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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街热闹的灯火间, 赵琮慢步行走着,也没个具体方向, 那家汤圆铺子,也不过是多年前偶尔听谢文睿说过一次, 他原本就记得模糊。他鲜少出宫,对外头的道路也不甚了解。上元节本就是年轻男女相处的好时候,如今赶上好年份,西大街上到处都是打扮得鲜亮的年轻男女。
人一多,他更找不着方向。
大街两侧有无数的铺子,其中卖花灯的最多,欢快的脸庞在各色花灯的映照下, 更为灵动。
赵琮索性随着人潮走动, 看到这许多的欢颜,面上才不由浮上一层真挚的笑容。
染陶与福禄皆换上寻常服饰,陪在他的身边,其他侍卫身着常服, 混在人潮中, 紧紧盯着他与四周。
有多人在猜灯谜,赵琮不时停下,听他们解谜,染陶见他终于有些兴致,笑道:“郎君,咱们也买个灯罢?”
福禄赶紧点头:“可不是,这些灯虽不是十分精致, 倒也是很有几分趣味!小的方才瞧见一个兔子灯,做得可真是太活灵活现了!被一个孩童买去,拿在手里,当真合适得很!”
赵琮知道他们是想哄他高兴,他此刻兴致也还算可以,便点头应下。
“郎君快瞧瞧,咱们买哪个好!这么多好看的呢!”染陶看向身边围绕着的花灯,太多了,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琮倒没有仔细找,他已被几步外的一盏锦鲤形状的灯吸引住了目光。
做这盏灯的人定是个心思灵巧的,锦鲤画得活灵活现,当真像他后苑中亭子外,湖水内的锦鲤,他不由便往前走去。还差两步便到时,那盏锦鲤灯先被人取下,他停下脚步。
“这位郎君!可要买灯?!”原来取灯的是卖主,是位年轻的小娘子,穿着朴素,却活泼得很,笑起来两颊皆有酒窝。她手拿锦鲤,拦住一位郎君,仰着头兴奋又期待地问道。
赵琮不由也朝那位被她拦下的郎君看去,却只能看到个背面。
“郎君,买一盏吧!您是不喜欢这个?那你喜欢哪个?”
那位郎君却依然一动不动,未曾转身,也不曾回头。
赵琮暗笑,这位郎君应当生得不错,冷成这般,那小娘子的脸在灯下都红了,也要拦他。
“郎君,您看看吧,只要您喜欢,我都送你呀!”小娘子不放弃。
那位郎君也终于舍得动一动,他侧身,低头看那位努力仰头看他的小娘子,冷漠道:“不用。”
小娘子脸上的那朵花瞬间便谢了,她耷下肩膀。
赵琮也终于看到了他的侧面,其实看得并不仔细,那人着一身黑,外头的大毛黑披风,在他侧脸时,也将脸遮去了小半。但仅半张侧脸,赵琮也能看出,的确是个生得不错的。
放到他的上辈子,便是极为上照的那种轮廓。
他长得很高,仅看侧面与背影也看不出具体年纪来。
不待赵琮看仔细,那人已经回身往前走去,很快便已离开。
卖花灯的小娘子却望着他的背影在发呆。
赵琮走上前,温声问:“此灯可卖?”
“不卖——”小娘子没精打采地回头,待再看清赵琮的脸时,她的精神又一振,立即道,“不卖!只送!我将灯送给这位郎君!”
赵琮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心中大笑,真是个可爱的小娘子。他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花灯,小娘子也高兴坏了,又问:“郎君,您是很喜爱这盏灯吗?!”
“是,你画得很好。”
小娘子笑得脸上又开了朵花。
赵琮又怎会真白要人家小姑娘的东西,他看了染陶一眼,染陶会意,从荷包中取出几个打成桃花形状的小金锞来,并递给他。
这是赵琮专门令人打来给赵宗宁玩的,赵宗宁欢喜得很。
赵琮伸手,笑道:“给你。”
小娘子盯着他手心里的小金锞,半晌没回神。这几个小金锞,怕是得有二十两!二十两金子便是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是多少文?她打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压根不会算。她最贵的灯才卖五十文一盏哪!
她立刻摇头:“郎君,这个我不能要。”
“拿去买花儿戴。”
她依然摇头:“谢谢郎君,我不要,这盏灯是我送你的,我有花儿戴的!”她边说边指着头顶,她的发髻上戴了一朵绢花,老旧的样式,也并不精致,却极新,一看便知是逢年过节才戴的,但她却满足得很。
赵琮心中叹气。
染陶见她能逗陛下高兴,也笑着劝道:“小娘子,收下吧,今日我们郎君与你遇着也算缘分,你的灯令我们郎君高兴,你收下,去买了漂亮珠花戴,你高兴了,我们郎君会更高兴呢。”
小娘子被染陶这番言论说得迷糊了,又懵懂地抬头看赵琮。
赵琮笑着朝她点头,又将手朝她伸了伸:“拿去吧。”
小娘子低头看他的手心,这还是她头一回见着这么漂亮的金子呢,她挣扎了片刻,小心地颤抖着伸出手掌。赵琮笑着将金锞子放到她手上,她低头看了许久,高兴极了,抬头对赵琮说:“原来金子拿在手里是这样的!”
