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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中, 赵琮抱着手炉正看书。
染陶手持托盘走进来,轻声道:“陛下, 都准备好啦。”
赵琮看了眼,是温热的加了绵糖的羊奶与切好的林檎果, 他道:“回来了正好吃。”
“正是,吃了好睡。”染陶将碟子放到桌上,立身道,“怕是要回来了,婢子去外头看看。”
“好——”
赵琮话音刚落,路远从外头进来。
“怎么就你一人。”
“陛下……”路远跪下,倒也真怕说小郎君喝多了, 陛下更气, 他只小声道,“小郎君与谢六郎在外头吃酒,晚了,怕赶不上, 便令小的们赶紧回来!他去外头宅子睡一晚。”
“……”
染陶见陛下脸色微变, 立即先道:“你真是个傻小子,你当在宫外陪小郎君才是!”
“小的错了……”路远也有些忐忑,他说罢,陛下久久未有回应,是不是还是气到了?
他一直跪着,染陶也不敢说话。
过了挺久的时间,赵琮突然开口:“将盛音叫来。”
“陛下?”染陶不解, 都这个时辰了,叫他来做甚。
“将他叫来。”
“是,是。”染陶回身就出去。
路远将身子伏得更低,生怕碍了陛下的眼,陛下未叫他起身,他也不敢起。但他已是多虑,赵琮压根忘了他。
赵琮此时心中跟有火烧的。
盛音来得很快,一进来,便行礼:“陛下,小的来了!”
赵琮看他,正要说话,瞧见还跪着的路远,开口:“你出去。”声音冷冰冰。
路远磕了个头,转身就溜。
赵琮再看盛音,声音冰冷且平静:“宅子还要多久才能修好?”
“还要一个多月呢!”盛音按照从前说好的时限说。
“到底还要多久?”
“……呃。”盛音开始冒汗,难道又有变?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陛下。
陛下阴沉着一双眼睛看他,他身上的汗瞬间便凉了下来,立即低头,并道:“陛下!再有一个月成不成?”
“太迟。”
“二十日?”
“迟。”
“十日!”
“迟。”
“三日!陛下,三日之内一定能修好。”
赵琮点头:“去吧。”
“是……”盛音小心翼翼地走出内室,呼出一大口气,赶紧往外走。走到廊下,染陶皱眉问道:“陛下此时叫你来,所为何事?”
“唉,上回陛下嫌宅子修得太快,今日陛下又觉着太慢了,要三日内便修好呢!”
染陶一听便明白了。
她是贴身陪在陛下身边的,陛下到底有多舍不得小郎君,她是最了解的。怕是小郎君今日不回来,陛下到底还是被气着。
陛下难受,她便也难受,却也觉得无奈。
小郎君都已经十六岁,真不能日日捆绑在跟前。前些日子,小郎君刚回来,陛下看得紧也有缘由。如今陛下既然已看开,她也不再劝。小郎君总要成亲生子的,陛下又不能看管他一辈子。
这回,出去便出去吧!
陛下总要适应。
她令人将盛音送走,转身进去,赵琮见她进来,直接道:“制好的衣裳别往这儿送了,送到外头去吧。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差什么都记下,给他补上,一一走朕的私库。你再挑几个人给他用。”
“是。”染陶应下,还要再说。
赵琮却自己从榻上起来,转身往内走去,边走边轻声道:“朕睡了。”
“……”
染陶竟也不知他们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还在气着,还是当真已经看开?
次日,染陶带人一同出宫。
赵世?昨夜到底是喝醉了,睡得也晚,还未醒。洇墨见他们一行人过来,立即将他们往里头请。茶喜也来了,一眼便认出洇墨,她盯着洇墨看。
洇墨歉意地对她笑了笑。
茶喜“哼”了声。
染陶皱眉:“怎的这般不知规矩?”
“姐姐,这就是当初来宫里将小郎君叫走的女使!”
染陶也看她,洇墨赔不是道:“两位姐姐,对不住,当时实在是没法子。”
“罢了,都是当年的事了,就忘了吧。”染陶拉上茶喜的手,对洇墨道,“陛下令我来瞧一回,看看还有什么差的,回头好给添上。陛下也知道小郎君这处无人用,我今日带了人来,且宫中尚衣局给小郎君制了些衣裳,今日先送了一批过来,便也一并带过来。”
洇墨往他们身后看去,共有六名宫女与六名太监,外头车上堆了许多个箱笼。
她暗自咋舌,箱笼里头难道都是衣裳?这些才是其中一批?
