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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一百一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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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琮从开封来楚州这一路, 虽不晕船,身子勉强还能维持, 却也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再从宫中带再多的用具,歇息时宫中气息再浓厚, 那也不是宫中。

    如今到杭州,却突然宁静下来。尽管他与赵世?之间还尴尬着,住在赵世?的院子中,忽然便有了心安之感。

    他回到院子后,写了一些信,令人送到开封府,早早便用了膳、歇息。

    即便不为那份尴尬, 单娘子也难得见儿子一面, 他独自在房中歇息,并不愿打扰他们母子。

    赵世?杭州的家中免不了也有桃花,染陶去剪了几枝插瓶,放到内室中。

    赵琮看着那瓶桃花发呆。

    赵世?买来的那束桃花, 到现在也一直留在船上。

    他不敢多看。

    他们毕竟是那样的关系, 以后还是少些暧昧举动才行。他叹口气,决心在杭州待个三两日便回去。这次回去后,赵世?的宅子也修好了,往后他住宫外,自己住宫内,时日久了应该便好了吧?

    他又想到这座宅子,的确如赵世?所说, 精致得很,只是为何要叫“肖府”呢?单娘子姓单啊。但此事也不好拿去问,他想了会儿,猜想怕是当初为了隐匿,随意用了个姓罢了。

    他的身子困顿,胡思乱想一番,便沉沉睡去。

    赵世?踩着夜色而来,在外守着的染陶见他过来,笑道:“小郎君,娘子可已歇下?”

    赵世?点头。

    “陛下也睡下了呢。”

    赵世?再点头:“我看看他。”

    “是。”染陶让开身子,放心让他进去。

    南方宅子与北方宅子的格局有些不同,他其实有些怕赵琮睡得不好。他的卧房内也无隔窗,仅有屏风。绕过屏风,他先是瞧见床边桌上,胭脂釉的细颈高瓶中,插有几枝粉白相间桃花。

    一见,他的指尖便有些热。

    他静默片刻,走至床边,撩开幔帐。

    赵琮怕是刚睡着还未太久,睡姿还很优雅。他平躺着,手放置在被上,呼吸平缓。房内虽点了蜡烛,却不多,灯光有些浅淡。浅淡的灯光下,赵琮的脸色到底如何,看得也不仔细。

    自在船中那一幕后,他们俩似乎都因尴尬而再未互相打量过。

    在与赵琮分开的那五年内,他其实好奇过,为何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便被赵琮影响而改变至此?为何他连皇位都不要了?那可是他曾心心念念到死的东西啊,也是他再生后为之百般筹谋的唯一目的。

    他又到底将赵琮视作什么?

    叔父?当然不可能。他们哪里有血缘关系。

    君臣?自然也不可能,他不愿他们仅是这种关系。

    他们的关系不止君臣,“君臣”这两个冰冷的字眼怎能形容他与赵琮之间。

    说来奇怪,他是个冷冰冰的人,心也是冷的,他宁愿全天下的人都离他远远的。只除了赵琮,他希望他与赵琮之间的关系,是天下独一份的,是任何一样词语,任何一个字都没法形容的。

    回到东京,回到赵琮身边后,他只想着不惹赵琮气,只想着讨赵琮的欢心,更想着如何才能立在赵琮面前,助他,护他。

    他已无时间去考虑他们俩到底是何关系。

    多年未见,他忙着修补二人的关系,他要让赵琮适应如今的他。

    他有时会担忧过分暴戾的自己会令赵琮不喜,他会刻意在赵琮面前更乖一些,更可爱一些,就像十一岁时赵琮曾笑着赞过的那样:可爱。

    虽说他依然不懂可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大约,是个好意思吧。

    他想,赵琮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的。因为那时,赵琮每每看到他,都很高兴,都会弯眼笑。

    可是他有时又会担忧这样的他会显得过分依赖赵琮,显得有些软弱,他怕赵琮不喜。

    他甚至对自己都起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与不解。

    不知不觉间,此刻,他回过头去看一看。

    竟然从十一岁遇到赵琮之后,从他将赵琮从后苑抱出来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不同。

    他娘说,早已没有家乡。

    他们真正的家人与家抛弃了他们。

    两辈子以来,除了最初懦弱时,他一直活得看似肆意与大胆,实际只有他自己才知晓心底的迷茫。正是因为迷茫,当一切都没了时,他比谁都更疯狂地去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他本就是不该出生却出生的人。

    他的出生不似别人带有祝福与期盼。

    甚至他的娘,虽然后来百般疼爱他,初时也难以接受他的存在。

    可既已生为人,只要还有神志,有谁不渴望有个家,有个落叶归根的地方。

    或者说,那不是家,而是个令你一看便心安的地方,或者人。

    他娘又说,杭州是她的家,东京也是她的家。

    他,更是她的家。

    他的家?

