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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 1-4 by 天天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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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回首红尘断

    青州,地处贯穿戴国南北的第一大江平安江下游,又是拱卫京师的第一重镇,水陆交通极其发达,南北东西星状分布的十几条官道在此交汇,商贾往来频繁,若论繁华绮丽,便是京城也有所不及。

    青州码头区,货物吞吐量极大,常常是一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大船停靠,装货卸货,无数苦力流汗卖力,搬运物件,只为了挣得一份微薄的工钱,养家糊口。

    因为交通便利,货运发达,所以此地三教九流云集,恶霸豪强,地痞流氓,江湖浪人,侠客乞儿,形形色色皆有。自然一些偷摸拐骗,打骂抢夺,也是时有发生。

    天刚濛濛亮,冷风吹得人唇青脸紫,手脚冰冷,但码头一带,仍有无数的苦力或空手,或拄着扁担,或抓着木棍,站在码头沿河上,迎着寒风,虽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努力挺胸抬头,展示自己健壮的体魄,等着被人招揽干活。

    逐渐有船只往来,大大小小依次顺序停靠在码头上,人声鼎沸喧闹,因为往来船只甚多,绝大多数苦力们都能够找着活儿干,顿时,码头内一片忙碌景象。

    时近午时,冬日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十分舒适,长街之上,也越发热闹起来。码头区船来船往,穿梭不绝,吆喝声、怒骂声喧嚣不断,不时可见粗布麻衣的苦力们背负重物往返货船与仓库。

    “混帐!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还不快点捡起来?啊——这可是准备送到闵大人府上的货啊,你你你——”一声尖叫嘶吼,就算是在嘈杂的环境里,还是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朝声音发出之处看去,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双手摸索着,急切地要将摔在地上的一只大箱子搬起。

    而管事就站在一边,先是检查了一下箱子有无散架,幸好箱子绑得结实,并不曾有所损伤,管事松了一口气,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那人,唾沫横飞,各种粗言鄙语层出不穷,让人不得不敬佩其词汇量之丰富。

    眼见那人一双手哆哆嗦嗦,几次摸到箱子上,一双手却似乎不曾握到用力处,始终抱不起大箱,管事大怒,一脚踹去,恶狠狠骂道:“你瞎了吗?还不快搬起来!”这一脚极是凶狠有力,那人似是毫无防备,又或是不敢抵抗,本来是跪着的,一脚正好踢中他的侧腰,他身子一晃,趴倒在地上,身子却不由自主抽搐两下,显然极为吃痛,却也不曾哀叫呼痛半声。

    管事见他又笨又蠢又拙,完全不知好歹不识相,皱着眉狠狠又踢又踩了几下,那人却极是柔顺老实,只是死死趴着,头也不抬,任人ling辱踢打,不分辩,不哭求,管事自觉无趣,恨恨骂了一句:“不中用的臭叫化,你给我滚!哪个不长眼,居然收了你这么个蠢货!”

    旁边有认识那人的苦力同伴连忙上前帮忙搬起大箱子。一人高大健壮,站了出来,走近管事,笑呵呵地对着管事弯腰作揖:“老爷莫生气,犯不着跟下等人计较!这人是个哑巴,虽说有几分蛮力,打打杂搬点东西是可以的,就是时常犯傻,老爷你大人大量,慈悲心肠,是给他一条活路,分他碗饭吃,就当是施舍条狗,也算是功德一件,人人称颂呢!”

    那高大汉子一向颇为豪侠仗义,极有威望,众多苦力皆以他为首,听说是青州城里最大的帮派青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唤李大义。青帮势力庞大,再加上李大义平日说一不二,极有担当,管事见是他求情,自觉有了面子,何况好话谁不爱听?管事不过是大老板手下小管事,平日习惯了卑躬屈膝,突然被人称颂叫唤“老爷”,一时喜得骨头都轻了,心情大好之下,轻咳几声,努力抬头挺胸,做出一副人上人大老爷的气派模样,“威严”地扫了一眼那肮脏下贱的“傻子”,轻轻一哼,高傲地说:“便宜你小子,遇上咱心肠软,不跟你计较!”接着又去吆喝、驱使他人,越发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李大义目送管事摇晃着走开,眼底不由闪过一丝鄙薄,才低下头来,扶起那人,轻轻拍了拍那人肩头:“阿三,你眼睛不好使,自己小心点!”便又继续干活去了。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憔悴、胡子拉杂的脸,仔细瞧去,虽然瘦弱,却还透出几分斯文儒雅之气。他偏着头凝视着高大汉子的背影,却又慢慢扯出一个极是惨淡的笑容,只是就算是笑容,也不过是一闪而逝,转瞬又是面无表情了!

    就算凝视又如何?他分不清谁是谁,看不清谁的身影谁的容颜,天地间,除了一片血色,再无余物!

    深深镌刻在心头的,永远只有一抹明亮耀眼的白色,飞扬肆意的笑容,那亮得几乎剌痛人心的目光!

    真是奇怪啊,像他这么下贱、肮脏、落魄、丑恶、卑劣、无情无义的家伙,居然还有人会同情他、可怜他、帮助他?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应该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吗?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唾弃鄙视他、冷漠地ling辱打骂他吗?

    其实,也不奇怪!

    仗义每多屠狗辈,纯朴、明净、善良、忠厚,人间,到底还有一丝温暖!

    是他天真,是他幼稚,纵然沦落为乞,受尽白眼ling辱,却也不曾真正对人心绝望!

    纵然举世皆非,总有一泉清流不断,纵然举世皆浊,也有一缕光明不息,纵然人心软弱人性险恶,到底还有真诚温情!

    世间,独有一人名叫风劲节!

    世间,也绝不仅仅只有一个痴傻的风劲节!

    劲节,劲节……

    心底无数次地喃喃呼唤这个名字!

    曾经,他有一段极美好极畅意的岁月,为国为民,百战沙场,虽九死而不悔!

    曾经,他有一个很好很贴心的知己,永远知他懂他,永远并肩而战,永远不离不弃,他的名字,叫做风劲节!

    那个拥有倾国之富却在士子贵人豪绅眼中只是低贱卑微的商人,那个天地不能拘、傲骨不羁、自由随性,诗酒傲王侯的绝世奇才,在国难当头之际,在兵熊熊无心抵抗、将惶惶疯狂逃命之时,振臂一呼,散尽千金,凛然大义,驱狼吞虎,救危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如此擎天之功,得到的却是一纸军籍,受那干戈之苦,受那打压欺凌之辱,受那泼天之冤,受那椎心之痛,受那……一弃再弃、一舍再舍的朋友之情!