染陶笑:“这是茶喜,日后她在此处伺候小郎君。”
“茶喜姐姐好。”洇墨向来嘴甜。
“免了,我还没你大呢。”茶喜不满。
染陶点她的脑袋:“真是不知规矩!”
“没事,没事。”洇墨赔笑。
他们一来,洇墨原本买来的丫鬟没了用处,只能干看着。且宫人规矩大,小丫鬟们刚买来还没来得及调|教,纷纷看傻了眼。
太监们忙着搬箱笼,宫女整理。
染陶则与茶喜一同将宅子看了遍,洇墨也在一旁陪着。
越看,洇墨心中越是诧异。据闻宅子还有一月有余才能修好?今日陛下这架势,是不打算再让郎君进宫住了?
她暗自高兴,这好啊!
总住在宫里,万一又惹怒那位皇帝该如何是好!且在宫里,他们郎君也总受拘束,有事要回也寻不到人呢。
她高兴了,醒来的赵世?却瞧着面前笑盈盈的茶喜傻眼了。
茶喜手上拿着一只茶盏,笑道:“小郎君!您醒啦!这里头是蜜水!”
“……”赵世?还往外看了眼,好看这到底是不是尚在宫中,他云里雾里地接过茶喜手中的茶盏。
茶喜一股脑地将事情全部告诉他知道。
赵世?立刻便清醒过来,赵琮到底还是气了他。
他连水也不喝,立即起身换衣裳,出门就要进宫。
他也顾不得上身的衣裳太过华丽,那是赵琮钦点的样式,他只能穿。他一出房,见到院中情景,便又是傻眼。一晚而已,竟然还能有这般变化。
茶喜又道:“今儿出来时,染陶姐姐就令人搬了许多花草带来,果然——”
她没说完,赵世?已大步往外走去。
他匆忙骑马至宫中,赵琮却不在福宁殿,在崇政殿处理政事。他又去崇政殿,福禄没让他进去,只是歉意笑道:“小郎君,陛下在里头有要事,今日谁也不见。”
“……”
往常赵琮在崇政殿处理政事的时候,他又不是没进去过。
赵琮就是又被他给气着了。
昨夜喝酒到底情绪受影响,此时赵世?十分后悔,他明明是不想惹赵琮气的,他又对福禄道:“进去给陛下通传一声。”
福禄点头,进去通传。
赵琮正在里头见魏郡王,原本也有些心神不宁,不知染陶在外如何,见福禄进来,他立即看过去。
福禄走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小郎君来了。”
赵琮面色一冷:“不见。”
“陛下……”
“叫他回去,往后没朕的通传,别进来。”
“是……”福禄只好出去。
赵琮自是气的,好不容易回来了,让他在宫中多住一些日子又如何?他赵琮又没有眼巴巴地盯着他在宫中住一辈子,当时要他滚出开封府时,倒知道跪下认错,如今才多久?
既然要出去,就赶紧出去,再也别进来!
其实赵琮知道他自己不对劲,但他已来不及去辨析这不对劲到底为何。
他冷着一张脸,等了片刻,没等到福禄再进来,知道人大约又是走了。
他这才看魏郡王。
几年不见,魏郡王也老了许多。
赵琮虽气,却也知道正事要紧,他叹了口气,说道:“王叔,你也老了。”
魏郡王从前就是爱装相,眼泪说来便来,这会儿有了这几年的经历,眼泪更是来得快。他还特地低头用袖子擦眼泪。
赵琮知道他虽是在演,却也有几分真情实意。
毕竟在这样的王朝,被皇帝厌弃便等于失去了一切。这几年,他们王府纯粹是靠爵位与姻亲在撑。他不喜魏郡王府,旁人也不敢与他们来往。
魏郡王听到他这话,起身就又要跪。
赵琮安然坐着,倒也没拦,见他跪下,叹道:“王叔,你还是快些起身。你这样,朕这心里头也不好受。”
“陛下啊!”
“王叔,朕其实是感激你的。因为你,小十一当年才能陪在朕的身边。当初朕还未亲政时,也是你帮朕与太后周旋,更教朕如何与使官打交道。”赵琮声音脉脉,音量恰好,说得很感人。
魏郡王起身,坐在高椅上,边点头,边又去擦因感动而流下的泪。
“王叔也知道,朕刚亲政时,头一回私下见的官员,其中就有你。”
“臣都知道,陛下对臣抱有厚望,皆是臣家中那些不肖子孙没出息!惹怒陛下!”