    没人给他,他得自己去找,去拿,去获得。

    赵世?这样看着熟睡的赵琮,忽然也明白何为家。

    有赵琮的地方,大约就是他的家。

    也是他一心向往之的地方。

    有了赵琮这个人,他大约就真能活得像个人。

    可是赵琮这样的人,谁不愿意去靠近呢。

    赵世?呆站在赵琮的床前,直到赵琮睡得越熟,睡姿开始不复优雅,赵琮侧过身子,朝外而睡。他原本摆放在身上的手也往外伸来,一只手被他压在身下,另一只已伸出床外。

    赵世?才渐渐回神,他弯腰,小心拿起赵琮的手,想将他的手塞回被子去。

    赵琮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尖再度热起来。

    他不由又跪到床榻上,更近地去看赵琮的脸。

    难怪人们总说无知者才是最勇敢的。

    他终于发现了他对赵琮的真正心思,可他又如何将这份心思说出口?

    赵琮是否喜爱男子?即便喜爱男子,赵琮是皇帝,他有宠爱的宫妃,将来更有皇子。赵琮会为一个男子放弃天下?即便赵琮愿意,他也不愿意。天下一切皆不易,既生来便是皇族,更应好好担起这份职责,若这份职责都担不好,便是愧对百姓与天下,愧对这一生。

    赵琮若不喜爱男子,怕是要厌恶他吧?往后还愿看他?

    若赵琮既喜爱男子,恰巧也喜爱他。

    他们是名义上的叔侄啊。

    他又如何与赵琮说他并非赵家人?告诉赵琮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真实身份涉及那唯一的秘密。知道他到底是谁后,赵琮还愿信他?

    赵琮怕也是再也不愿见他。届时,他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阴谋。

    赵世?苦笑,拨拉一番,无论哪种境况,无论隐瞒亦或坦白,结局竟然都是一样的。

    他本是干脆之人,也终于遇到难以抉择之事。

    他小心松开赵琮的手,赵琮却还紧紧攥着,他低头再看赵琮的手。

    看了许久,他没能忍住,低头在赵琮的手面上落下一吻。

    他再抬头,赵琮居然动了一动,他立刻僵住身子。

    幸好,赵琮动作之后,松开了他的手。

    他松弛了身子,再看赵琮一眼,到底起身。

    这一回赵琮再没有拉住他的手,他的右手似乎有些失落,他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掩好幔帐,转身出去。

    幔帐内,赵琮睡得愈发香甜。

    他又梦到上辈子的小时候,与父母同去海边玩。这一回的梦,里边无有忽然而至的海啸,也无有慌张的人群。只有静谧的海面,以及他与爸爸、妈妈三人面上的笑容。

    梦中,他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奔跑在温暖的沙滩上。

    即便在梦中,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随后像是察觉到了冷,他自己将那只被赵世?亲吻过的手放到了被中。

    似是无意中也要保存这个难得的亲吻。

    赵琮在杭州待了三天。

    隔日用过早膳,赵世?便来接他出去逛街。

    赵琮原本还在尴尬,也为赵世?盯着苏妍多看几眼而有些气,可赵世?一进来,便大方道:“陛下,用过早膳,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他一愣,小十一怎的突然就变得大方起来!

    赵世?索性坐到他身边,再问:“陛下?”声音和举止竟跟往日里一般!

    赵琮盯着他看,莫名其妙摸他嘴唇的事儿就这么给忘了?就这么算完事儿了?

    赵世?与他对视,眼神如同往日那般干净。

    怎么看,怎么都是当真已经忘了的模样。

    赵琮败下阵来,既赵世?都翻过这篇了,便说明他当真并非刻意,没有其他意思。他怎好继续这般别别扭扭的?

    但是他心中隐隐也有些失落,原来赵世?当真并非刻意啊。

    用完膳,他带上人与赵世?一同出门逛大街。

    往府外走的路上,地面上落了一地的桃花。赵琮看向地面上的桃花,心想,没准真是那天的桃花迷了人的眼与心罢了。

    两人之间不复尴尬,两人私自的刻意忘记,反倒再成全、完美了彼此的刻意,彻底变作无意。

    反正船中那一幕,只有他们彼此知道。

    他们若忘了,那便真是忘了。

    再无人记得。

    赵琮在杭州的三日过得很舒心,玩得好,住得好,吃得也好。在街上,他只要瞧一样吃食多看两眼,赵世?立刻便去买来。杭州的糕点实是太多,各式酥,蜜酥、滴酥,应时的桃花酥。更有各式糕,糖糕、栗子糕、豆糕。卖吃食的铺子一家连着一家。

