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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冯音通风,劲节为竹,我见了你的诗,问了你的名,要是再猜不到,那可真是天下第一傻子。”潞王伸出手,略略在卢东篱眼前一掠,便皱了皱眉。
“仅仅凭几首艳词,就跑来寻我……仲翔,这么多年,你的性子半点都没改变。”
“……你没死,我早就知道了。”
锦缎黄衣的男子凝望着卢东篱,终究只短短说了这句。
“那么赵国当今暗地派人追缉我,你也知道的。”
卢东篱语声淡然,手捧着白瓷茶碗,微微啜饮了一口,茶水蒸出的雾气便遮盖了他的面容神色,不可分辨。
“非但如此,我还知道你为何逗留梅江呢!”
潞王苦笑了一声,“只是没想你居然……”
他han住了后半句,径自一手盖上卢东篱的眼,那书生没防备,手一抖,年轻的王爷一手抄住了跌下来的茶碗,淋漓的茶水流了满地。
“你的眼,身上的伤,是陆泽微的刺客做的?”
卢东篱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怔了怔,才淡淡笑起来,一手拉住对方的手,“不是……这是我自己……”
他抬眼,眼前仍旧是血色的人影,模糊不清。想起自己十六岁得中进士,御笔亲提,入翰林院侍奉,彼时和这位与己同年的小王爷结识,诗书答对,引为知交。潞王和自己同年,那时候也是整天跑马飞鹰射兔,极为阔达恣肆的性子……料来这些年他的样貌必然也和幼时不同,只是自己却全然无法看见了。
心里想着这些,却只平添一丝的感慨惆怅,想来这时候身体残疾,对他而言早已并不当作辛苦了。
潞王看着他,心里也是一阵波澜,虽说这么多年各自惦念,他心里的卢东篱还总是当年那个辞赋清华文采冠世的翰林,就算定远关一场惊天冤情,他也总盼这人不要遭了太大磨难,岂知此时一见,早已今是昨非。
这样想着,耳边又听得那人轻声笑道:“我知道你记得我,因此这样子也不大愿让你见着。陆泽微这事,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想躲,又何必涉险来此?”
潞王久久不答,慢慢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至窗边。
“……倘若风将军并未身死,你也还执意寻短么?”
卢东篱在他身后,默然良久,开口语声飘忽。
“梅江两岸风物……果然为一方最盛。莺飞燕啼,桨声咿呀,微风吹雨,令人心旷神怡。”
潞王侧头看他,满目极为复杂的神思。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但愿新君登基天下太平,不复再有风波,保得住这几十年的安定。”
他后退了半步,穿窗夜风吹起他满头乌发,丝丝缕缕拂在唇上鼻上两颊眉心。
古来唯有国家不靖,疆场多患,才出得忠臣良将,扬名万古千秋。
若是太平天下,那人大抵便会纵情山水相伴醇酒美人,埋名隐姓,做一辈子逍遥浪子。何须刑场之上……碧血溅那三尺白绫?而他是否也会永居京华,笔墨相伴诗书交友,闲时夜读西窗?
待到和他几步之遥的青年察觉不对,卢东篱微微一笑,手腕一翻,衣底寒光一闪,向自己颈间划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潞王大吃一惊,连一声“不可”也不及喊,直一步抢上,去夺那书生手里的刀。他神思目光,全在卢东篱握刀的右手上,一把抓住那人手腕,便没提防对方左手一挥,一指点中他胸口膻中。
其实潞王只需稍有片刻思考之机,便会想到那人绝不会在此时自杀,只是事出突然,而卢东篱挥刀自尽又实在并没半分作假,生死之刻,就算明知是当也不能不上,此时只来得及喊了半声“你”,便缓缓昏晕地上。
面前的青衫书生缓缓收刀,他适才出尽全力,虽然给潞王拦得一拦,仍是在项下划了浅浅一道血痕。
卢东篱微笑道:“仲翔,真是对不起。陆泽微是个聪明稳重之人,今日之事,该当不致连累到你。”
他说罢,顿了顿,终于还是伸手扶起那青年,将他放在窗下椅上。窗外风细细,送来一阵一阵桂子清香。
这一手计策,本来是当初他绞尽脑汁,拿来设计风劲节的。
当年定远关一道圣旨,卢东篱虽命人快马报讯,也料到那人必定不肯乖乖听话。彼时他想倘若风劲节回到定远关,自己也只好以命相胁,求他远走。于是反复思虑下,想了这条霸王硬上弓的笨计出来,想来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惜,自己总是输给那人……那一天西风正烈,云淡天高,银甲白袍的风劲节就那么一路朗笑,直上得厅堂中来,跪地领旨。
想到此处,心里骤然一阵绞痛,卢东篱单薄双肩微微颤抖,一手扶了桌角,低低地喘息。
思忆如昨。
月光仍亮,窗外依旧风细花香,而他却仿佛身置大漠边关,那一身白衣的青年将军唇角带笑,眉眼之间一份洒脱傲然,霁月光风。
……他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微臣复有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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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江的夜晚,温柔而美丽。
