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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琮正在崇政殿议事。
在大宋, 倒没有贱籍与寻常户籍之分,人人都是一样的户籍。唯有盐户, 户籍是独有的盐籍。尤其是淮南、两浙以及福建沿海地区,盐户们, 生来便被束缚在盐场,世代制盐,轻易不得离开。
若是被发现逃跑,追回定要处以杖刑。
赵琮早就想把这项政策改了,他一亲政便想着提高食盐的生产量,这几年下来倒也有些成效。只是因这独有的盐籍,盐户们的积极性始终一般, 且盐民们大多过得苦。盐场复杂, 小小场官却有无数人奉承。他也知道,朝廷分派下去的本钱,怕是许多都已被场官吞下。
甚至有些还没轮到场官,便在其他环节中被人吞了。私吞盐本钱之事, 看起来简单, 好处理。实际上官员之间互相包庇,一环套一环,当真难查得很。前几年蝗灾、旱灾,他根本分不出心神来处理。
少了、没了本钱,盐民们每岁还要制出规定数量的银钱,也无银钱修缮制盐工具,实在是苦, 不仅于民不利,于整个大宋的食盐产业也不利。
他想让国家更好的前提,并不是以压榨百姓为前提与代价。
他希望百姓也能过好,尤其向来少被人关注的盐民们。
盐官要治,盐制要改,便先从盐籍下手。
他思索这事儿思索了许久,今年遇到好年头,他打算即刻就改。
赵琮亲政也已有五年,官员们都知道这是位极有想法的皇帝,提出来的想法大多极为用处,也愿意拥护他的这些新政。赵琮也不沾沾自喜,他自个儿结合后世经验想出来的法子,总有漏洞,总要与这些官员好好商量。
此时正与众人商议着,恰好出现了分歧,赵琮拿起茶盏喝茶,抬头便见福禄进来。福禄走到他跟前,小声道:“陛下,小郎君回来了。”
赵琮看了时辰,早就过了午时,心中莫名不悦。
“他在外头呢。”福禄再道。
“叫他进来吧。”
“是。”福禄转身出去叫人。
没一会儿,福禄便掀开帘子,赵世?走了进来。
出去一回,倒又换了身衣裳。
赵琮瞧他那一身黑,没来由又是气。
他尚未察觉到他对赵世?有些过度的控制欲,他只是不喜欢看赵世?穿得黑黢黢的,似乎总在提醒他这孤独的五年。他喜欢看赵世?穿得如往年一般,似乎那样,那五年就未存在过。
他的小十一,便还是他的小十一。
赵世?虽未笑,眼中却是带着笑意的,只他见赵琮忽然冷下来的神色,也有些不明所以。五年前的赵琮不是这般的,那时的赵琮,性子别提有多好,反倒是他,总是在别扭生气。
他走到赵琮跟前,行揖礼:“陛下。”
赵琮回神,气归气,也总要办正事儿。赵世?不管是什么样子,只要回来了,就是他除了妹妹之外最在意的人。
谁也不能欺负他,不能小瞧他。
赵琮也起身,将赵世?叫到身边,对下面的几位宰相与心腹官员道:“这是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朕的侄儿,赵世?。”
下面的人也赶紧起身,行礼。
“朕欲放他至朝中历练,只是到底去何处还未定下,他年纪还小,更少经事,届时还得你们多提点。”
众人连声道“不敢”。
赵琮再看一眼外面,说道:“不觉已是申时,今儿就到这,众卿归家去罢。朕的宫女做了些很不错的糕点,你们皆带些回去。”
赵琮深知人际交往需要的是什么,他虽是皇帝,不用讨好人,更何况是这个皇权至上的朝代。但尽管他是皇帝,下头站着的这些人,涉及政治与利益,总归是充满着心机与攻击。只不过是看谁的心机更深,看谁的攻击更为绵软罢了。
人心压根是种奢侈的东西。
但积水成渊,笼络人心,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招数更有用。可不要以为作为皇帝就是唯我独尊,无需人心。站得愈高,便愈加需要人心。往往关键时刻,才能看出集人心的好处。
可笼络这回事,多一分便是讨好,自降身份。少一分便是虚假,徒劳无益。
赵琮这五年来一直在缓慢地笼络着,度与频率把握得也极好。
此时下头官员倒是真心实意地又谢了一回恩,才按次有礼离去。
人走后,赵琮便蹙眉,直接道:“这身衣裳难看,不许再穿。”
赵世?倒也未在意,他从不在意穿着,他从怀中掏出那个纸包,递给赵琮,笑道:“芙蓉饼。”
“……”赵琮一愣。
“还是热的。”赵世?边说边打开纸包,给他看,“香得很。”
赵琮的心立刻又差点软化了。
小十一出去一趟还记得给他带吃的,还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陛下尝尝。”赵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正是百般讨好时,更知道赵琮喜欢如何的自己,赵琮就喜欢小时候那个乖乖的,看似好逗的他。他立即便拿了一只出来,乖乖递到赵琮嘴边。
赵琮的嘴唇触碰到软和的芙蓉饼表层,抬头看了眼赵世?的眼睛,不由自主便咬了一口。馅儿很甜很香,且饼的确还热着,赵琮咬了一口,红豆沙流了些许到赵世?的手指上。
“味道可好?”赵世?问。
赵琮点头,轻声道:“甜、糯。”
赵世?反手尝了口手指上的红豆沙,笑:“的确甜。”
“……”
那些被赵世?杀了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临死前,面前笑得彼岸花一般的三郎君,真有笑得如同真正的夏日里枝头上开满的紫金花一般的时候。
只可惜,这件事恐怕世上也只有赵琮能知晓。
只可惜,此时的赵琮也还不知晓。
赵琮不喜赵世?那身黑黢黢的衣服,吃了一个芙蓉饼,便赶紧带他回福宁殿。令茶喜带他去换衣服。赵琮自己也换了身,解了发髻,坐在榻上由染陶为他通头发。
染陶忽然便笑了起来。
赵琮诧异:“你笑什么?”