    赵世?样样都买了,赵琮脾胃不好,不敢多吃,每样只尝一口。

    在这无人认识他的杭州街上,赵琮玩得当真有些忘我,不必去管他人的目光,更不管自己的身份与年纪,只是也忽然变小了似的跟着赵世?到处逛。

    他穿一身朱色长衫,身披月白的披风。赵世?着玄色衫袍,发上仅簪一根黑木簪。两人站在一处,身上所着,明明是反差极大的两种颜色,却莫名融洽。

    染陶在他们身后跟着,瞧小郎君带着陛下四处找吃的模样,不由也跟着笑。

    尤其当小郎君新买来一样吃食,陛下尝了一口,觉着对口味,点头说“好吃”时,他们两人面上一同露出来的笑容。

    仅看,染陶都觉着浑身暖洋洋的。

    若是……身后没有那个总是跟着的萧棠,染陶大约会更自在些吧?

    杭州繁华,银楼也许多,打出来的首饰比北方精致许多。赵琮买了许多带给赵宗宁,也没忘了钱月默,便连戚娘子等人的,他都买了。

    他这个、那个地选了一圈,回身见赵世?与掌柜的说话,他问道:“你看什么?”

    赵世?回头:“只是看看。”

    “哦。”

    其实装作忘记也不难,例如今日,他们俩就跟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似的,玩得可高兴了。但是静下来,还是容易多想。

    他索性也不再犹豫,直接从一旁的托盘内拿起一根簪,给赵世?看:“可好看?”

    那一看便是男子束发髻所用。

    赵世?笑着点头。

    赵琮很高兴,立即对掌柜的道:“这个也要。”

    “好嘞郎君!”

    最后付账时,赵琮从染陶手中接过荷包要给,他来到这里还从未真正买过东西。既来外地,无有束缚,自要体验一番。赵世?怎能让他花钱?赵世?早就命人记下账,回头去他们府上取银子。

    掌柜的如实一说,赵琮有些泄气,原来如今人家是这般买东西的。

    倒也是,染陶身上带的银钱又不多,荷包中的银子本也是不够的。

    他没精打采地转身出门,赵世?见他不高兴,赶紧追着出去,说道:“陛下,前面有家馄饨铺子,做出来的小馄饨,皮薄,且透,汤清……”

    他未说完,赵琮立即道:“去!赶紧去!”

    赵世?看到赵琮这难得一现的活泼性子,心中欢喜得很,自是笑着直点头,带他往前去。

    染陶笑着正要跟上,萧棠“咳”了一声,染陶不由又是低头。

    他们俩之间的些许事,其余几个熟悉的小宫女们都是知道的,她们嘻嘻说笑几句,全部追着陛下跑了。

    染陶站在原地,再度红了脸庞。

    萧棠手抖地将手中东西递出去:“这,这,我买了支步摇……”

    “……”染陶再度低头看脚尖。

    而在不远处的馄饨铺子里,赵琮将看着喜欢的口味全部点了一份,春笋馅儿的,鸭肉馅儿的,虾仁馅儿的,另有荠菜馅儿的等等。

    荠菜在北方少见,他已多年未曾吃过。更何况荠菜这种实则为野菜的食材,宫中根本不会用。

    馄饨铺子的老板手上灵活得很,不多时便将共八种口味的小馄饨全煮好,分装在八只白瓷浅碗里,一一端上,又撒了一把小葱,滴了几滴麻油,说了声“请用”,便再去忙碌。

    赵琮今日玩得十分痛快,活泼性子收不回来,望着八只碗,八种口味的小馄饨,也不知先吃哪个才好。

    他先用汤勺喝了一口汤,随意挑了一碗,舀起一只馄饨吃,吃进口中发现是鸭肉的。

    赵世?问:“如何?”

    赵琮咽下去,点头:“好!”

    赵世?笑。

    赵琮已经去尝其他口味,手却不够用,他正吃着荠菜馅儿的,赵世?伸手递来汤勺,轻声道:“这是春笋馅儿的,十分鲜嫩。”

    赵琮一时吃得痛快,忘了惦记规矩不规矩,直接张口吃进赵世?喂来的小馄饨。他咽下,再笑:“好!”

    赵世?也笑,再舀其他口味的也给他吃。

    染陶赶到时,便见不远处的小桌旁,他们陛下低头在自己吃馄饨。一旁的小郎君却又时不时地将汤勺喂至他嘴边,他也照样吃进去。吃完后,两人再对视一笑。

    染陶忽然就没再往前走。

    其余的宫女与侍卫因不打扰陛下,原本就站得远,谁也没瞧见。

    染陶也不知是否错觉,她觉着他们陛下与小郎君面上的笑意,比这日渐浓厚的春意还要暖融融。

    她其实有些不解。

    但再多看几眼,她也跟着他们一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