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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赵琮生辰, 赵琮一直与钱月默待在正殿的内室中,也无人去打扰。
赵十一则是一直独坐在书桌前, 盯着面前的画看。
是副秋日亭景图,也是他给赵琮的生辰礼物。他断断续续地, 从夏日画到如今的初秋。
从日落之时,他便坐在桌前,直坐到此刻。
茶喜过来看了好几回,每回都只见小郎君低头看那副画,她也不敢打扰。到得必须要去睡时,她再进来,小声道:“小郎君, 您要去睡啦。白大夫、邓御医都交代, 手不能长时间垂着呢。”
赵十一慢慢回神,他抬头看茶喜。
等赵琮死了,茶喜也会很伤心吧。或者说,整座福宁殿, 所有人都会很伤心。赵琮虽软弱, 却也是个很厉害的人,似乎与他接触多了的人,都会偏爱他。就连吉祥那个小子,虽不敢在他面前说实话,他也瞧得出来,这几日,吉祥也偶有失神。
他想罢, 又自我安慰,连他们都会不舍。
他有些不舍,也是寻常的。
他伸出受伤的右手,拿起手边的一方小印,在画卷下角印下了“小十一”三字。这小印也是赵琮送予他,他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些。
茶喜问他:“小郎君,还装在昨日选好的那个锦盒中吗?”
他点头,茶喜走到桌前,想要助他将画纸卷起来。
赵十一挡住她的手,自己再度慢条斯理地将画纸卷好,再用丝绳绑好。他双手捧起画卷,一丝不苟地放置到锦盒当中。
茶喜隐隐觉着今儿的小郎君似有不对。
也不知是否她察觉有误,她总觉得,小郎君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可是小郎君又有什么好哀伤的?
更别说明日还是陛下的生辰,多好的日子啊。
她不甚懂,再往赵十一仔细看去,赵十一却已起身,往外走去。
“小郎君,明早您亲自将这锦盒送予陛下罢?”
赵十一愣住,背对着茶喜摇头。
“哎——”茶喜再度疑惑。
赵十一已经走出书房。
他与赵琮不会再见面。早上那匆匆一面,就当是最后一面。他自己也知,哪怕再见一面,哪怕仅有一息,他一定要反悔。
但是他不能反悔。
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好不容易有这样的起点,不能被他自己给糟蹋了。
这一回赵琮若不被害死,总会引起赵宗宁的注意,往后旁人再想害赵琮就难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下手去杀赵琮的。
但赵琮不死,他便一辈子过不了那条河。
他不能糟蹋这重活的一世。
他再对自己如是说。
赵琮十六岁生辰的那碗面,他没法再陪他一同吃。
与此同时,赵琮依然正与钱月默商议。
“陛下,满宫里皆知您常去后苑处的亭子处看书、歇息。”
赵琮点头。
“那亭子外可就是湖水,妾前些日子去过一回,仅坐着,伸手还能碰到夏日里留下的荷叶,离得十分近。且那亭子下,铺着一段石子路,很不平。”
“你是疑他们要在亭子上头做文章?”
“陛下,用这种致幻食物,无非就是想让你眼前起幻觉,趁您晕乎之际,则——”
赵琮明白她的意思,若此时的赵琮不是他,说不得真被那毒蘑菇给吃晕了。要是来个人将他骗到那湖水边,他就是失足落到水里,事后查起来,也与旁人无干系。毕竟他又未中毒,这种在此时甚少见的所谓幻菇,又有谁能查得出来?
即便他未刚好掉进水里,或者也未摔在其他什么坑洼地方,并未被摔死。将他引到人少之处,朝他后脑勺来上一棍子,也不是不可。
人都死了,届时又能如何?
害他之人机关算尽,用了如此隐晦的法子,想必是胜券在握。他们也以为是他们牵引着这件事,他们哪里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落入他赵琮亲手布置的这个戏台子上。
他不由又是一笑。
钱月默抬眸,见他笑,跟着也是一笑。
是值得笑,待这场戏落幕,有些人终将真下场。
她起身,弯腰行礼:“陛下,妾这便回去,明日——再与陛下相见。”她说到“再与陛下相见”时,声音拖了拖。
赵琮扶她起来,亲自送她出去。
他们走到门外,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钱月默抬头一看,笑:“陛下,老天爷都在帮您。”
可不是正在帮他,雨这么一下,路那么一滑,岂不是更好演戏?
他欲叫染陶撑伞送她回去,被钱月默拦住:“陛下,想必还有人等着妾的消息。”
赵琮笑:“月娘路上小心。”
“妾谨记。”钱月默再行一礼,伸手扶住阶下走来接她的飘书的手,一同走进雨中。飘书为她撑伞,前方还有两个举着宫灯的小宫女。
她们一行人走出福宁殿,绕上宫道,走回雪琉阁。
刚进雪琉阁,便有一位小宫女迎上来。
她们停下脚步,飘书仔细看了一眼,拧眉道:“下着雨,你竟敢挡我们娘子的道!”
小宫女不嫌地上潮湿,立即跪下,嗫嚅道:“请娘子恕罪,婢子是戚娘子身边儿伺候的。戚娘子担忧陛下,特命婢子来等淑妃娘子。我们娘子说,明日便是陛下的生辰,想去给陛下请安,还请淑妃娘子帮她在陛下跟前说话。”
钱月默柔声道:“陛下今日身子不妙,明日怕是不能起身。你们戚娘子若是实在要问安,在殿外磕个头即可。”
小宫女埋首,眼睛一亮,又害怕道:“陛下……身子不妙?”
