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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1.桃花
池聿再次登上长平山的时候,山顶的桃花已经谢了一地。
“看来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不过是骗人的。”虽是不满,但声音里却没有遗憾。
步履间衣衫带起地上残花,像山风吹过。
池聿还记得这片桃林深处,是有一座木屋的。
可是眼前檐角半塌,蛛网遍结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有人居住。
“又白跑了。”摸了摸鼻子,他的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满,“都说狡兔三窟,这都第三个了,怎么还是个空的?”
2.冬兰
师父在世的时候说,若是他老人家仙去后,我孤家寡人还不起他欠的债,最好离开长平山避避难。
所以在他驾鹤西去后,待挖坑埋了他老人家,我便搜刮完山上能带走的东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遁逃了。
本以为这一逃,能成功躲过他的那些债务,但如今看来还是太小瞧这些债主们了。
看着面前手握长剑,抱臂而立的男子,如果不是那一声“明月”,或许我还能有心情欣赏一下他的姿容。
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思考如何脱身了。
“这位大侠,那个,您怕是找错了人。我们这里没什么明月黑月的,我叫冬兰,上面还有几个姐妹叫春兰、夏兰、秋兰,您要是……”
“冬天有兰花吗?”
“……”
我一时语塞,这人的脑回路好像和一般人不大一样。
其实这问题我一开始也思索过,只是对我这等吃饱饭便万事大吉的人而言,追根究底着实太过伤脑,左右不过一个名字,随心叫也就是了。
就像当下,不管他和旁人是否一样,只要能忽悠他离开,便算功德圆满。
“按理冬天是没有兰花的,但我们小姐起了这名儿,没有也是有了的。”
见他一脸无动于衷,我不由无奈,只能带了几分谄媚和娇羞:“大侠莫不是瞧上奴家了……只是奴家的卖身契在妈妈手上,大侠若是愿意出些银子赎了奴家出来,那奴家更名明月也是可以的……”
向来上赶着的都不值钱,按之前那些稍有身价的公子哥儿的反应,动歪念头前瞧见我这神色,莫不掩鼻嗤声弃之如履,笑话青楼里的洒扫丫头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再无兴致。
但我却忘了,眼前这人不是正常人。
3.明月
从倚红楼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懵,脑海里回想刚才的一幕:
妈妈难得慈和地拍着我的手,望着身后的池聿比我先前笑得更加谄媚:“冬兰啊,你是个好命的,之后跟着这位大侠一定要乖巧伶俐,千万不能砸了咱们倚红楼的招牌。”
我好像有点明白前一阵妈妈为什么老扣我伙食了——只怕是倚红楼快要倒闭了,不然什么时候三等洒扫丫头也能代表倚红楼了。
虽然被倚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只是想来还是有点悲伤。
当初我卖身葬师,好容易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竟由不得自己主张要换主子。
江湖侠客向来颠沛流离,只怕是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尤其是眼前这位债主,若不是自己已经沦落到揭不开锅,如何会费尽心机找我?
但是在他报上名字的时候,我委实想不起当初老头的账单上记过池聿这俩字。
不管如何,终归是不能让他知道我就是明月。
哪怕他真的给我起名叫明月。
“大侠,你买了我就是为了给我起这么个名儿?”
几天相处之后,我发现我好像误会了什么,池聿的日子过得委实不错。
吃饭要八菜两汤,行走非马车不动,那身佩宝剑的江湖气,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这么一个人,确实不像是会为了老头儿欠下的几两酒钱就寻我至此。
毕竟每顿饭他浪费掉的那部分,就已足够老头欠下的最高债务。
若是为了那么一点债务,委实不怎么划算。
“大侠,那个大明月是不是你的意中人,她抛弃你跟别人跑了,你实在太过念想又正好瞅见我跟她比较像,所以买回来当个替身?”
见他不言,我不由联想起在倚红楼听过的那些话本,但若真是这样,我这个替身小明月未免有些委屈自己。
“大侠,你跟那个明月……”
“闭嘴,再在吃饭的时候说话,后面的路你就跟在马车后面走。”
没等我问完,就被自己这个新主子以淫威喝止。
能享福的时候,谁愿意吃苦呢?
