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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开车去的欣月的父母家,也是在这个城市东部一个街区里的简陋巷子里,巷子旁边有楼房也有平房,都一副灰暗破败的样子,显然是城市平民聚居区,欣月父母的家在一栋四层简易楼房里,房间也就两室一厅,和我租住的那个棺材盒子所在的房间十分类似,欣月打开门,我们走进去的时候,福娃正和一个老妇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气氛还算融洽。
老妇人看到欣月,欣喜地站起来迎接,嘴里欢快地说:“月儿,回来了啊!”其情款款,其乐融融,很是让我感慨。
福娃看电视很投入,起初没有在意有人进来,听到老妇人喊月儿,才抬起头来,看到了我,愣了半天,才猛地站起来,哭号着向我奔了过来,一把扎进了我的怀里,小身子一拱一拱的,不知道有多伤心,我眼眶都被他弄湿了。
欣月对着老妇人介绍道:“妈,这个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李医生,福娃的干爸爸!”
我忙对老妇人友好地笑,点头说:“阿姨好,劳烦您照顾福娃这么久,真是感谢您了!”
老妇人脸上也是一脸的风霜,应该吃过不少苦,她热情地说:“原来是李医生,快进来坐,经常听欣月说你医术高,人品好,今天可算看到真地了!”
老妇人的话很风趣,我咧嘴笑了笑,把伏在我腰腿处饮泣的福娃一把抱起来,走到沙发上放下,他脸上已经哭成了个小花猫。我鼻子有点发酸,忙掏出纸巾来,先给他擦干净了,然后象征性地给自己擦擦。
老妇人给我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时说:“李医生先坐坐,我现在就去做饭,在家里吃顿便餐!”
还没等我说话,她就返身进了厨房。
我看向冷欣月,欣月对我安静地点了点头说:“吃完饭再走吧,反正回去也是一样要做!”
我便不再坚持,顺便吃个饭也好,要不回到那别墅,自己还有没有心境做饭,可真不好说。
福娃从伤感中回过味来之后,就抱着我的大腿,缠着我问他商阿姨的情况。我不想让他一个小孩子家陷入大人的悲伤情绪当中,就只好编造了一些场景哄他开心,让他以为,坐牢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只不过换了一个生活地点,不能和小孩见面而已。
欣月进厨房帮着她母亲做饭,没多久功夫,就大盘小盘地端了出来,鸡鸭鱼肉,红橙黄绿地,非常丰盛。满屋都是炒菜的清香。这么长时间没吃家常菜了,我还真是不停地咽口水。我在咽着口水,一个虚掩着门的房间里也传来了动静,我听到了一声咳嗽。我很是纳闷地看了那里一眼。
一会儿,饭菜全部上桌,我们围桌而坐,老妇人给我们一一盛饭,很是温馨,如果商诗此时在我身边,我们是以夫妻的形式来欣月家里串门,那感觉该有多好啊!想着念着,我又心酸了,连忙抑制住了自己的想法。抬头扫视了一圈,突然意识到了还没见过商诗的父亲呢,便谦恭地问:“冷伯父怎么没见出来吃饭?”
老妇人微微笑笑说:“他行动有点不方便,我一会端进去给他吃,李医生不要管他,赶紧吃吧!”
说着话,她已经端着一碗饭,夹满了菜,小心地向那间有人咳嗽的房间走去。
我疑惑地看向冷欣月。
冷欣月面现悲楚,叹了口气说:“哎,老人家脑出血后遗症,动不了了!”
我一听,立刻站了起来,也走进了那个房间,看到老妇人正在一口一口喂床上一个老人吃饭,很是感动,看到床上老人面容憔悴,嘴角有点歪斜的样子,又很是感伤,我轻轻走过去,对着他喊了一声:“冷伯父好!”老人头微微动了动,嘴角一阵颤抖,似乎是在对我表示什么,老妇人抬头对我笑笑说:“他在欢迎你呢!”
我一阵无言的感动,这一对老人可真好,自己拖着这么重的担子,还无怨无悔替我和商诗照顾福娃,只是想起欣月就有点辛酸,将来如果老妇人也动不了了,而我和商诗也双双离去不能给她提供帮助,她可怎么照顾得过来,真是得想办法给她找个好夫家了!