“王叔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当初赵廷在宫宴上失了规矩时,朕便说过,朕重家风。你们是郡王府,如今整个大宋不过只有两位郡王爷罢了,你们在外代表天家,却屡屡做出这样的事情,朕如何不气?朕也要与王叔说几句心里话,当初朕那般气,的确有私心。小十一,好好的一个孩子,不过回了一趟魏郡王府,人便没了?朕到底如何才能不气?!便是普通百姓家,也没有这个样子!”
魏郡王又要起身。
“王叔你坐着,朕这几年也有苦衷,今日能与王叔这般说一回,心中也痛快不少。”
魏郡王点头:“臣都知道,当初臣也狠狠罚了他们,只是为时已晚啊!”
“如今小十一回来,朕也才能放下过去,好好与王叔说一回。但这些年,朕心中对你也有愧疚。”
“陛下!臣担不得!”
“王叔莫要这般,你对朕如何,朕心里知道。小十一既平安归来,朕也当放下过去那些才是。只是你们府上那位侧妃,当初被朕贬到盐场去,朕是万不会再恩典她回来。她的儿子,据闻还在宋州,他也不能再回开封府。”
“陛下说的是,臣都晓得。”
“王叔,朕看着你,也觉心疼。朕知道你也愿宗室好,更愿魏郡王府安宁,朕又何尝不是如此?惠郡王家的叔华,文采非凡,如今在国子监挂职,做得很好。朕瞧见这般的赵家子孙,便十分欢喜,也愿宗室中再多些这样的后辈。”
“臣有愧,没能教出得力子孙来!”
“世子虽胡闹,十一的大哥,赵世元,却也是个好孩子。”赵琮气归气,还是要给赵十一捞好处,就是要魏郡王知道,他们家就是成也赵十一,败也赵十一!往后全都得讨好赵十一!谁让从前他们的确欺负、忽视赵十一,赵十一再骗他,当初留在宫里,魏郡王府为了自己,竟无人来带他回家也是实情。
魏郡王早就成精了,怎会不懂赵琮的意思?
不过他心中也是一松,原本只当今日进宫,不过就是与赵琮叙一番往事。真想捞到好处,还得过些日子。没料到,赵琮说了一番,二话不说就决定给世元差事。他这心中既高兴,也有些感慨,陛下比他想象中还要果断许多。
甚至,他也早已摸不准陛下的想法。
赵琮说了这么一通,喝了茶,润润嗓子,再道:“王叔,你回去后让世元过几日进宫见朕,朕与他说说话,给他安排差事。”
“陛下,臣愧不敢当啊!”魏郡王颤颤巍巍地再跪下。
赵琮心想,给了你好处,也就别再装了。他也无力再应付下去,放下茶盏道:“王叔也回吧,明日朕要出宫亲耕,世元也来。”
“谢陛下恩。”
赵琮看魏郡王颤颤巍巍的模样,到底也有些心疼,他一直记得当初魏郡王的那几分真心。那也是他式微时,唯一关心他的人。他起身,下去亲手扶起魏郡王,这么一个举动,倒叫魏郡王流出了一些真心实意的眼泪。
福禄亲自送魏郡王进宫。
染陶进来见他,给他回禀外头的事,赵琮兴致缺缺地听了番。
直到染陶说:“怪道小郎君昨儿没回宫,他在外喝酒喝多啦!怕是怕回来惹您担忧。”
赵琮立刻抬头看她。
染陶心中叹气,果然还是在意。
她道:“婢子们早上去的时候,小郎君还未起身呢,问了小郎君身边女使才知道什么情况。婢子方才又去问了路远,小郎君怕你罚他们,没许他们说实话,这小子,还真没说!婢子已经罚他了!”
赵琮却又高兴起来,原来不是不愿进宫,只是喝多了怕他担心呀!
他立刻便露出笑容,笑着又想叫盛音过来。可他转念一想,东西都搬出去了,哪还能再让人回来?他顿时又收起笑容,甚至暗自反思,他往常不是这般浮躁的人,这件事情上头怎会如此反复?
染陶见他们陛下突然又不高兴了,更觉诧异,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她哪里晓得,赵琮自己也不知道呢。
他继续抱着手炉,问道:“他身边的女使叫什么名字,人如何?”
“名叫洇墨,据闻小郎君尚未出生时,她便在单娘子跟前伺候的,也是亲眼见小郎君长大的。人看起来,很妥帖。”
“那就好。”赵琮点头,“她叫洇墨,你叫染陶。”
染陶也笑:“是!婢子也这般觉着,名字倒跟对了一对儿似的!”
赵琮再度莫名高兴,他笑问:“他人呢?”
“呃……小郎君又出宫去了。”
“……”赵琮沉默。
他才与魏郡王说了多久的话?
小没良心的一点儿也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