所以十天过去,我也没能听他亲口道出,自己和那个明月有什么关系。
4.憔悴
第十一天的时候,我没等来明月的答案,却等来了一间为明月所建的楼阁。
眼前雕梁画栋的模样,委实让我这三等丫头咋舌。
原以为倚红楼已经足够豪奢,但眼下这地方的精致却还是让我移不开眼来。
“去瞧瞧看,合不合心意。”
许是我如饿狼扑食的眼神太过灼灼,池聿带着几分鄙视满足了我的窥探欲。
楼外不俗,屋内更是处处用心,字画摆件无不金贵,让我不由有些瑟瑟。
“大侠,这地方是给我住的?”
“明月阁,本就是为明月姑娘准备的。”
“要租金吗?”
我假意听不出池聿话中的深意,真明月也好,假明月也罢,到底所为是何,总会有人先忍不住。
但这个人,定然不会是我。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明月阁里腐败的生活。
日日洗漱有人服侍,餐餐饭食有人布菜,端的是金枝玉叶大家闺秀的好日子。
但奈何我偏生是个穷苦命,只得和那些漂亮侍女斗智斗勇,努力诸事亲力亲为,免得到时候被人扫地出门忘了安身立命的本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没什么风浪,倒也不算无聊。
直到池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在这明月阁中已经混吃混喝了两个月了。
“嘿,大侠,好久不见。”
看着门口一身戎装的池聿,我抬手打着招呼。
“燕国的大将逼近秦淮,倚红楼里诸人已各奔东西。”
背对着晨光,看不清池聿的神色,更摸不透他告诉我这些的理由。
“看来我之前没有猜错,妈妈的生意果然不怎么景气,我刚离开没多久,倚红楼就倒闭了。”
似是不觉我的嘟囔,池聿手中提剑,走进屋内,站在我面前。
这时我才发现,比起之前,他憔悴了不少。
唇角一圈,遍布胡茬,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5.前朝
“桃花令你准备什么时候交出来。”
没有任何委婉的说辞,池聿单刀直入,倒让我有些小小的诧异。
“什么桃花令?”
明月不明,何晓桃花。
“前朝皇帝明晟临终前,曾将统御皇庭死士的信物桃花令交与国师荀平,也就是你的师父长平真人,一年前荀平离世,但他的墓里却并没有桃花令,生前除了前朝公主明月外,他不曾接触过任何人。”
池聿毫不避讳隔墙有耳,将这几年他一直致力追寻明月的原因道出。
“大侠怀疑我是你说的那个明月?”我挑了挑眉,“若真是这样,怕是高看我了。我若是什么公主,也不至于穷到去倚红楼那地方谋生。”
“在今天之前,我也并不相信。”
池聿的眼睛牢牢的锁在我的身上,出声让人拿进来一样东西。
“这是前朝万贵妃的画像。”
万贵妃啊……
这个称呼可真是遥远。
不过也是,既然窥伺桃花令已久,又如何不知这桩秘辛呢?
世人都以为前朝长公主明月是皇后所处,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皇后与还是贵人的万贵妃同时生产,只是皇后所出乃是死胎,为避国讳,遂抱了万贵人所出的女儿来养。
而万贵人因为所出不是男孩,而自己身份亦过于卑微,所以思虑之下,便默认将孩子送到皇后膝下,成为前朝的长公主。
自此之后,在皇后的扶助下,万贵人只一年,便坐到了贵妃的位子。
只是随着长公主的模样逐渐长开,眉眼逐渐酷似万贵妃。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长公主两岁生辰的时候,万贵妃被人发现失足跌落在太液池中。
而自那一年起,朝中便动乱渐生,先是北燕扰境,又有夷狄入侵,最后更是被带兵御敌的大将军池徽窝里反,逼宫篡位。
那些年里,无数宫人死的死伤的伤,自身尚不能保全,谁还能记起逐渐长大的公主呢?
而至此为止,前朝不再,而稀薄的皇嗣里,最后只有五岁的长公主明月得以幸存。
再后来的事情,便如池聿先前所言,多亏国师荀平扶育,幼小的公主才得以保全性命。
只是,谁曾想,荀平不过离世一载,自己倾心培养十载的公主便被池家的人找了出来。
想到这里,我不由有些沮丧,要是师父他老人家知道我这般不争气,只怕棺材板会在下面动起来。
6.渊源
“看来三皇子什么都知道了。”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再遮掩的必要。
池徽夺位之后,日子也并不怎么好过。
窝里反的结果,就是不管夷狄还是燕国,都借机吞噬了大荣不少地方,所以哪怕谋权篡位,池徽这十年的日子也不怎么安生,所以他将念头动到了明晟养的那群死士身上。
能以千人之力,抵御十万大军守城一旬,便都不是寻常之辈。
若能得此借力,必如虎添翼。
只是对这些势力虎视眈眈的,不仅仅是他这个新皇帝,还有他争权的两个儿子——太子池晏与三皇子池聿。
“明月,燕军来袭,唯有你手中的桃花令,方能解当下秦淮之危。”
“三皇子抬举,当年一战何等惨烈,想必你们池家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且不说我并不知桃花令在何处,就算知道,你觉得,我会给你吗?”