吃完晚饭后,我就向老妇人提出了告辞,我抱过福娃让他向奶奶道谢,福娃很乖,跑到老妇人身旁蹭了蹭表达他的亲热,然后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奶奶照顾!”惹的老妇人眉开眼笑,好不欢喜。
我们快出门的时候,老妇人突然说道:“后天晚上一起到家里来过吧!”
欣月回头对她母亲甜甜一笑道:“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然后,我们三个就下了楼。钻进欣月的车之后,我才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你妈邀请我们后天来家里啊?后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欣月回头嘲笑我道:“你可真是根木头,什么都不知道,后天可是大年除夕啊!”我心里猛然一颤,真是没料到,这一转眼就是除夕了,我之前还筹划着要和商诗福娃一起过一个幸福的新春呢,做梦也没想到春意要盎然了,伊人却飘零了!
我想了想,问欣月:“那你为什么要说我们再考虑考虑呢?”
欣月平静道:“因为我家里只有两个房间,如果我们都回去了,会没有地方睡觉!”
我又问:“那你也是应该说,我让他们再考虑考虑啊!”欣月冷然地看我一眼道:“难道你不愿意我和你们一起过大年吗?”
我惊道:“可是难道你父母会舍得你不和他们一起过大年吗?”
欣月微苦地笑了笑,淡淡道:“他们两位老人经受的不过只是岁月的艰辛,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你们这两个男人遭受的却是心灵的磨难,我很难想象在大年除夕,你们两个大小男人对坐在那栋大别墅里,会是怎样一种凄凉的情景,我如果没和你共同经历过那些苦难,或许我将不以为然,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你明白吗,李大医生!”
我静静地听着欣月的话,抬手抚弄了一下有点异样的眼角,轻轻柔柔地说:“谢谢你,欣月!”
欣月没再应声,将车打着了火,驱车前行。
别墅里因为有欣月和福娃生活过的痕迹,所以还不算特别凄清,基本上一切都没变,除了商诗的芳踪倩影在幽幽的空气中一点一点离散,不过,这却最让人悲绝!
欣月说得没错,在这样的情境下,这个屋子里没有女人确实是会让人孤寂得发疯的,因了欣月的存在,她在厨房里清洗,她在卫生间给福娃准备衣裳,他给我泡营养液,才使我稍稍偏离了对这个屋子里原来状态的刻骨怀想,不至于沉入一种悲苦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尽管我心胸里还是痛得发木发麻!
第二天再休息了一天,到了除夕那天,尽管欣月再三劝阻,我还是坚持回了一趟医院,因为马上就是春节放假了,谁知道假日会怎样进行工作安排!在确定商诗的最终结局之前,我还不想丢工作呢!我向科主任报到之后,科主任看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确信了我住院还没有恢复的事实,然后责令我继续休病假,春节7天不再给我安排工作。
我坚持值了半天班,跟胡大夫交接了一下工作之后,就打的来到了看守所,我不是要违背对欣月的承诺,而是,在大年除夕这天,我必须和商诗相守一段时光,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习俗,在大年除夕这天亲人团圆才能来年安好,而且,大年三十,商诗呆在牢里一定特别孤寂,我如果没有经历这种形式上对她对我的安慰,我自己也无法顺利地辞旧迎新。
我在马路边的小商店里买了几捆花炮,再随便找了个超市买了点年货,然后就静静地来到那个墙角,凝望着高墙怀想了片刻,就安定地坐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沉坐到日暮时分,然后我霍然站起,对着商诗可能存身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姐,对不起了,我只能陪你到这会了,家里还有个福娃和欣月,如果我不回去,她们将会痛苦难安的,我想,你肯定也不愿意她们在新年时节难过吧,你一个人在监牢里过除夕确实是有点残酷,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生存在这样一个让人欲哭无泪的世界里呢,我们就认命吧,不过你放心,将她们安顿好,我就再次过来陪你,然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所以你要放宽心,在非常时期,咱们就要采取灵活策略,咱们把心态调整,把除夕当平日过,把平日当除夕过,这样就不会太惆怅了!”