“陛下,今儿路远随小郎君出宫去,可遇到件极有趣的事儿。”
“何事?”
“这芙蓉饼,是小郎君亲自排队买的,就是去岁城中新开的那家怡福记,公主也夸口味儿好的那家。”
赵琮点头,心中舒坦,小没良心的记得给他买吃的就已是很不错,还自己排队,这让他很欢喜。
“谁料咱们小郎君长得太俊俏,有位小娘子便上前与他说话,想要将自己买来的糕点送予他呢!”染陶笑,“小郎君如今也十六了,婢子想了回,东京城内还真没有配得上他的小娘子呢!”
赵琮莫名便冷下脸来。
才回来没几天,他还没看够,哪能就让人成亲去?小十一才十六岁,不立业,就想成家?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想,小十一到底通没通人事?在杭州那些年,到底有无妾侍?
染陶见他忽然不说话了,再一细看,陛下竟还冷着脸。她虽不知为何,却也收起笑容,不敢再笑。
直到赵世?换了身衣裳再来,赵琮回头一看,不是黑色的,他脸色才好看许多。
他又令尚衣局的人立即来给赵世?量尺寸,几位绣娘围着他边量尺寸,边夸他生得好。一是为了讨陛下的好,二也是赵世?的确生的俊。
赵琮心中一边高兴,一边又不高兴。
生得俊好啊,可是生得越好看,将来越便宜了他的妻子。
绣娘还问赵世?喜欢什么样式,赵世?不在意道:“随意做几身便是。”
赵琮却道:“花册子拿来,朕看看。”
“是。”绣娘将册子给他。
赵琮拿在手里仔细看,染陶等人暗暗咋舌,陛下真是比原先还要宠小郎君了。陛下即便是自己的衣裳,也从不过问的。五年前的时候,陛下也不过偶尔过问小郎君的衣裳,如今倒拿着花册子替小郎君看样式!
那日在崇政殿,陛下是当着几位相公的面为大家介绍赵世?的,这便是不再避人。
陛下既有意,这些官员自然也将消息放了出去。
赵世?就这般再度正式进入了众人的视野当中。
魏郡王府内,赵从德听闻这事儿,立刻从椅子上起身,不信地问:“果真是他?!”
“世子!果真是他!陛下当着几位相公的面说的,要放他到朝中历练!这一听,职位便差不了!听几位相公说,小郎君如今生得极俊!据闻不少人家观望着想择他为婿呢!”
赵从德倒不在意这个。他起身,在屋中走了几圈,想着赵世?回来了,不知他的娘是否也在京中?只是这显然也已不是重点,他转来转去,怒道:“当初因这小子,咱们府中一落千丈!如今就连最不成器的宗室子弟都在大宗正司里头捞得清闲职位,就咱们魏郡王府什么也没有!世元都二十二了,也没个正经差事。我暗自瞧着,若不是实在于礼不和,赵琮怕不是早就想把我们整个魏郡王府给贬了!”
“世子……隔墙有耳啊。”
“隔墙有耳个屁!还有甚个好怕?如今谁还来魏郡王府?这小子倒好,回来后倒是照样得重用!我好歹是他爹,他也不回来拜见我!”
“世子!听闻陛下赏了他一个宅子!”
“嗬!王府已不在他眼中,他是看不上了!”
“他如今还住在宫中呢,世子不若进宫探望一番?”
赵从德不耐烦:“要我给赵琮服软?”
二管家见说不通他家世子,也很无奈。陛下早已不是从前的陛下,偏他们世子转不过弯来。
“父亲在做何事?”