我不由觉得好笑,自小到大,我没见过比池家人脸皮更厚的了。
“我已经去过长平山了,荀平留在屋庐中的东西,并无桃花令——但当年,陛下的确是将桃花令交给了他——若是桃花令不出,燕军定当轻渡秦淮,遍踏大荣国土,侵害大荣子民,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吗?”
池聿的声音铿锵有力,好似有一股天道正气喷薄欲出。
这么义正言辞的话,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了。
上次听到这般说辞,还是十年前在父皇的书房里,偷听池徽说服父皇出兵时。
到底是父子,道貌岸然的样子,也是如出一辙。
“燕军与我何干,大荣又与我何故?我一个小女子,管不得家国大事。再者你凭什么以为那老头子就将狗屁令牌给了我?若真有这样稀罕值钱的玩意儿,我也不至于替他躲债四处奔逃。”
我不由打个哈欠,人越长大,越无趣。
眼前的人,一点也不像儿时那个一心要当大侠,扶危救困的小小少年。
与这般没劲的人交谈,真是让人莫名烦困。
池聿没有再说话,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如果眼神有形,我想他怕是想要将我刺穿。
只是,刺穿又待怎样呢?
7.竹花
自随池聿回来,进入明月楼后,我便不曾出过这座宅子。
除却饭后在院内秋千上荡一会儿,也没有什么闲晃的兴致。
只是回到大荣那会儿还是四月,再后来入了暑,外间愈发热起来,我便将这唯一透气放风的活动也省去了,只在茶余饭后在楼上远眺,看看四周繁密的竹林,来换得一时清凉。
那一日并不算愉快的交谈过后,池聿便再也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日子好像也回到了刚来的那两个月。
明月阁的生活,真如世外桃源一般,除却偶尔会回想起那日他刺人的眼神,其他时候我甚至有种恍惚,好像自己还在长平山上。
没有背负的家国之恨,没有山下的不安动荡。
但是生活,从来都不会顺着人的心意。
就像云间白鹤跌落凡尘,就像师父离我而去,就像童年的玩伴反目成仇,就像那一日破门而入的池晏。
初秋的第一场雨后,明月阁外的竹林拔高了很多,随着凉风拂过,生出的竹花在碧绿的竹叶间煞是惹眼。
那日午后,向来习惯小憩的我却如何也睡不着。
就在三次辗转难安,披衣起身后,院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和带着几分戏谑的狷狂之声。
“明月楼?本殿下竟不知,三弟在云阳山上还建了这么一处雅致的楼阁,只不知屋内是否也藏着陈阿娇一样的美人儿。”
随着那道声音渐近,屋门也被突然撞开。
看着那张与池聿有着几分相似,但气质却全然不同的脸,我不由有些反胃。
池徽自己长得倒是爽朗硬气,但生出的这个大儿子,却恁地阴柔诡异,让人生不出半分好感来。
“呦,看来三弟还真在这里藏了个小美人儿。”带着几分调笑,他的手跟着伸了过来。
池晏好色的名声在外,今日一见果真对得起外间的名声,也不算那些人污了他的名声。
“堂堂太子这般猥琐,怪不得这偷来的江山不保。”
我冷嗤一声,也不知池徽见到自己的儿子这般,会如何作想。
“贱人!放肆!”
池晏的神色瞬间阴骘,拔出手中的剑便要朝我刺来。
这些年在长平山上,我也不是混吃等死,只等他真的逼近,好生给他尝尝师父传授的技法。
只是我并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他便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明显年长很多,挡住池晏在他耳边低语几声,依稀听见什么“陛下”“皇命”之类的话,让池晏将心头之气生生压了下去,派人押着我出了明月楼,往城里的方向疾驰而去。
带着几分好奇,我不由大胆猜想,是池徽想要见我吗?
但是,他见我,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以为我真的会交出桃花令吗?
池聿呢?他如今,又在何处?