我絮絮叨叨念叨完之后,双手合十对着高墙里的商诗宣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就撕开了一捆花炮,此时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已经开始在稀稀拉拉放鞭炮了,因此我就无需顾忌了,我掏出同时买来的火机打着了火焰,然后无比庄严地点着了那捆花炮的引信,随着嗤的一声,一团火球冲天而起,在天空砰然炸响,做天女散花状,一团团绚烂的烟花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影,染红了看守所上边的半片天空,随后,纷纷扬扬飘落,有很多碎末随风飘进了看守所的领地,但愿,其中的一小片,会在商诗仰头观赏我给她释放的烟花的灿烂光景的时候,悠扬地飘荡到她的窗前,因为,那上边饱含着我对她浓烈的爱、浓厚的情,还有,浓郁的愿!
我拎起剩余的花炮和买来的年货,到大马路上打了个的,回家和欣月、福娃过年去!
司机将我拉过田埂上的土马路时,夜幕已经降临,我没让他的车接着走,就付钱下了车,静静地走向那条林中密道的出口处。我还想在本年的最后一天,感受一下我和商诗共同追寻过的痕迹。
密道里已经完全昏暗无光了,我基本上是靠感觉前行,不过好在这条路经过我的几次履行,已经变得平实宽敞一些了,我沉稳地走在上边,遥感着这片商诗曾经生活过十年的土地,又想起那次丛林夜奔,心里无限感触,那次我是要追寻商诗而去,这次我却是在偏离商诗而回,时间不经意间一个轮回,便让物是人非!
我摸黑走到林中小路上时,夜色也已经侵染了整个大地,前方也只能依稀可辩了。整个森林里一片静幽。外边那个炮火连天的世界就完全和我们隔绝开来。
逐渐靠近别墅庭院时,我从沉思中下意识地抬头,就依稀看到了在庭院那个大铁门口倚墙而立的两个孤独身影,那应该就是冷欣月和福娃。
我静静地走了上去,看清楚了,冷欣月揽着福娃的肩膀,两个人都在流泪,深山里的除夕夜有点风寒,这个女人和孩子娇弱的身躯都在瑟瑟发抖。
她们肯定以为我不会回来了,此时,两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我,生怕风一吹,我的幻影就将消失,我苦笑一下,心底泛上来无言的伤感,轻轻走到她们身旁,将这个女人和孩子一起揽到怀里,和声说道:“进屋吧,外边冷!”
我的胸怀里一阵颤抖,我知道,她们沉郁已久的辛酸顿时化作漫天泪雨,飘飘撒撒降在了我们的内心。
除夕的夜晚很平静,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商诗和我、福娃一起被隔离在这里,那这里将是一个幸福的天堂,可惜很无奈,商诗反而被隔绝在了外边的人世,那这里就只能沦为一片悲怆的凡尘。
欣月虽然心里很伤痛,但她还是想在大别墅里极力渲染出除夕的温暖和睦来,她将别墅里外所有的灯光全部打开,将电视声音开到人能忍受范围内尽可能大的程度,将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将神龛上的佛香也点着了,将厨房里的每个燃气灶孔都引燃,或者煮菜,或者烧水,或者烹制点心,将茶几上摆满了糖果花生瓜子,她自己则在各个房间里故意忙得团团转,一点也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不仅如此,她还不间断地支使我干活,在各个房间门口贴春联,拖地板,擦洗家具,整理内务,洗菜,摘菜,搅拌调料,搬运东西,倒垃圾,她意图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去沉思那些令人心碎的过往和现在。由于电视里到处都是春节联欢晚会,福娃没有多大兴趣,也就过来帮我干活。
我有气无力地遵从着她的使唤,福娃这小孩受到我们情绪的影响,也晕头耷耳着,没有一点他这个年龄段小孩在年夜所应有的生气和喧闹。
屋子里最后倒也干干净净,井井有条,配上春联,配上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上主持人声情并茂的歌功颂德,倒也被额外地增添了一些春意。
吃年夜饭的时候,欣月一直在强装欢笑,不停地给福娃夹菜,不停地逗福娃乐,问福娃哪个菜最好吃,问福娃以前在老家过年怎么过的,而当联欢晚会上有十分乏味的小品演出时,她也会配合着格格笑个不停,其实,我知道,她此时不知道强自咽下了多少苦水。
我作为一个大男人,却需要一个女人来承担压力,支撑生活,实在是有点惭愧,想着想着,我将阴沉的心绪苦苦压下胸膛,站起身来说:“福娃,走,叔叔带你到外边放鞭炮去!”