赵琮愈发笑得高兴。
小娘子被他笑得眼都花了,回过神来,笑着说:“郎君!我教您如何看这灯!里头还有蹊跷呢!”
“好啊。”赵琮点头,他按照小娘子的说法,举起灯,将它对着月亮。
赵世?怔怔地看着几步外的赵琮。
赵琮手中举灯,对着月亮而看,他身边的人都在笑着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他也笑了起来。他再换了个方向看灯,仰头时,头上的风帽便掉了下来,染陶伸手又要为他戴上,他摇头,反而看得愈发仔细。
锦鲤灯是以红色为主色,映照出来的灯光便也偏红,将赵琮本就玉白色的脸庞照得更为莹润。
他的手指在月光与斑斓的灯光下似乎都在淡淡地泛着光。
赵琮连着看了三个方向,第三个方向,恰好对着他。赵世?吓得立刻就要躲,却已来不及,但也没事儿。因赵琮并未看到他,赵琮的眼中只有灯与月亮。
看罢,他才低头,笑着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卖灯的小娘子连连点头。
染陶这才重新为他戴上风帽,赵琮未再拒绝,反而是提着灯,往他走来。
他立即避到了灯架后,眼睁睁地看着低头看灯的赵琮经过他。
经过他时,染陶小声道:“郎君不能那样对着风口呢,风可大了。”
赵琮笑道:“无碍。”
无碍——
时隔五年,再次见到赵琮,也再次听到赵琮的声音。
是这样的猝不及防。
可他的声音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仿佛无论世事如何都扰不到他。
他望着赵琮他们离去的方向出神。
“三郎!”洇墨推了推他。
他回过神来。
“三郎,你怎么了?!”洇墨不解,“是身子有哪处不适?”
赵世?摇头。
“那——”
“你去吧,买灯去。”
他们俩之所以去而复返,正是因洇墨想买那盏锦鲤灯,谁又能想到,一回头便看到了赵琮。
洇墨叹气:“婢子就想买那盏锦鲤灯呀,买不成了,被人买走了,婢子方才见着了!不过是位俊俏郎君,买去便买去吧!”
洇墨的声音将他渐渐拉回神,他再度自嘲地笑,其实五年未见,他早就与从前长得不一样。从前他还比赵琮矮了一头,如今不知高去了多少。如今的他,即便站在赵琮面前,赵琮怕是也认不出他来。
他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这么说,他却还是不由又往方才的地方走去。
卖灯的小娘子见他去而复回,好奇道:“这位郎君是要?”
“方才那人给你的金锞子。”
“啊?”小娘子不解。
赵世?伸手,洇墨将一个五十两的金元宝放到他手上,赵世?递出去:“换那几个金锞子。”
“……”
“不够?”
洇墨直接将一包金子递到他手里,赵世?再全递出去。
“……”
“还不够?”赵世?回身看洇墨,洇墨也无奈,身上仅带了一只荷包而已,她从头上拔下金簪,赵世?正要接过去。
小娘子回过神来:“多少我都不换的!”她气鼓鼓道,“这位郎君长得俊俏得紧,脾性却是特别怪,根本不能与方才的郎君相比!这是那位郎君给我买花儿戴的金子!是他的心意!多少我都不换的!”她手上甚至开始收拾起摊子来,她不卖灯了,这就家去。
赵世?眼睛一眯,又动杀心,杀了,金锞子就是他的。
洇墨是看着他长大的,十分了解他,见他这副模样,赶紧拉住他,小声道:“三郎,咱们明日便要回去的。您还要不要隐下去了?”
要隐下去,就不能在这个时候,在城中街上杀人呀!这儿又不是杭州,到山中找个寨子,便能将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到底此处是京城,今日又是上元节。
小娘子丝毫不知道有人想杀她,她手快地收拾好灯,临走前,还朝赵世?狠狠地“哼”了一声。
赵世?自知道不能杀人,洇墨不知道赵琮便是皇帝,他却知道赵琮出来,身边定是跟着许多侍卫的,只不过藏在人群中罢了。
一杀人,他即刻便能暴露。
赵世?心中不痛快。
若没见到赵琮,他就不会是这副样子。
过了五年,竟还和从前一样,只要有赵琮,他自己就会变得格外可怕。
他并非杀人狂魔,往常即便杀人,也要有个缘由,如今因为这种小事,他竟然就动杀心。
赵琮不在宣德楼,跑到这处做什么?