“王爷在圆融亭里喂鱼呢。”
赵从德又在屋中绕了几圈,最后坐下道:“我倒要看看,这个兔崽子回不回来拜见我!若不拜见我,我倒要去问他,也非得到大宗正司告他去!赵克律不管也得管!这事儿就该他们大宗正司管!”
“……世子。”
“魏郡王府已似透明人一般,再这样下去,才当真要完。若想得注意,就先得掀起风浪来,无人来掀,我便自己掀。我倒要看,届时赵琮是否还当瞧不见!他赵世?再得意,也是老子的儿子!哪有儿子回来,不拜见老子的?赵琮也没法替他遮掩!”
二管家倒也不敢附和这样的话,只是又道:“世子,他既然回来了,当年之事总要查清楚吧?小的倒觉得,与其从小十一郎君身上下手,不如直接请陛下查清当年之事!人可不是咱们王府害的,查清楚,哪用再麻烦您亲自来啊?该给的,陛下自会给,再者,侧妃娘子与小十郎君也能回来!”
赵从德皱眉不语,最终摇头道:“无需这般。”徐侧妃早已无用处,不必再留着,叫回来才是个麻烦。
二管家莫名替徐侧妃心疼,好歹跟着世子近二十载,盐场可苦得很哪!
况且,他以为实在不该与陛下杠上。
偏偏他们世子也是傲气得很,不愿低头。
他又能如何劝,只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赵世?还在宫里住着,赵从德也不好进宫去找麻烦,他就等着赵世?出宫住时再上门。赵世?也当真是京中红人,陛下又是给宅子,又是专门令人去给他修宅子,修得整座东京城都知道。
赵琮往常压根不是这样的人,却因赵世?的复归而仿佛变了个人。可若说他变吧,除了赵世?的事以外,他还是从前那个帝王,与朝臣商议政事时,照例有条有理,也照例引人敬重,威严依然很盛。
赵琮偶尔能察觉到他自己病态般的不对,但是他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五年未见,时光他无法追回,便用宅子、衣裳、吃食等等去弥补。既是弥补时光,也是填充那五年间自己心房的缺失。
这会儿,殿中省专门负责为赵世?修宅子的盛音过来回禀修缮之事。
赵琮听他在下头讲,听得也很仔细。
盛音将边边角角都讲到了,最后道:“陛下,您放心!小的派了许多经验丰富的健壮小子去修缮,天也已晴,不出十日便能修好!小郎君——”
赵琮放下茶盏,托在手中,垂眸:“十日便能修好?”
“……”盛音平白出了身汗,修得太快,不好吗?
赵琮皱眉。
盛音小声问:“陛下,十五日能修好?”
赵琮依然皱眉。
“二十日?”
赵琮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最少一月!”
“是是是!这宅子修起来费时又费事儿,雪又刚化,总要最少一个月的!怕不是还要往两个月上头数呢!”
赵琮这才舒展开眉头,瞄了他一眼,轻声道:“此事——”
“出了这门,小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去吧。”赵琮满意了。
盛音行了礼赶紧溜。
他一走,路远进来了。
赵琮抬头看他,没见着赵世?,眉头眼看着又要皱。孩子真的是大了,往常整日在宫中,也没见烦,自个还知道自娱自乐地去后苑里画画儿。如今回来,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偏他也忙。尤其今日,一早醒来便去主持朝会,今日是五日一回的朝会,不仅五品以上官员进宫,开封府内的所有官员都来,他出门也早。
没见着人,便已出去,结果回来,人也不在。
一问,带上路远,又出去了。
现在倒好,路远自己回来了,他倒没回来!
路远见他们陛下神色不好,立即跪下道:“陛下!小郎君随后就回来!”
“他做甚去了?”
“小的今儿随小郎君出去逛西大街,小郎君买了些纸与笔,随后又去了趟银楼——”
“他去银楼做什么?”
“小郎君挑了一副头面。”路远老实道。
头面?头面那是女孩子用的物件。他买那个做什么用处?赵琮再度皱眉。
路远听不到他的声音,有些担心,便想着挑好听的话。陛下爱听什么?只要是关于小郎君的好话,陛下就爱听啊!
路远赶紧笑着得意道:“陛下,小郎君在银楼里头挑东西的时候,恰好有几位小娘子也在。小的眼拙,也认不出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倒是气度均不凡,偏偏她们都盯着咱们小郎君瞧呢!有位女娘,胆子也是大的,还问起咱们小郎君是哪家郎君呢!”
“……”赵琮很想问路远一句:不说话,谁会当你是哑巴吗?
长大了当真不好,才回来几天,成天往外面跑就算了,不着家就算了,还学会偷买礼物,这会儿将路远支回来,定是送礼去了!
这个小没良心的,除了送过他一副画的画儿,还送过什么?!
他好歹养了他近一年!更被他骗了近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