福娃还在发愣呢,欣月却跳起来大声说“好!我也要去”
我于是找出来买回的鞭炮,领着她们来到庭院,别墅门廊上的琉璃吊灯正在热烈地辐射着茫茫白光,将整个庭院照成通透一片,在森林浩瀚夜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皎洁,这种布景还算是给了我们一些温暖。
我对着福娃笑说:“福娃,你老家过年放的鞭炮只响不亮,还不能上天,今天叔叔让你见识一下又响又亮还能飞天的鞭炮,包你满意!”
福娃默默点了点头。注意力得到转移,神色好了一些。
我便掏出一捆冲天花炮,放在假山的池子边台上,弯腰打着火机的时候,回头喊一声:“女人们,孩子们,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欢乐的礼炮就要轰鸣,让我们唱着东方红、走进新时代吧!”
于是,我点着了花炮的引信,撒腿跑开,转身看时,三团彩色火焰冲天而起,在空中爆开,彼此交错,形成绚烂的花伞,把幽眇的群山照出暗影,把浩淼的天空染成暗红,福娃突然看到这样瑰丽的夜景,脖子越仰越高,眼睛都瞪傻了,欣月则恰到好处地欢呼雀跃,适时给这种难得的热烈注入温暖的气息。
不过,灿烂并不持久,花伞瞬间涣散,纸碎屑象泥雨纷纷扬扬落下庭院,在各个角落沉着,老家过年有个习俗,就是谁家院子里堆积的鞭炮纸屑越厚,谁家就将在新的一年里更加人寿年丰。受此鼓舞,我立刻扯开另一捆花炮的包装,趁着空中的缤纷色彩还没有完全消退,将它迅疾燃放,绚丽夜芒便腾空而起,在无尽夜空绽放新的华章,在福娃和欣月仰头呼喝着尽情发泄苦闷的时候,我又恶作剧般将一捆地炮引燃,噼噼啪啪的轰响应和着天空里五彩缤纷的花雨,将这个女人和孩子心里的苦楚死死缠绕
当最后一捆鞭炮炸裂之后,遥远的天际真地隐约传来了钟声,但愿这真地只是新年的钟声。地面堆积的纸屑也还算丰厚,但愿,这也将寓意着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新年
我陪着福娃愉快地过了七天,在这七天里,冷欣月只回家看了一趟父母,也形影不离地陪了我们六天。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在外边过年过得很好。在这六、七天里,我抛却了一切烦恼,和冷欣月带着福娃在附近游山玩水逛庙会览地摊吃农家餐,回到别墅里,冷欣月就带着我们烧香敬佛泡温泉泡营养液搞烹饪。
我这七天的想法就只有一个,福娃很可怜,商诗又那么喜欢他,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要替商诗让福娃再感受一段人间的幸福,这也算是我对牢房里商诗的一种抚慰,至于福娃以后的去向,我觉得商诗肯定是希望我能留下来陪福娃过日子,但这已经不是她和我的意志能够控制得了的事情了,我指望欣月将来能够照料他,但又害怕他会拖累欣月,毕竟欣月还有那么沉重的家庭负担,所以最好的愿望就是他能够快速成长,独立生活。而我自己,只能祈求福娃原谅我的自私了!
欣月这些天也尽量表现得欢欣鼓舞,我猜她的想法是,既然悲剧已然发生,那就不要让悲剧加剧最终恶化成惨剧。
七天过后,我以上班为幌子,又将福娃交给了欣月。
下班之后,我就再次悄无声息来到了看守所的墙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