    低下头,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悲怆,却掩不住遂然而生的撕心裂肺之悔痛!

    你们可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卑微很可怜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你们可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凄惨很无辜的人,其实,曾经很残忍地亲手杀了最要好的朋友、最重要的同伴?

    曾经,他那守护了半生,终于长大了的小弟,那个他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哭着给他准备了关防路引,身份证明文书,为他准备了数量不菲的银钱,希望他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只是,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无法平静淡然的做个富家翁!

    不是答应了吗?会好好享受人生,会一生一世、无时不忘好友?

    仿佛一回头一眨眼,那人就站在他身边,从来不曾离开片刻,似乎还可以看见那人一掀眉,明亮目光直可逼璀璨星光:“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若你死于沙场,我会尽力夺回你的尸体,我会尽力守住城池,我会尽一切可能,击退陈军,我会把你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直到如你预言一般,拖得陈国国疲兵弱,再也无力进攻我大赵。但是,我不会为你刻意去复仇。国家之间的战争,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所以,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的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是谁的声音,如此淡然平静,如此超然透彻,可以描绘出如此哀而不伤的生活?

    是谁的低喃,如此镇静坦荡,如此坚强豁达,可以笑着说“与君共醉”,可以许下最温柔的承诺,可以留下最美好的期盼?

    好个心在长风意在云!

    好个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精彩!

    那时真的以为将军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纵然人间不许见白头,纵然伤心,却也当为他骄傲欢喜!

    只因,他自横刀向天笑,他一生忠勇,他英魂不灭,将军归处,便当如是!

    只因,既是他最大的希望,自当依之许之,自当思之念之,自当笑着为他而活!

    只是,将军不曾死于敌手,死于沙场,却如此冤屈如此悲愤,那漫天漫地的鲜血,那奇惨凄厉的哀嚎,入了心入了骨入了髓,侵占了每一寸肌肤血脉,从此魂梦相依,终生纠缠!九剑穿心,奇痛难忍,到底意气难平,悲愤难诉,怨恨难言,痛悔难洗!

    天啊天,你不分忠奸,枉为天,地啊地,你不辨是非,何为地……

    真是好戏文,真是好唱词!

    怨天怨地,到头来,只说是天地无情,可人,又岂真的有情?

    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仿佛漫不经心地笑着说:“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下人为得不到他而惋惜。”

    直到很久很久的前生,在漫天血色之后,天依旧那么蓝,云依然那么潇洒舒卷,月光依然那么清亮,夜风依然那么轻柔,他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地为失了他而哭泣!

    原来,忠君爱国只为苍生,到头来,却是,国家百姓,根本不在乎你!

    原来,生死相随义气相交,相知一生国运相托,到头来,却是,一次又一次地相负背弃与牺牲!

    劲节劲节,卢东篱负你伤你弃你,为何你还是一心一意地为他着想为他谋划,只为了保着他的清名他的性命?他又何德何能,得你生死相护、死生不弃?

    在赵国流浪的那几年,他漠然看着百姓拜卢公庙观《生死别》赞忠臣义士,听着新君圣明平冤惩奸赏赐追封荣宠,心底油然生起的却是无限悲愤无由伤痛!

    原以为,可以笑着面对不公不正不平不义,可以潇洒面对冤枉指责痛骂污名甚至生离死别,最后却还是背不起担不起负不起如此深的痛与伤,如此深的悔与恨,怎能不怨怎能不甘怎能不忿?

    天下百姓,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奇男子!

    朝廷皇帝,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伟将军!

    而卢东篱,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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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天涯人未归

    好不容易搬完一船货物,众人领了几个馒头,自寻阴凉角落处,三五成堆,休息进食。

    李大义朝那人招招手,唤道:“阿三,这里!”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李大义的招呼,手里拿着两个馒头,摇摇晃晃地径自往偏僻处走去。眼见他越走越远,李大义身边几个苦力大为不满,一人便怒道:“义哥给他三分颜色,他还当自己是大老爷们,摆起谱来了!早知道就不要管他死活好了!”

    “是呀是呀,瞧他又哑又瞎,如果不是义哥好心收留他,给他混口饭吃,哼,指不定早叫野狗拖了去!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

    几个苦哈哈七嘴八舌地一通臭骂,他们嗓门既大,那人虽然颓废自苦,但也曾经苦练内力武功,又有一个天下顶尖高手教导,耳力过人,虽走得远了,也还是一字不拉地听了进去,不由微微苦笑,突然李大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有完没完?有精神都搬家伙去,少在这儿嚼舌根乱放屁!”顿了一顿,略带叹息地说道:“人家不过是……也是一伤心人哪……”

    隔得远了,李大义声音一低,最后一句便断断续续不曾听清,惟有“伤心人”三字清晰入耳,他浑身一震,几乎抑制不住颤抖,连忙加快脚步,逃跑似地转过几弯,直到离开了码头,再也见不到那帮人,听不到那些话,这才哆嗦着慢慢滑倒在地,全身瑟瑟发抖。

    他是谁?

    他是那个为着种种大义名份借口而把自己的好朋友一次又一次牺牲的狠心人!

    他是谁?

    他是那个赵国百姓传说中忠义无双的忠臣义士,实际却只是一个无情无义、卑劣懦弱的自私人!

    他是谁?

    他是那个在世人眼中早已死去、大忠大义的卢元帅,却是无颜再见亲人朋友、心若死灰的卢东篱!

    伤心么?

    不,一点也不,因为他的心,早已随着最好的朋友一起死了,因为他,早已连心,也没有了!

    可是,为什么,胸口,依然传来有力的跳动?

    明明九剑穿心,不是早已把自己的心连同着那个人的心一起戮烂了、粉碎了、化为灰、化作尘了?为什么,胸口,依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明明只是为了承诺而活着,为了不能失信而活着,纯粹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为什么,依然会心痛如绞?

    明明连任何的羞辱、欺压、不屑、打骂、痛苦,都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了,为什么,依然会心伤若狂?

    活着,就算再心痛也要活着啊!

    劲节劲节,伤君弃君背君杀君,是卢东篱一辈子必须背负的罪孽!