淡灰色的云丝卷着月亮,映着高低错杂、建造精细的民居。如牛毛般的雨零落飘下,点染出灰瓦白墙上一星一点的流光浮漾。月下急掠的雪白身影,如鹰穿云。
风劲节一路行来,心中早谋划了七八种脱身之法,或走或藏。谁知人未到染春堂,忽听当街一阵喧哗,一队黑衣带甲的士兵纵马飞驰而来,将染春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因这意外变故,他心中微微吃了一惊,不要说陆泽微所布置的人手行动绝没这么快,而且追捕卢东篱是瑞王极隐秘的吩咐,如是那人行动,应当也不至如此唐突。可是这样一来,不要说携卢东篱同行未必容易,就是眼前这铁筒一般的阵势,想要走出梅江也极为困难。
他心思素来极为冷静,当此时也并不慌乱,只是提气一掠,飘飘如云翻上楼檐,身子向窗口一贴,静以观变。
他刚刚屏息立定,身边的花格小窗忽地吱呀一声,缓缓打了开来。风劲节一手滑上腰间轻按刀柄,微微侧头。
夜渐深,雨渐急,直入窗中,片刻内中才有人悠悠一叹,细微低徊。
这声音并不大,却令他陡然全身一颤。
他人在窗外,只听得那极之熟悉的淡雅声音,在房内低声道:
“劲节……”
人生如梦,百年倏忽,卢东篱手扶窗沿,心中尚回荡着潞王那句刺心之语。
——若风将军并未身死,你也还执意寻短么?
“若你不死,我自然不会如此。然而你盼我留得有用之身,以待他日……”
两眼一闭,眼前戏台上咿呀的皮黄和定远关风沙光影交错。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月明相携同游看大漠孤烟,城头互盟生死,一番晤对,毕竟成空。
他轻笑了一声,回身,翩然推门而出。
留得那屋檐上临窗而立的男子,夜风催雨,打湿了墨发白衣。
这时染春堂下一片寂静,老鸨并一干乐伎俱吓得目瞪口呆,大门两下一分又闭。进来二十多名铁甲军士,不由分说,将人一概赶至一间内室中去。
随后步入的是一名身穿锦缎黑衣的高大男子。
这时候那穿青的书生也正手扶围栏,自楼梯上缓步而下。
男子紧紧盯着卢东篱,微微拱手,沉声说道:“在下穆云平,职任御前带刀侍卫副统领,卢元帅,久仰了。”
他肤色微深,声音浑厚,即使这么平平开口,也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显是武功造诣非同等闲。
而卢东篱点了点头,他已不是元帅,现下布衣见官,却也丝毫没于这身份称呼上留半分心思。他眼睛不便,只是听了穆云平的名字,露出一丝释然微笑,“潞王殿下喝醉了,现在楼上。”
一听这话,穆云平两道浓黑剑眉登时一皱,身形微动,终于还是稳住了并未立刻奔上楼去,只招手要手下兵士去将那位无法无天的王爷扶下来。
论身份,穆云平此回是随陆泽微前来办差,他这时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围了染春堂,又是未奉命令私自调兵,论罪该罚,可是他知道赵仲翔也在这事里横插一手,便怎么也不能旁观了。
他是潞王奶母之子,自幼和那人一起长大,情分更胜兄弟,想到这小子竟敢背着乃兄私寻卢东篱,而这位卢大元帅又是当今赵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心中第一憎厌之人,怕他触怒皇帝兄弟反目,不免心如火燎。幸而那时有件巧事撞在他手里,当下以此做借口带兵赶来。
他从前并没见过卢东篱,只知道这人是翰林出身,又是定远关的三军统帅,这时见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淡青布袍,未着冠冕,满头乌发垂肩,颇有斯文弱质之态,然而从容赴死,神色如常,淡淡一句说话,正中自己心中关切之事,倒令人生出一股钦佩赞赏的心思来。
他在这里前后折腾了约半柱香时分,门外让他延迟片刻通知的陆泽微也已匹马驰来。
陆泽微听说潞王牵扯进这件事中,又得穆云平使者传信,说因有急报,不得已私自调兵,对彼此的心思也自明白,他不愿插手皇家私事,更有意卖那人一个人情,放他自己解决潞王,当下也不着急,拖了又拖,才姗姗来迟。
他人一进门,穆云平正发愁如何处置卢东篱,见陆泽微前来,两人稍作商议,他点点头,对那书生道:“冒犯了。”
言罢,手下两名士兵拎了条绳索上前,卢东篱向后轻轻背了手,由着旁人将他反剪着捆缚起来。
风劲节此刻已隐身在大厅横梁之上,悄无声息地藏身正中大块烫金匾额之后。他料到昔年瑞王对他二人记恨极深,由此不惜力逼卢东篱在定远关将他亲自斩首,这时对那人得之而后快,也不致令人半途加害,因此并未现身。
只是在暗中见到那人束手就缚,眉眼之间一丝波动也无,握着短刀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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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泽微随着穆云平回到下榻处,方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穆云平剑眉微挑,一招手,手下士兵立时带过一个人来。
陆泽微看着那一脸惊惧狼狈的中年男子,脑海之中隐约记得似是梅江府的官员。穆云平交抱双臂,看了他一眼,便向着那人一挑下巴,让他把当晚所见,照旧给陆泽微说一遍。
那男子扑地而跪,却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报上,结结巴巴说道:“下官、下官今日见着了风劲节!”