他也明知此时他到底要如何行事,却难以自控,到底又往赵琮离去的方向走去。
洇墨丝毫不知缘由,只是跟着他。
赵琮找到了当初谢文睿说的那个汤圆铺子,也是他当初曾说过要带赵十一与赵宗宁同来的铺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头。今日虽是上元节,但人人惦记着花灯,反倒没多少人来吃汤圆。
铺子很小,里头摆了一张桌子,外头摆了两张,除了低头做汤圆的婆婆,竟无一人。
见赵琮过来,婆婆立即热情地招待,要将他往里头引。
赵琮挑了外头的桌子坐,福禄为他擦了桌与凳,他坐下。婆婆见他穿戴便知不是常人,却也不惧他,问他要吃什么馅儿的,又问了忌讳,才将汤圆奉上。
小瓷碗,里头共十只。
婆婆笑道:“十只汤圆,十全十美,团团圆圆。”
染陶笑:“婆婆好会说话。”
“这位小娘子,我虽老,眼睛却是亮的,你家郎君真是个福气相,这一生必定是十全十美,团团圆圆的!”
这下,连赵琮与福禄都笑了起来,赵琮还打趣道:“这位婆婆,你再瞧瞧这位小娘子如何?”
婆婆还真仔细看了一番染陶,说道:“小娘子的有缘人怕是就在这灯市之中呢!”
染陶的脸一红。
萧棠今日的确在,甚至托公主带话,想见她一面。陛下倒是十分赞同,就连福禄都开她玩笑,她却不愿见。当初与孙大郎之事,虽说她无辜,但她到底不愿嫁人。与其见了空给希望,不若索性不见。
赵琮笑道:“婆婆说得倒是在理。”
“郎君……”染陶更为不好意思。
福禄笑得肩膀直抖,赵琮也笑,这处是笑得一团欢喜。
婆婆原也跟着笑的,直到铺子中又走进两位客人,婆婆赶紧走去欢迎:“郎君,快请进!”
来人自是赵世?与洇墨。他们俩直接走进铺子内,坐到里头的那张桌子旁。
洇墨脆生生问道:“婆婆,你们铺子里头都有些什么馅儿的汤圆?”
若今日跟来的是茶喜,立即就能认出她来,因当初是她来宫外将小郎君叫走的,茶喜记得特别紧。茶喜一直为当年放走小郎君的事而愧疚。
可今日来的是染陶,他们均不认得这位女使,更认不得五年后长得很是高大的他们的小郎君的背影。染陶与福禄甚至都未往那处看一眼。
倒是赵琮抬头,亲眼见着那对主仆从他身边走过,再走到里头的桌旁坐下背对着他。
只一眼,他便认出此人是方才被拦下要送灯的那位郎君。
他们要了两碗芝麻馅儿的汤圆。
赵琮低头,舀起碗中的汤圆,也是芝麻馅儿的,他咬了一口,馅儿立刻流到了瓷勺上。汤圆外头白得诱人,芝麻馅儿虽是黑的,也香得很。
这家店虽小,婆婆做的汤圆却的确好味道,赵琮吃了一个,不由又抬头看了那位郎君一眼。
他的披风看起来很暖,他长得很高,即便坐着,也比身边他的女使高了许多。
不知为何,赵琮突然想到了小十一。
如果小十一能平安长大,如今不知是什么模样?魏郡王府的郎君个个生得高大,小十一的大哥赵世元,当初还未弱冠时,便长得比赵从德还要高了。
如果小十一能平安长大,定然也像这位郎君一样,生得高大且俊俏,走在街上也要被人送花灯的。
赵琮苦涩地低头笑。
赵宗宁从前常拿他的相貌开玩笑,还说上元节要与他一同出来看灯,要看到底有多少人要送他花灯。
只是他的小十一,定是不如这位郎君这般冷漠的,也不会穿着这样的一身黑。小十一风雅得很,作的画连赵宗宁都喜欢,还会做香饼子。
越想,赵琮越觉得苦涩、难受,那甜甜的汤圆就越发吃不进。
恰好,巷子外守着的一位侍卫这时走来,弯腰轻声道:“陛下,公主那处托人叫您回去。”
“何事?”
“说是惠郡王家的乐安县主不见了。”
赵琮眉头一皱,这可是大事,他立刻起身。他抬脚便要走,走之前,脚一顿,又对染陶说:“请里头那桌的郎君吃碗汤圆。”
“是。”
赵琮说罢,便带着福禄急匆匆往巷外走。
染陶叫来婆婆说了些话,往她手里塞了些金锞子,婆婆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也转身随着赵琮离去。
婆婆纳闷地看了看手中的金子,再看了看空空的巷口,尚有些懵。
听闻赵琮他们离开,赵世?回头看来,婆婆这时才反应过来,立即道:“这位郎君,方才坐在此处的郎君,请你们俩吃汤圆呢!”
赵世?看向铺外的小方桌,桌上留有一碗汤圆,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桌旁却已无人。
平白让人只看着,心中便觉得寂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