    只有活着承受痛苦,承受侮辱,才能一点一点地赎罪,才有面目有朝一日于九泉之下重新面对他的好朋友!

    不知不觉中,他举起手中馒头,往嘴里塞去!

    活着,便要进食,就算再难下咽,也要吃,因为,他必须活着,活下去!

    胡乱地咽下一个馒头,忽然感觉到不远处一道流露着极度渴求、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的食物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朝目光看去,虽然无法看清眼前站着的那人的面貌,却依稀看得清那人瘦小的身形。

    怔了一怔,还是个未长大的少年么?

    急促的呼吸声传来,夹杂着吞咽口水声,他了然地看着那处于极度饥饿中的少年,虽然看不清形容,却可以想像出那少年有多么瘦、多么可怜!

    没有饿过的人,或许永远也无法想像,饥饿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事情,它可以让人丢弃所有的道德、羞耻、情感,完全化身野兽,甚至不惜易子而食!

    卢东篱淡淡地一笑,正要将手中仅剩的一个馒头递给那少年,那少年已有如敏捷的豹子扑了过来,一把抢过馒头,一边往嘴里塞去,一边转身急奔,似是害怕卢东篱与他争抢食物。少年抢夺食物极有经验,一手夺馒头,身子顺便狠狠地撞了卢东篱一下,卢东篱一时不察,一跤跌倒在地,等他爬起来,少年已经跑出十几丈开外,一个馒头已有大半个塞在嘴里,拼命往下咽去。

    一阵大咳传来,却是少年吃得太急,而馒头又太干太硬,一个不小心,馒头碎屑哽着喉头,堵住气管,憋得脸涨红,一口气喘不过来。他咳得那么用力,几乎让人怀疑要将心肺咳了出来。

    卢东篱慢慢走近少年,略一迟疑,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拍动少年的背心,一下一下,极尽温柔,只是,他终究说不出任何怜惜安慰的话来。

    少年咳得泪流满面,好不容易止了咳,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债主”,饶是他偷摸拐骗惯了,也不禁脸红,只是,他本来就咳得一脸通红,再害羞,别人也看不出来。他犹豫了半晌,看看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咬咬牙,强忍着忽视咕咕叫嚣抗议的肚子,颤抖着将半个馒头递还给卢东篱。

    卢东篱一怔,半晌,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还真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哪!

    流浪这么多年,就算遇到了再多的恶霸豪强、丑陋小人,见到了再多的懦弱卑劣、无耻恶毒,却也总是还有虽然少但绝不缺乏的一丝善良、一点纯真,到底,还是不曾完全绝望,至少,人性还是向往着光明与温暖。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指指馒头,示意少年自己留下。

    少年一愣,只是实在是饿得发慌,先前半个馒头下肚,不但没有解决饥饿之感,反而更加勾动肚中食意,他费尽了全部的理智与毅力才决定把馒头交还给卢东篱,这时,卢东篱一推辞,他再也忍不住,抓起馒头继续往嘴里塞去。只是这一次,总算小心了一些,不敢再整个囫囵吞下去。

    少年吃完食物,仰起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卢东篱,一张小脸虽脏污看不清面容,但羞涩的笑意仍然清晰可见:“大叔,谢谢!”

    卢东篱哑然失笑,却又蹙眉无语。

    这少年倒似出身大家,虽然沦落乞丐,但饥饿稍减之后,却也斯文有礼,可惜呀,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蝼蚁,纵是士族诗书大家,也不过转眼零露成泥,空余后人几声叹息。

    少年施礼之后,见卢东篱面无表情,讪讪不知所措,蓦然地涌上强烈的羞耻之意,嘴角一掀,似哭非哭,转身便往路上奔去。

    正在这时,一骑远远疾驰而来,如风如电,眨眼功夫,前面一骑已奔至少年身前,少年却似是吓呆了,傻傻地瞪着越来越近的高头大马,全身发软,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慢吞吞跟在少年背后走着的卢东篱,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迅捷,一个飞扑,凌空跃起数丈远,抱住少年,滚倒在地上!

    疾驰的骏马陡地停住,长嘶人立而起,马的前蹄还未落地,马上骑士一个翻身跃下马来,身手极是矫健,只是人刚落地,一道鞭影闪过,啪地落在卢东篱身上,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大声叱骂:“臭要饭的,竟敢挡住本少爷去路,还不快滚开!”

    叱骂声中,马鞭一挥,劈头盖脸直往地上之人身上抽去,极是狠辣无情。

    卢东篱护住头脸,但听得少年哎哟惨叫,便知马鞭不分目标只管抽打。他自己受苦受辱习惯了,从来不以为意,也从不曾反抗过,但此时见少年连累着一起挨打,却是于心不忍,连忙紧紧抱住少年,护住他全身,而独自承受鞭子。

    但少年被紧紧压在卢东篱身下,呼吸不顺,加上无端挨打,心中一股子邪火,猛地用力一挣,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双目喷火般怒视骑士,顺手一把扯住马鞭,指戟骂道:“你到底讲不讲理?明明是你纵马飞驰,我们好运不曾被马贱踏,反倒无端受你鞭刑,简直岂有此理?!”

    骑士浓眉一掀,一张年轻、倨傲的脸上流露出好笑的、鄙视的神情,呸了一声,哈哈大笑:“本少爷打了便是打了,你又待怎地?一个臭叫化子,也不称称自己有几两重,敢向本少爷叫板,当真是活腻了!”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又起,来得甚疾,骑士不由又急又怒,手腕一抖,马鞭倏地自少年手中脱出,鞭梢一卷,少年的身体不由自主被马鞭卷起,往后面疾驰而来的一骑迎面飞去,竟是以少年血肉之躯去阻挡马势。骑士哈哈一笑:“王子祈,本少爷先行一步啦!”忽地飞身上马,马鞭一挥,如电般往前冲去。

    卢东篱自少年爬起冲向骑士便暗暗心急,这骑士胆敢在大街上横冲直走,必是非富则贵,有所倚仗,又岂是小小乞儿所能抗横的?他眼力不好,但耳力惊人,站在少年身边,却一直耳听八方,时时警惕。忽见少年身体往后飞去,而马蹄声传来甚急,他脸色刷地变白,来不急细思,身子便往前急冲,用力一跃,探手抓住少年脚踝,手上用了个巧劲往后一抛,少年轻飘飘地跌落在街旁,打了个滚,爬了起来。