想起这几个月来的平静,和屈指可数的见面,我心中突然生出几分不安。
回头向明月阁的方向望去,还能看到秋风拂动中,竹叶遮挡不住的密密竹花。
8.旧居
池徽见我的地方,是在当年万贵妃居住过的永泉宫中。
这地方我虽来得不多,但却还记得每一次万贵妃见到我的那种温情。
如今十几年过去,这里还是一如往昔。
“大胆!见着陛下还不下跪!”
见我如一根木头杵在那里,一旁的近侍实在看不下去。
只是他话音刚落,便见池徽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我和这位篡位的王者。
眼前的池徽,和记忆里让我坐在他脖子上玩闹的人不太一样。
十年匆匆光阴,在这位曾经俊朗豪迈的男人身上,刻下了无数印痕,但最为致命的,是散发的颓丧之气的苍老。
“小月儿,你来了。”
他沉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只是那一声“小月儿”,却让我袖中的手紧了紧。
见我并不应答,他也没有介怀,反而唇角带着几分笑意,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陷入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中。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凝儿的时候,她还只是翰林修撰万昀家中待嫁的幺女。
“那一日,先皇让我去翰林院寻人,正遇见扮作书童随着万昀在翰林院修书的凝儿,只一眼,我便知道这辈子,我都逃不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只是,在我还未曾来得及求娶的时候,先皇亦留意起了万昀身边的小书童。再后来,她便成为了后宫之中的万贵人。
“我本以为就此我与她再无瓜葛,直到宫中传来万贵人产下死胎的消息。那一夜,就是在这那扇窗外,我听到了皇后身边的嬷嬷与凝儿的所有对话。”
说到这里,池徽抬手指着靠里面的一扇窗户,好似那一幕不过昨日。
“凝儿的声音里虽有不舍,但我明白,她是自己愿意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仅仅两年,他们便容不得她——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我不客气。”
池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愤然,好似血海深仇深压不断。
我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原本忠心耿耿的池将军,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谋了权篡了位。
有时候,执念,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我想,池徽肯定不知道,皇后在母亲去世后,便对着不过两岁的我,道出了我的真实身份。
也是她带着我,不止一次地在这永泉宫内祭奠母亲。
所以自打记事起,我便知道这一切,更知道母亲的投湖,是为了我更好的活下去。
只是有些时候,人总是喜欢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不愿意多看一眼外面。
“我母亲是真心喜欢我父皇的——哪怕他佳丽三千,纵情生色。我的母亲,也是自己投太液池而亡。”
我知道这样的事实有些残忍,但有些梦,终究要醒。
如果他有野心,但凡对大荣的百姓有一丝顾及,也当知道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或许他一直都不愿意醒,所以才在这短短十一年之内,便使得大荣国之将覆。
是痴人,但更是可恨可憎之人。
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我有种不必再言的感觉。
“池聿呢?”
想到明月楼外的竹花,我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心底唯一的顾虑。
“前两日,燕军抢渡秦淮,他率兵御敌,在乱矢中了身中数箭,不治……而亡。”
眼前的事物忽然有些模糊,好似都带了重影,让人看不真切。
这惶然十几载,真是可笑也可悲。
9.落雪
燕国士兵踏平大荣,是在紧跟着的一月之后。
不知是因为丧子之痛,或是什么旁的原因,太祖皇帝池徽在那之后竟一病不起。
当年领兵征战无数的大将军,如今竟是养尊处优到没有任何反击的英雄气概,在燕军入皇城的时候,便同样投了太液池。
等到燕人打捞时,已毫无声息。
那一日,天空忽而下起大雪,一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恁地干净。
十一年前应该出现的场面,如今推后再现,虽然已经激不起内心的波澜,但想到这一年的那场变故,我还是会有些恍惚。
一切已经发生,历史不过重演。
桃花令终究只是留存在传说中的一样事物,没有人见过它的样子。
因为在师父去的那一年,桃花令便被毁掉。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不管是离开,还是继续暗中护卫,都是自己的选择。
或许大荣从明氏开始,就逃不开倾覆的命运,唯有燕君那样的枭雄,才真正的将欲望放置在治民之上。
等我回到长平山上,看着屋庐外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再想起大荣太祖十一年的那场秋雪,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寒意。
恍惚中,手中的桃花燕脂翻到在地,一下便污了雪泥。
摇摇头,将残迹捧起,丢入一盘纸篓,新的燕脂,只能等待明年。
只是,明年,又待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