖得手都跟着抖。
赵从德虽不喜赵十一,但是赵十一将来若真当皇帝,也是他家的面子,他倒是挺高兴,还暗想着如何从儿子手中把这皇帝抢来自己当。他一见自己父亲这般样子,不解:“爹爹,这可是好事儿,你何必这样?”
“你懂个屁!”魏郡王到外头,终于不用再忍,连不雅之语都说了出来。
赵从德要反驳,已有官员过来恭维他们。赵从德是个真没脑子的,做坏事想杀赵琮是一码事儿,虚荣也是一码事儿,他傻乐观。这些平常从不正经看他一眼的人,如今恭维他,他立刻乐了,立即与人说到一处。
魏郡王气得拂袖独自离去。
内室中除了御医与他们,人几乎已走尽。
赵宗宁望着依然瘫坐在椅上的孙太后,笑道:“娘娘为何不走?”孙筱毓低头站她身后。
孙太后手抓扶手,尽量平静问道:“何为‘高呼称他受孙博勋父子所托’?”
“哦。”赵宗宁不在意道,“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呀,今日见你过来,我当娘娘为父兄而来呢,结果……这般看来,娘娘是真不知情?这样也好呀,哥哥能饶娘娘一命,否则,即便你是太后,参与刺杀圣上,也难逃一死哦。”赵宗宁说完便笑。
孙太后却怕极了。
她深深觉得这是一个圈套,是谁?是谁非要把她往这个圈套里推?
她怕得身子直抖,孙筱毓却忽然跪下来,低声道:“公主,我有一事相求。”
赵宗宁瞄她:“你说。”
“陛下说给我与魏郡王府十郎赐婚。”
赵宗宁点头,冷笑:“你不愿?”
孙筱毓立即抬头:“我愿意!请公主即刻送我去宋州!即日与赵十郎成婚!”
赵宗宁一愣,孙太后更是大愣,她勉强从父兄的事儿中走出来,不解地低头看孙筱毓,不可置信地问:“你是为何?”
孙筱毓低头。
为何?!
她的祖父、父亲必死无疑,姑母眼看也已不行,哥哥向来没出息,她此时只能去抱紧赵家这棵大树!赵廷是配不上她,可等到她家抄家之时,她能配得上谁?她怕是还要被流放!赵廷是没出息,赵世?却有出息,赵世?是下一任皇帝!
赵廷好歹是赵世?的亲兄弟,她要为自己打算,她要救自己!她只要活着!她也要救她的娘与哥哥!
她此刻只恨当年未与赵世?处好关系。
她不言语,孙太后却猜到了,她凄凉地笑:“大娘子果真是长大了,长大啦……”
孙筱毓低头,依然不说话。
赵宗宁懒得看他们姑侄儿这般来回,不耐烦地就想叫侍卫进来将两人拉出去,身后却传来赵世?愤怒的声音:“我不要!!”
她一顿,立即回身。
赵世?,一个重伤之后,刚醒之人,居然从床上立了起来。不管真实的他如何,在他们面前,他一直颇为有风度。尤其在哥哥面前,他一向是乖巧无比的。此时他的面上竟然全是愤怒,是真正的愤怒。
赵世?再道一遍:“我不要!”
赵琮看到他背上的伤口再度裂开,已有血渗出。赵琮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尽量平静,并轻声道:“你先趴下。”
“我不要那些!”
“趴下。”赵琮重复。
赵世?僵直着身体,跪坐在床上,看向赵琮,又道:“陛下,我不要这个!”
赵世?背后的血渗出得越来越多,赵琮告诉自己要平静,可他的视线立刻再被血红迷住,他也想平心静气,可他不由就大声怒道:“朕要你趴下!!”
染陶、福禄与御医吓得全部跪到地上。
赵宗宁走上前,轻声叫他:“哥哥……”
赵琮伸手捂脸,过了几息,他轻声道:“你们都出去。”
“哥哥……”
“出去。”
赵宗宁不敢再惹他生气,小声再问御医:“小十一可要紧?”
御医其实想说是要紧的,可哪个刚醒的病人似这位这般的?他也忽然不知到底要紧不要紧,且他被陛下给吓着了。
他说不出话,赵宗宁叹气:“都出去吧。”她叫几名太监将瘫软的孙太后抬出去,她出去前,再看一眼,赵世?还僵硬地在床上跪坐,赵琮也依然站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她其实能够理解小十一的想法。
皇帝健在,这样的继承人,在大多数人眼中就是个靶子吧?
但她也知道哥哥的想法,哥哥真没把小十一当靶子,哥哥是真给气着了,哥哥也是真想让小十一将来继承他的皇位。
她叹气,轻声道:“哥哥,过一刻钟我再带御医进来,小十一的伤口要紧。”
说罢,她将门紧紧关上。
房中彻底安静下来。
赵琮方才发了火,现下有些无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世?伸手抓住床边放着的诏书,问他:“为何有此诏书?”
赵琮不说话。
“陛下是在疑我?疑我刺杀你?疑我施苦肉计?”
赵琮依然不说话。
“陛下是要推我出去当靶子?!”赵世?醒来,听到赵琮的声音,正觉惊喜,转眼便看到床边放着的诏书。他是后背受伤,眼睛好好的,一看他便知那是什么。这是他这辈子刚重生时想要的东西,他为了这个东西进宫,为了这个东西撒谎,为了这个东西费尽心机。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他的名字,三个字,赵世?,会那样容易就出现在这份诏书上。
可他早已不想要这东西!