    这一爬一抬头,却叫少年看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惨呼:“不——”

    卢东篱冲得太急太快,又只顾着手上用力不能太猛,顾着少年落地之处,注意不让他跌落之时不会受伤,那一掷之力,实是耗尽他的心力,自己反倒失了平衡,一跤跌倒在地上,后脑随之重重地碰在了青板石上……

    一阵昏眩,他只觉后脑痛不可当,眼冒金星,完全失了反应……

    然后,那匹紧跟着飞驰而来的马并没有停下奔势,马上骑士正在大叫:“任飞豹,你少得意,本公子一定会追上你……”

    少年从来不曾那么恨过自己为何如此迟钝、如此愚笨,他抬起头,来不及翻身爬起,来不及冲上前把大叔搀扶起来,他只能惊恐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从大叔身上踩过去,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从来不曾恨过自己为何有这么一双明目、一对利耳,以至于他可以看见马蹄过处,大叔身体瞬间血流如注,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只能发出一声惨叫,只能无助地看着鲜血飞溅,刹时满世界都是鲜艳的血红色,蒙着他的眼,堵住他的耳……

    少年惊叫着连滚带爬,扑向卢东篱,他的脸苍白如纸,他的头上、身上都是鲜血……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完?任他怎么擦怎么努力的堵也擦不尽堵不住……

    眼泪刷地哗哗流下,少年全身颤抖,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叔,大叔,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死的……”

    或许是少年的大叫唤回卢东篱的一丝神智,他慢慢睁开眼睛,失神地盯着少年,半晌,才发出很小很细很微弱的声音:“嗯……”

    他想说:“你没事就好!”

    他想说:“其实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想说:“我没事,其实一点也不痛,你别担心!”

    他想说……

    可是,他声音嘶哑,他只能努力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字眼。

    少年瞪大了眼睛,努力听他的话,却什么也听不到,不由更是慌乱,拼命摇头,不停地抹着眼泪,突然大声说道:“我、我不好,我很不好,你不能死——我不好,你不能放心丢下我不管——”

    “呵——”卢东篱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孩子,以为自己有了牵挂,便能撑着不死呢,真是可爱又单纯呀……

    只是,自己为了救他而在他面前死去,不知道他会不会也绝望、悔恨到自暴自弃呢?

    不会吧,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就算有再多的苦难,再多的憾事,终究也会慢慢长大,慢慢忘却,就算以后想起之时,也只会记得曾有一位大叔救了自己的性命,而后,更加珍惜自己的这条命!

    不是所有人都像卢东篱一样这么废材!

    既想全忠义,又想保情谊,真是可悲又可笑哪,早就知道,世间安能有两全法,不负皇恩不负君,早就已做出了痛苦却又自以为不悔的选择,也以为自己能笑着面对一切悲惨与不公,到最后,也不过还是牺牲了朋友,逼残了自己,枉废了好友的一番心血,枉废了部下的一番赤诚……

    少年抽泣着,颤抖着,无助地看着那双散发着温润眼神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他几乎是疯狂地摇晃着卢东篱的身体,绝望地嘶叫:“不要死不要死,你不要死……”

    抬头望天,天边浮云片片,不知何时竟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迷雾……

    太过惊恐,太过绝望,少年一声惊呼,昏厥过去!

    神智迷糊之中,卢东篱听得少年阵阵惨叫哀哭,心底浮现的,只有无奈、凄凉、悲哀!

    劲节,真是对不起,我又要食言了!

    这么卑微地活着,这么痛苦地清醒着,对我而言,死亡,反而是一种大解脱吧!

    我知道,你一定又要骂我是混蛋,是懦夫,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你那么努力地让我活下去,你那么努力地希望我一生快乐随性,可是,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纵然你把一切都算好了,终究抵不过命运无常、天意人心……

    好吧,好吧,是我不对,是我没有用……

    等我到了地底黄泉,我再向你陪罪吧,到时,你怎么骂我罚我,我都没有意见。只是,此时此刻,我真的太累太倦,太想你了……

    “东篱——”

    呵呵,劲节,是你吗?是你来接我了吗?

    还是,你这么急着便要找我算帐了?

    “东篱——”

    最后传入脑海中的,依然是劲节的声音,劲节的呼唤,卢东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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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大梦不觉

    疾驰的骏马,飞扬骄傲、睥睨天下的少年,扬起的马鞭,只有前方的路,前面的人,而脚下,却只是他不屑一顾的障碍,纵然,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马蹄重重踩下之时,他脑部已先受重击,转瞬间的天旋地转、绝望惨烈,他其实并没有多清晰的感觉,那一刻,浑身飘飘然,如直上云端,那一瞬,他飘零如孤鸿,直堕死亡之渊……

    痛,剧痛,全身无处不痛,痛觉如波涛汹涌般袭来,传至脑海间,仿佛坠入无尽的迷梦中,依稀有人轻轻呼唤:“东篱,东篱……”

    是劲节吗?

    你来接我了么?

    真的很痛,很痛!

    身体被马蹄踩在脚下,很痛,痛得几乎失了神智,那么,脑袋被砍了一半,心口被剌穿九剑,是不是更加痛上千百倍?

    从容赴死的人,天塌下来也当被盖的人,那般肆意无拘的人,是什么样的痛让他也控制不住地惨呼发狂呢?

    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劲节劲节,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能够代你承担那样的痛,我多么希望,能够替你承受死亡的结局!

    那一刻,你在我怀中含笑而去,是我用九剑穿心解除了你的痛苦,这一刻,就让我彻底沉沦,就这样睡去,是不是就再也没有痛楚?是不是一切苦难就都可以结束?!

    一阵清凉传来,带着让人安息的淡淡清香,还有低低的呢喃:“东篱,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劲节!

    劲节的承诺,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不像他,总是食言!

    是呀,一切都结束了……

    他微笑着,脑中一片空白,无思无虑,安心地陷入昏迷中……

    再次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仿佛置身一片虚无,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尽的黑暗,痛楚,似乎早已远离,他惊异地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没有生命,就这么孤寂着沉沦在黑暗中。

    他忍不住皱眉,传说中的黄泉地,不是应该有忘川河,彼岸花,奈何桥的么?为何他会身处这样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不知生,焉知死?多少年前,有一位狂生如是说。

    果然,传说不过是传说。真正的灵魂飞散之时,焉知不是归于寂灭?