“唉,入秋来,天儿凉,陛下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今日竟……罢了,你且下去吧。”钱月默不愿再说,走入雪琉阁。
飘书小声道:“戚娘子未免也太不知规矩!怎有这样的道理?!”说罢,她又小声道,“娘子,婢子方才瞧陛下的脸色,似乎并无不妙……”
钱月默笑:“吞进肚子里便是。”
那小宫女哪里是戚娘子的人?
戚娘子也是可怜,性子急,且蠢,被人利用成这般还不自知呢。
如她所料,小宫女待一行人走远后,她规规矩矩地离开雪琉阁,看似是往嫣明阁回。
绕过墙角后,却往无人的坤宁殿跑去。
因下雨,宫道上暂无人影,寂静的夜里,唯有她奔跑间带起的积水声。
赵琮还惦记着吉利所说的赵十一初次出精的事。
晚间他与钱月默有事要商,侧殿也未有人来,赵十一既已乖乖喝药,他也没往侧殿去。
此时他去了侧殿,因是冒雨前来,侧殿的人也没想到他竟会这个时候来。廊下的小太监全部跪了下来:“陛下。”
“小郎君可是已歇下?”
“是。”
“谁在里头守夜呢?”
“禀陛下,是吉祥阁长。”
赵琮点头,染陶上前推开门,他走进去。
赵十一是真的已经歇下,只是再也睡不着。
他自知在这张床上也睡不了太久,其实他在这张床上也未睡过太久。
耳边是窗外的雨声,他不由伸手摸上依然包扎着的伤口。初始,他缓慢地摸着,眼前不由又浮现赵琮见到他身上的伤时,眼中迅速涌上的伤心、失望与担忧,以及赵琮站在后苑大怒的场景,更有赵琮站在床边生气对他道“你还笑!”的模样。
不自觉地,他扯出一抹笑容。
他睁开眼睛,望着床顶,却还能看到赵琮站在坤宁殿门口的灯火之中,那样淡然地朝他伸手,对他说“过来”。
他的眼睛有些涩。
赵琮真的是对他最好的人。
他实在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甚至不是人,他不是个东西,他娘对他好,因那是他娘。
赵琮却是唯一一个,与他没有任何血脉关联,却对他好到过分的人。
是他两辈子三十多年来,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对他这么好的人,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他朝伤口处狠狠一抓,伤口处一阵生疼,他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眼角的涩意终究止住。伤口似又裂开,有血流出。
流血也好,只要不是流泪,如何都好。
他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他兀自沉浸在这股情绪当中。
忽而幔帐外传来脚步声,他的身子一僵。
吉祥慌忙跪下,行礼,小声道:“陛下。”
赵琮也小声问:“睡着了?”
“是。”
“朕看看他。”赵琮上前,撩开幔帐,见赵十一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他轻笑出声,伸手想将被子拉下来,可是赵十一睡前似乎是用了劲的,被子拉得倒紧。他再拉下去,恐怕要将赵十一吵醒,见好歹还留有一些缝隙,他收手。
他又放下幔帐,低头朝吉祥道:“你过来。”
吉祥随他走出内室,赵琮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看了他几眼,这也是个怪人,手握毒枸杞却不害他。
他问道:“你可知小郎君上回出精的事?”
吉祥大愣,抬头看了赵琮一眼,这才见陛下的脸色竟又是有些灰白,果然又中了毒。
赵琮自己是觉得赵十一因这样的事而怕那羊汤是件格外可爱的事儿,但对于吉祥,他并无好态度,他冷笑:“要你们有什么用?!”冷笑完,他才想起,他还在装病呢,这可是在吉祥面前,又赶紧咳嗽几声。
吉祥慌忙应道:“是小的失责!”
“他在王府里便被人欺负,如今在宫里好不容易养得活泼些。那事儿,他如何懂?你倒好,不能宽慰他便罢了,竟然还丝毫不知!”赵琮边说边气,声音很轻,气息明显不足。
“小的有错。”
“罢了,这事已过去。往后你仔细瞧着,再有一回,立刻来告予朕知道!”
“是!”
赵琮起身要走,他的身子歪了歪,染陶赶紧上来扶住他,担忧道:“陛下,快些回去歇息吧。”
染陶今日又有些心神不宁,可是陛下与淑妃娘子在里头一直说话,她又不能进去打扰。待到陛下再出来时,脸色便又不好了。好在她还记得陛下的话,陛下似乎是心中有打算的。
那日在垂拱殿,孙太后都拿陛下没办法,又有何好怕?!
她这般安慰着自己,扶赵琮回去。
赵琮走后,吉祥默默地走进内室。
他不开口,幔帐内的赵十一也未开口。
吉祥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知他,但连他听着都有些不忍,郎君听到了,还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去死吗?
陛下若不死,郎君这几年来的打算又有何意义?
陛下不易,郎君难道便容易了?
又有谁是容易的。
他这般犹豫着,赵十一撩开幔帐,回首看他。
吉祥不由便跪到地上。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吉祥咬咬牙,低头道:“陛下让小的好生照顾郎君,要您按时吃药。”
良久之后,赵十一慢声道:“知道了。”他再放下幔帐。
吉祥狠狠松了口气,心中却又漫上无尽的哀伤。
那么好的一位皇帝啊。
终究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