他眼中皆是痛楚,身上的痛感早已不去在意,他直盯着赵琮,等赵琮一个答案。
赵琮心中也难受。
“陛下,你说话。”
“……”
“陛下——”
赵琮不知该说什么,他疑天下人,也不会疑小十一啊。
小十一为何要这么说?
小十一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喜爱他吗?
他不知赵世?重生而来,赵世?心中本就有鬼,遇到这样的事情敏感至极。是的,赵世?怕极了,他当初到底心思不纯。这样坦然为之的赵琮令他怕极了,他见赵琮始终不说话,伸腿就想从床上下来。
赵琮终于开口:“别动!”
赵世?还要下来。
赵琮上前按住他,再度怒道:“朕叫你别动!”
赵世?抬头看他,赵琮面色很难看,赵世?伤心道:“赵琮,这到底是为何?”
赵琮头一回听到赵世?叫他的名字,其实他作为皇帝,又有谁当他的面这样叫过他呢,也就赵世?。
他怔怔地看着赵世?,赵世?的眼睛似是深渊,他看着墨色深渊,眼圈不由渐红,他轻声道:“他们要杀我,你因我才这样。我厌恶他们,他们要的不就是这个皇位?我要他们知道,他们费尽心思也别想要!我死了他们也别想要!我就是立即死了,皇位也是你的!谁也别想抢!我要全天下人都知道!”
赵琮从未这样失态过,那回被他气得吐血,再醒来时,即便发怒,也仅是发怒。可此时的赵琮是陌生的,赵琮似已崩溃,他说罢,还道:“往后谁再觊觎这个位子,觊觎你,就全去死!”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赵琮,赵世?心脏最深处的地方未被利刃刺穿,却在瞬间被赵琮发红的眼圈,些微癫狂的神情与凌乱的语言尽数击穿。
赵世?突然很想笑。
命运当真十分可笑。
他十分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他不想要的时候,偏有人往他怀里送。
赵琮已在他面前放下所有设防,将真正的自己都给他看,他还有何好隐藏?
除了他当初进宫是为了等赵琮死,不能说是因这会令赵琮伤心,他不舍,他也厌恶当时的自己。除了他的真正身份,不能说是因这会令赵琮再也无法相信他,他无法忍受。除了他是死过一次重来的人,不能说是因赵琮会把他看作怪物,他难以面对。
除这些,他又有何好继续隐藏?
他忽然伸手,拉住赵琮的手。
狂躁的赵琮平静些许,并看他。
赵世?也看他,并轻声道:“我不是赵从德的儿子。”
“……”赵琮面露不解。
“我不是赵家人,我的身上毫无赵氏皇室血脉。”
“……”
“最要紧的是,我不是你的侄儿。你不是我的叔父。”
“……”
“赵琮,我心中有你。我心中只有你。”
“……”
“我不是赵家人,我不继承皇位。赵琮,你要一直好好活着,谁想杀你,得先过我这关。谁也不能杀你。你别怕,我会在你身边。我要做你手中的刀,我还要做你面前的盾。你要做一个名流千古的皇帝,你要一直一直坐在高座上,俯瞰众人,俯瞰我。”
赵世?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眼泪,再道:“倘若有一天,老天也妒忌你,带走你,我陪你一同走。我不继承皇位。这份诏书,就一直放在你那处,我不接。百年之后,与我们一同入地宫。”
赵琮也不知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但他知道,这是他两辈子以来,头一回有人对他说这些话。
这些是他渴求了两辈子,渐渐也不敢再去渴求的存在。
赵世?的双眼已不仅是墨色深渊,赵世?的双眼更是灵动河流,也是连绵高山。它们明朗,它们壮阔。他愿意为这双眼睛下坠,更能轻易被这双眼睛带得沉醉其中,也只想沉醉其中不复归。
赵琮似乎是不该哭的,赵琮也不能哭,赵琮更不会哭。
但他知道自己眼角还是有些许液体流出。
赵世?一点一点地为他擦去。
赵世?再道:“我原想再等等,我怕你难以接受我这样的身份,我不是赵从德的儿子,我也怕连累到我娘。赵从德行为荒诞,我原想找他的错处,好趁机向你坦白我与他无血缘关系的事。”赵世?已将能坦白的全部坦白,他说罢又道,“陛下,你可会怪我?怪我瞒你这些?”
赵琮伸手揉自己的额头,一时之间接受太多讯息,大惊,大喜,他甚至难以捋清楚。
“陛下,我并不是高贵的宗室子弟,你可还会喜爱我?”赵世?轻声问。
赵琮正要点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赶紧道:“你为何笃定朕会喜爱你。”他这会儿慢慢回神,想到方才那个陌生的自己,哭,闹,发怒,崩溃,实在是?得慌。他也有些不大好意思。
赵世?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因为你的眼中有我。”
“……”
赵世?抓紧他的手:“我的眼中只有你,心中也是,你呢?”
“……”赵琮想挣脱开他的手,转身朝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得叫御医进来为你重新包伤口才是——”
他还未说完,赵世?却从他身后紧紧拢住他,并抱住。
他顿住脚步。
赵世?在他耳畔轻声问:“是否只有我?”
赵琮的耳廓瞬间变红。
赵世?再问:“是否?”
赵琮快速地眨着眼睛,想着如何才能避过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避不过。
他低头,垂眸,睫毛一扇,轻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