    只是,如斯寂寞呀……

    一个人,一个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同伴,没有交流,没有休息,没有生命,没有一点点的光与热,就算是无知无觉的灵魂,怕也无法承受而忍不住魂飞魄散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苦刑?活生生的折磨灵魂的刑罚?

    他这样双手沾满血腥,他这样背友弃友的卑劣小人,确实应该受尽天下最苦难的刑罚吧?而劲节,那个有着一脸阳光微笑的男子,忠义无双、英勇无双的将军,又怎会如他一般永世沉沦于黑暗虚无呢?

    明明知道,自己是罪有应得,明明清楚,劲节应该无忧地生活,但一个人孤寂久了,仍然无法忍受,仍然会害怕、会期盼、会疯狂……

    劲节劲节,你在哪里?

    张口呼唤,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也叫不出来!不由惨淡地笑,是呀,他的嗓子早就哑了,在杀死劲节的那一刻,他除了仰天长啸,对月哀嚎,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言语了!

    为什么,一有任何事情,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风劲节?为什么,一有任何苦难,你第一想到的就是劲节如何救你、帮你?卢东篱,你背弃相负,为什么,还能厚颜企求风劲节的救护?你牺牲舍弃,为什么,还能天真期待重逢欢笑的一天?偏偏,在他最需要人守护帮助的时候,你只能背转过身,独自伤心?伤心,真是矫情!你亲自舍了他,牺牲了他,又有什么资格伤心、痛苦?又有什么资格救赎、解脱?

    全身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伤痛如此深入骨髓,深入心灵,几乎每一分肌肉都在哀嚎,每一片灵魂都在哭泣!

    卢东篱,你为什么不救他?!

    卢东篱,你为什么总是舍弃他?!

    一声声,逼问着自己,却无法回答,一步步,往后退着,却不知退着何方。

    有什么痛楚,撕裂灵魂,有什么悲哀,不堪承受,无法忍受!

    他慢慢地蜷起身,抱着头,深深埋进怀中,只是,不看不想,却不能忽略全身仿若突如其来的痛楚,痛得他全身抑制不住地抽搐,痛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就此化作尘与灰,就此烟消云散……

    可是,心底深处,又有什么不愿就此遗忘,有什么轻轻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能随风而逝,不能化为尘埃,就算再痛再苦,也不能忘记那个人,忘记他的笑忘记他的一言一语……

    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有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么冰冷的空间里,忽然就温暖了起来,仿佛有了光有了热,有了希望!

    “东篱,东篱,东篱……”

    他从来不知道,一句“东篱”也可以呼唤得如此荡气回肠,如此沉痛哀婉!

    刹那之间,天地寂静,黑暗尽散。

    原来,就算他疯狂了,也会记得,那人的温暖,就算他痛不可当,也会记得,不要让那人为自己伤心悲恸!

    痛楚,奇迹般地远离自己而去,他静静地感受着那双手传递过来的坚强、温暖、力量,几乎要痛哭着感激上苍的仁慈。

    ……劲节,劲节!

    又是一阵清凉传了过来,淡淡的清香笼罩着自己,他突然地觉得困倦疲惫,神智又渐渐地昏迷。

    ————————

    距离上一次的清醒,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知道,很多次,他是真的就要魂飞魄散,然而,总有那么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着“东篱”,总有那么一双温暖的手,在他身上不停地输入带来生机的真气,让他一次又一次,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又硬生生地被拉回人间。

    是的,人间!

    上一次神智迷乱,他以为自己已入无间地狱,但后来迷迷糊糊,他分明听得有各种药名在耳边倏忽闪过,也有两人的低声交谈,虽听得不甚分明,但他已可确定自己仍然活着。

    活着……

    他忍不住苦笑。

    活着,亦好,总不成让他真的对劲节食言吧,虽然,他也只剩下这一句承诺,还勉强做到了。

    不过,或许也只是苟延残喘吧。

    听说,人死之前,生前的一切,都会走马似地在脑海之中一一浮现。

    他想,他应该是真的要死了,否则,为何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前生那些或热血、或伤心、或悲痛、或快乐的往事呢?

    他记得,他离开卢东觉,教训苏凌之后,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走着,一日在江边听到“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突然地心痛难当,乍然清醒过来。

    不可以留在赵国,纵然,他形貌大变,能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

    那时,他无意识中已近海边,只要乘船出海,便可离开赵国。只是,赵国一向是实行禁海政策的,对船只管理极为严格,他若要乘船出海,必然只有偷渡一途。只是他身残口哑眼盲,根本不方便在大海上飘流数十日,更不方便与一大群人日夜共处。若是万一被人认出身份,后果,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想像承当。

    于是,他又返回内陆,决定走从定远关出关这条路线。

    虽然定远关留下了太多的伤感痛苦,虽然定远关仍有许多故人,但他这些年变化委实太大,若非亲近之人,与他近距离接触相处,方能瞧出一些端倪。在定远关那些将士心目中,或许他永远是青衫儒冠、素淡文雅的文士,是温润淡定、意气风发的主帅,如何也无法想像,自己敬若天人的主帅,有朝一日竟会与那肮脏、粗鄙、落拓的乞丐联系在一起。

    不管如何,既要离开赵国,冒险是必然的。

    略作乔装打扮,其实也不必要太多的化装,毕竟他容颜较之以前,实在是变化太多了。凭着卢东觉为他准备的通关文书,再加上他刻意的躲避,有惊无险地通过定远关,直入陈国。

    他虽一身落拓,其实身上所带财物却是不少。当年他离开定远关之时,小刀为他准备了许多钱财,而卢东觉送走他之时,也在他身上塞了一些各国通用的银票。若他真心退隐,一心悠闲度日,仅凭着这些财物,已足可做个富足的田舍翁。

    他也有采菊东篱下的向往,也有独善其身的淡然,只是,却不是此时此境。

    伤心伤怀,痛恨痛悔,他如何允许自己,独自一人,潇洒无忧地生活下去。

    陈国好武,多年的穷兵黩武,死伤无数。国内青壮或战死沙场,或身有残疾,老弱妇孺占了人口的一大半,致使田土荒芜,百业荒怠,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昔年风劲节也曾断言,陈国军队固然威猛强悍,但整个国力却难以为继。空虚的国库,疲惫的百姓,再加上定远关屡屡世敌于外,陈国国力已近崩溃。

    自风劲节身死,赵陈两国签订和平协议,这些年陈王轻税赋,促农桑,令得国势为之一振,但到底多年的积贫,决非数年之功便可扭转。陈国国内的乞丐流民之多,绝对可以排行天下前几位。

    卢东篱纵然身残心死,却永远看不得别人苦难。虽然与陈国交战多年,但战场之上只有敌人,并无仇人,他并不仇恨敌视陈国任何人。一路行来,看那许多瘦弱不堪、饿得皮包骨的百姓,他怀中的钱物一点一点减少,直到进入戴国国境,他也散尽千金,身无分文了。

    本来以他的身体,实难找着谋生的活计,那一日,他在青州,对着滚滚江水发呆,几日未曾进食,身子虚弱已极。迷迷茫茫之间,仿佛有一种冲动,纵身跃下,便是一了百了,人生再无那许多痛苦痛恨。谁知身子一动,却被李大义这个热血汉子给拉着了。接下来,自然便是李大义介绍他在码头做苦力,勉强度日,直到……

    微微苦笑,或许是劲节冥冥之中,不愿看见他身死,总是默默护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濒临死境,却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活了过来。

    劲节劲节,何必,何苦?

    卢东篱靠着风劲节一路顺风顺水,靠着风劲节而飞黄腾达。

    因为有风劲节,所以,才有机会守家卫国,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志向!

    因为有风劲节,卢东篱才不寂寞、孤单,才可以坚强地走下去!甚至因为有风劲节的保护,才能履险如夷、死里逃生,才能平反冤屈、满门荣耀……

    风劲节已为卢东篱做得太多太多,多得他一旦想起,总会怨恨自己,为何不能以风劲节为重,为何不能放纵自己任性一次,疯狂一次?

    最危险的战场,你留下,我退后,无情的军法刑罚,你微笑承受,我咬牙漠视,天大的罪名冤案,你坦然承担,我冷眼旁观……

    每一次选择放弃你,我都可以给出千百个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理由,但为何,依然心难安,意难平?

    每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承受痛苦,我都恨不能以身相代,但为何,只能无力挣扎,任由愧疚伤怀淹没自己?

    风劲节,永远都应该是那样灿如星辰、朗朗风骨的奇男子,天不能束地不能拘,笑傲王侯,游戏人间,为什么,要为了卢东篱而自折羽翼,敛了锋芒,为什么,要为了卢东篱从容赴死,不争不抗?!

    卢东篱何其有幸,有此挚友,你生,我生,你死,我仍然生……

    风劲节又何其不幸,有此损友,明明是天下最自由最潇洒的人,却落得身死气绝、身历残酷惨痛之下场……

    遇上卢东篱,是风劲节的劫,是风劲节的不幸……

    如果,如果……

    卢东篱死了,世上再无卢东篱这个人,风劲节会不会幸福一点点?

    极度的痛悔与自责如决堤般在脑海间翻涌,本已脆弱不堪的神智瞬间崩溃,仿佛感受到剧烈的痛楚,他的身体难以自抑地挣扎扭动!

    劲节劲节,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来找你了……

    “卢东篱,你胆敢放弃自己试一试!”

    “你以为你死了,便能再见着风劲节了吗?错,大错特错!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风劲节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见到风劲节!”

    冰冷酷厉的言辞,却依然可以察觉隐隐颤抖的恐惧,仿佛来自天外,令他混乱昏迷自苦悲悔的神智为之一清。

    ……劲节!

    略带凉意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那声音依旧传入耳中,如此清晰:“卢东篱你这个混蛋,懦夫!你答应风劲节要好好活下去,你这样,叫做好好地活着吗?身为朋友,你对承诺有责任,身为臣子,你对国家百姓有责任,身为丈夫父亲,你对妻儿有责任,你有什么权利选择死亡,你又有什么权利选择逃避……”

    心头叹息,劲节,婉贞,箬儿………

    “你以为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这样心丧若死、行尸走肉的惨状,风劲节看到了会很安心吗?你以为苦苦守候着你的妻子会很开心吗?”

    “你凭什么为了根本不是自己的过错,而自责内疚?你凭什么为了自己的愧疚逃避,而辜负你的妻子?你这样,对得起谁?”

    婉贞婉贞,他那温婉安静、善解人意的妻……

    从来不曾让她享受过半分平静的幸福安乐,他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文书,永远有数不尽的责任义务,却从来不曾有过一日空闲陪伴她……

    “你一次又一次地说过,国事为重!你后悔过这个选择吗?你认为天下苍生为重是错的吗?你明明看得比谁都清楚,却为什么如此固执得不愿意放下一次?”

    国事为重!天下为重!

    ……当然不是错!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用着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对着青天旭日,朗朗起誓:“卢东篱愿一生一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九死不悔!”

    纵然国家君王负了他,纵然百姓民众不理解他,纵然史册轮回忘了他,依然不悔!

    只是,不悔,但终有不平……

    卢东篱可以不悔自己的付出,无怨自己被伤害被牲牺,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被伤害的是自己的挚友,永远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冷酷选择!

    那声音渐渐悲凉无力:“东篱,东篱,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会重新振作起来?”

    “你夫人她……她想念你,担心你,她身子本就虚弱,这么多年的忧虑、挂怀,她身子如何支持得住?你自以为是的放逐,仅仅是为了已经失去的一切,放下眼前的美好,是不是非得等到连手中惟一的美好也失去,你才会醒悟,才会后悔?!”

    身子一震,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击在心防最脆弱之处,脑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

    突然的痛彻心扉,突然的无语凄凉,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原以为曾经经历过世上最凄惨的痛苦,不可能再痛,可是,此时此刻,竟是难以形容的痛楚,心似钝刀一刀一刀地凌迟,原来心痛也可以没有止境……

    婉贞,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夜夜思君减清辉?是不是日日忧虑憔悴损?

    婉贞,婉贞……

    她永远是一副温婉的笑容,安静的眼神,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轻轻为他研墨拂纸,为他缝衣补衫,一针一线,绵绵密密,皆是浓浓的情意。

    她从来不在他面前喊苦喊痛,纵然,她心碎神伤,虚弱憔悴!

    婉贞……

    他负尽一生,伤害至深的妻!

    脑中似乎只有一个声音:去看她,去见她……

    无意识地,他的身体开始挣扎……

    那双坚定温暖的手按住他的身体:“你想见卢夫人吗?那就快点好起来!你这样,如何去见她?如何能够让她更担心、更放不下?”

    是的,好起来!

    不能让婉贞看见自己这样凄惨的模样,不能让婉贞再为自己担忧挂怀……

    那声音越发飘渺,一字一句仿佛在他心底慢慢流徜:“为了婉贞,为了英箬,为了劲节,你要好起来……终有一天,你会再看见风劲节,你要告诉他,你活得很开心,活得很潇洒……你要代他踏遍天下,看尽天下美景,尝尽天下美酒……你要带着你的妻儿去见他,你要告诉他,你每时每刻都很想念他……”

    一遍又一遍,那声音在他脑海中不停地回荡,仿佛一字一字刻在他的脑中,入了心,入了髓,再难忘却。

    婉贞,箬儿,劲节……

    是不是,当我睁开双眼,劲节,你便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不是,当我努力振作,婉贞,我终究还有重见你的一日?

    对不起,婉贞,为了我的执着,让你一次又一次凄凉地等待……

    对不起,劲节,为了我的悲哀悔痛,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振作,只要你,安心,无忧,快乐,只要你,放心,释然,随意……

    干涸酸涩的眼眶,早已泪尽血干的眼睛,突然之间,有什么渐渐湿润,渐渐凝聚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流出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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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相逢也惘然

    仿佛自一场深深的梦里醒过来,梦中,有忧,有伤,有泪,有无奈,有担忧,也有决心与勇气。

    婉贞,劲节……

    他的妻,是否每日每夜望着天边,痴痴等待他的归来?牵挂,担忧,以致形销骨立,凄凉憔悴?

    他的友,是否在那未知的冥冥空间,幽幽地凝视着他,为他的颓废、悔恨、自我折磨而黯然神伤?

    曾经承诺,要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精彩,只是食言了这么多年,到底让那个人担心了!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人也不会放弃他吧……

    那个幽幽的、决然的声音,依稀仍在脑海之中回荡:“……你会再看见风劲节……”

    可能吗?

    劲节他……已经……

    是幻觉吧,可是为何又如此清晰,分明刻在他的心头,一字不曾忘却?

    苦笑凝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梦中的一切,太真实,真实得他不敢睁开眼,只怕一旦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或许那些美好的、怀念的、刻在心底的人便会消失不见。

    终究是情怯呀!

    只是,不看,不想,是不是梦就不会破灭?是不是时间就可以倒流?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重来?是不是所有的惨事都可以不再重复?

    惨淡地自嘲一笑,何时,自己竟也变得如此自欺欺人?

    咬牙,猛地睁开双眼!

    蓦然对上一双瞪得圆滚滚的乌黑眼珠,眼瞳里倒映着一张干净、清瘦但儒雅的脸,神情平淡温和,嘴角带了三分的淡淡苦笑。虽然不是非常清晰,虽然带着些朦胧,但天地之间,却不再血色一片,千物万象,也不再模糊难辨。

    刹时呆愣。

    他已太久太久不曾看见蓝天白云,不曾看见五颜六色,甚至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容是美是丑,而此时,眼前这个少年的面容,就这么映入眼底,一时之间,他竟不知作何反应了。

    是奇迹么?他一个半瞎的人,竟然还可以重现光明清晰?

    怔怔地看着少年,脑中几乎停滞,直到少年猛地发出一声大喊:“公子,大叔醒了,大叔醒了——”

    大叔?这少年,竟是他自马蹄下拼命救下的小叫化呢!

    微微一笑,就算他不为自己的重见光明而兴奋,但能够看到充满生命力的鲜活面容,能够看到自己拼力所救的人安危无恙,就算他再如何心如止水、茫然浑噩,也不禁为之欣喜。眼珠微转,打量四周环境。这是一间雅致的竹舍,竹床、竹桌、竹椅,所有的用具都是竹子所制,说不出的淡雅宜人。

    心中突然一痛,竹……

    劲节清高,轻筠幽篁,飘逸洒脱,摧折不毁……如此相似,举目四望,何可一日无君?

    脚步匆匆,惊怔间,他缓缓抬头,迎上一道清朗中带着紧张、热切中带着期冀的目光!

    心动神摇,如受重击!

    黑发如墨,剑眉若云,那样的明亮夺目,那样的灿然明朗,璀璨若星,耀眼如阳,风华绝世,占尽天地光华。明明竹室内清凉如水,却硬生生宛若洒进一地阳光,让人剌痛了眼,却仍然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

    明明不是劲节的容颜,不是劲节的形貌,却在那一瞬间,他神智恍然,唇间转了无数次的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蓦然自嘲自己的痴傻,硬生生地吞下牵魂梦萦的名字,鼻端传来热辣辣、酸麻麻的感觉,他再也难也抑制地转过头,闭上眼,生怕一瞬间,自己会彻底丧失理智,痛哭流涕。

    竹屋内仿佛陷入长久的时间停滞,不言,不语,虽然不看,却分明感觉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那样明亮、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自己的身体,直看入自己的心底深处,不自禁地有了些微的恐慌。

    轻轻的叹息仿佛在心底响起,他心头一慌,抬头望去,只看见那人黯淡的眼神,微翘的唇角带着一丝苦笑与悲哀。

    没有奇迹呀……

    “公子,大叔怎么样了?”

    清澈明朗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微妙气氛,他听到一个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清朗的声音答道:“你信不过我的医术么?”跟着啪的一声,少年“哎哟”呼痛:“公子,我只是问问大叔情况罢了,怎么扯到信不信得过你的医术上面了?!”那人的声音带着哼哼鼻音:“我是谁啊,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我么?!”

    明明是不可一世的嚣张自信,却别有一番自在无羁的洒脱,偏偏,他还是感觉到那意气风发般的自信里,有着不可捉摸的激动、颤抖、害怕,让人为之心弦颤动。

    卢东篱深深吸气,努力平复莫名而来的紧张、激烈情绪,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双手忽然搭住自己的肩头,轻轻按住自己,淡淡说道:“你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躺着休养比较好。”那双手是如此温暖,如此稳定,让人有种心安、冷静的魔力,熟悉得仿佛前生,那人坚定得可擎天掣地的双肩。

    卢东篱自清醒过来,一直就处于激动、紧张的状态,完全没有注意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时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的右腿绑着厚厚的白色绑带,几乎没有知觉。想到马蹄重重踏过的部位除了胸腹之外,似乎还有自己的小腿,当时,犹可听见腿骨粉碎呻吟的声音。他虽不懂医术,却也明白,这样的伤势,能够救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若要一双腿完好无损,只怕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施为。

    他本来就有腿疾,对于不能行走,虽然乍然有些心惊,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腿上,微微皱眉,心底有着淡淡的怅然与失意。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好好活着,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信守当日的承诺,奈何却天意弄人,虽然自己视力恢复,可以看尽天下美景,只是这腿,又如何行遍天下?难道,终究还是要食言么?

    那青年一挑眉,懒洋洋地问道:“想什么啊?莫非你以为你的腿就这样废了?”

    卢东篱心头一跳:这人,竟是这般犀利、透彻?抬起头,望进一双幽深若寒潭的眸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那青年皱眉问道:“你——还是不能说话?那你,可能看清楚?”

    少年挤了过来,奇道:“公子这话问得奇怪,大叔眼睛好好的,有什么看得清不清楚?前阵子,你在大叔眼睛部位又是扎针,又是敷药,还古里古怪地用黑布蒙上眼睛,公子,你医术我是很佩服没有错啦,不过,脑袋受创,身体受损,跟眼睛有什么关系呢?!”他又冲着卢东篱说道,“大叔,你说是不是?”

    卢东篱怔怔望着那青年,心下却是一片惊涛骇浪:他竟然知道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他如何能够发现、甚至治好我的眼疾?难道他……竟然晓得他的身份?

    那青年等了半天,却只见卢东篱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禁长叹一声,又瞪了少年一眼,转身取来纸笔,递给卢东篱,一边咕哝哀叹:“你若仍是不能说话,岂非砸了我无所不能的招牌?”言下颇有愤愤之意。

    卢东篱见他一脸不满不平之色,不由失笑,提笔写道:“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在下眼疾已愈,至于哑症,想来是天意如此,先生不需自责!”

    少年骇然叫道:“大叔,你——”

    青年冷冷瞪了少年一眼:“叫什么叫?你跟了他那么久时间,都没发现他说不出话来么?”

    少年暗暗叫屈:“什么叫那么长时间?明明不过才相遇便逢大难,我根本没有跟大叔交谈的机会!何况,大叔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他是说不出话?”他不敢大声叫冤,只得低声嘀咕:“我又不是公子你,一搭脉,什么病症也无所遁形。”

    “哈,你倒似是很有理了?!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就你这副粗心大意的性子,还指望你能学到什么高深的医术!”

    少年与这青年一起照顾卢东篱长达一个来月,又软磨硬磨地拜在他门下学医,见惯了他漫不经心的洒脱,万事无碍的淡然,自信不羁的笑容,甚至是担心关切的忧伤,唯独不曾见过他这般焦躁不安的神情,这样烦躁的语气,何止是没有道理,简直就是在迁怒自己了!

    少年被他训得甚是委屈,只是被他神色所震慑,一时呐呐无语,一张脸似羞似愧似怒,涨得满脸通红。

    卢东篱在一边看着,心下不安,他口不能言,不能劝解青年,急忙下笔如风:“先生莫要责怪小兄弟,在下虽不能言,却也非大事,先生不必介怀!”

    “哼,我介意什么?自责什么?我只是生气我的神医招牌居然被你给砸了!我就不相信,凭我阎王难敌的本事,还有什么病症治不好!你张嘴喊两声试试!”

    卢东篱瞅着他,他面沉如水,似是压抑着极大的不悦,倒似真是为了自己的神医名声而不忿,但眼底却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担忧与关切。被那样眼神注视着,他心中却不由升起“他是在为我生气、为我担心”的念头,却又为自己冒出这样荒唐的念头而吓了一跳。张张嘴,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纸上写道:“医者救生不救死,自也有力穷无可奈何之时。”

    “无可奈何?!哼,我是谁呀,就算是逆天而行,又有什么了不起!”狂傲的言语,遮掩不住担忧与关心。那青年紧皱眉头,死死盯着卢东篱,眼神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又似踌躇不前,不知从何说起。

    卢东篱在他愤怒的眼神直视之下,不禁恍然,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自己的哑症已经好些年了,他治不好,又有什么打紧,偏偏他这般愤怒地盯着自己,倒似是怨怪自己不配合,不尽力不用心。这人医术怕是如他自己所说,真正的惊世骇俗,怎么也不容许自己接手诊治的病人无法痊愈吧。可是,那眼神分明又太过复杂难言,岂只是仅仅为了医术面子?难道,他认识自己?心中一跳,连忙屏息静气,自己的模样早已大有变化,若非多年熟识,又岂能认出自己?自己对他毫无印象,想来应不是识破自己身份才对。

    苦笑着摇了摇头,抛开心中疑惑,提笔写道:“先生且安心,在下尽力配合便是!”

    青年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睨了卢东篱一眼:不错,不错,我瞪你一眼,居然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该生气你认不出我来,还是该欢喜你我仍然心有灵犀?

    深深吸了一口气,青年恢复懒洋洋的姿态:“我既接手你的病症,就没有治不好的病!只要你肯配合,不管是眼疾还是哑症,或是你身上七七八八的暗伤、旧疾,皆有可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天意难违,还是我只手遮天!”

    卢东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这般姿态,若是手中再抓上一只酒杯,身上换一套亮堂堂明晃晃的白衣,那便真是……胸口一滞,连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微笑着致谢。

    青年唔了一声,顺手敲敲少年的头:“好生照料你家恩人!”施施然地走出竹屋。

    少年捂着脑袋,一脸哀怨,嘴里咕哝:“公子就会欺负我!”转头面向东篱,脸上绽放出明亮真心的笑容:“大叔你真正清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有好几次,情况都十分凶险,还以为你……呵呵,幸好有公子在!”

    卢东篱含笑听少年东拉西扯,一会儿讲自己的病情有多么凶险难治,一会儿讲他的担心害怕、感激愧疚,又说起当日那两个骑士的蛮横霸道,草菅人命,更多的是讲那青年神乎其神的医术。听着听着,卢东篱莫名地悠然出神。这人,明明是陌生的容颜,却仿佛认识了三生四世般熟悉,明明是懒散不经意的言语,却仿佛有着最重视最关切的坚持。一个陌生人,竟会如此地关心着自己、在意自己么?若说是医者仁心,却又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份,垂下眼帘,却拂不去心头无端生起的疑惑与亲近之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