(六)
穆云平回房的时候见着东厢灯火一闪,便住了脚步,低头微微笑了笑,转身向那边走去。一手推开了房门,身材高大的青年侍卫扶着门框,“你酒醒了?”
对着好朋友好兄弟劈头就来的冷嘲,赵仲翔倒是没一点不自在,只是大大方方地指了指屋里的桌凳。
穆云平拉开椅子坐下,自己斟了茶,才斜着眼看看那位王爷,“仲翔,下次玩火,拜托先给我个招呼行不行?”
“然后让你琢磨着怎么把我立地收监以免祸害是不是?”
穿黄的男子将手上毛巾一扔,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放心,我早知道他不是我劝得的,因此,也没抱太大指望。”
“……心口不一。”
望着穆云平那张黑脸,赵仲翔叹了口气,转着手里的杯子,轻轻说道:“行了,你饶了我吧。”
说了这话,两人便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对着一口一口喝茶。良久赵仲翔忽道:“云平,倘若是你,朋友死了,该怎么办?”
穆云平想了一想,坦然说道:“自然是好好照顾他的父母妻儿,他有什么心愿,我为他完成,他若死得有冤屈,我便该尽力给他洗雪。”
“倘若死得是我,你又怎么办?”
黑衣的侍卫笑着说:“你?”
黄袍的王爷点点头,以示自己并没半分玩笑的意思,因而穆云平也微微皱了眉想着,脸色渐渐严峻起来。
赵仲翔叹了口气,“我知道,如果我是好死,那父母妻儿自然不必你照拂;如果我不得好死,那你就更加照顾不到。”
穆云平斥道:“你别胡说!”
他这时有些动怒,一双深邃的眼睛目光如剑,停在对方身上。而那男子只是耸了耸肩,他那份凛冽气势便如烈日入云海,使不上一毫力气。
两人一时又僵持着,突然赵仲翔哈哈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值得你气成这样。”
穆云平闭了眼,喝了两口茶,开口缓缓说道:“算了,和你一般见识,迟早要气死。”
他口中这么说,心里却波澜动荡。论两人交情,倘若是赵仲翔身陷险境,穆云平舍命相救也不会稍有犹豫,然而此时朋友问道“假如我死了”,他头脑一时竟空白一片,不知如何作答。
身边的青年此时以手托腮,又敲了敲他,“来,换个话题说说,云平,你有没有见过那位镇守定远的风将军?”
穆云平苦笑,“我是大内侍卫,他是边关将领,我哪有机会见他?也只有戏台上见过罢了。”
赵仲翔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其实他曾奉召上京受赏,只是因出身的缘故,并没入殿面君……现在想来,你我也就此和这位绝世人物失之交臂,未免可惜。”他一边说,手指一边轻轻叩击桌面,“想来二哥那时候,对他是下过功夫的了?”
穆云平听出他弦外有音,便静静等他往下说,谁知那位王爷微微一笑,用手肘捅了捅他道:“风劲节其人,必定是个貌如子高的美男子,战阵上陈国的兵卒见了他,刀剑都不忍往他身上砍的。”
噗的一声,是穆云平喷出了口里的茶水,他刚想开口骂人,身边的黄袍青年又悠悠笑道:“若非如此,身率区区三百骑而敌五千陈军,岂人力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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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陆泽微一行便启程离了梅江,溯水路往京城而去。他办卢东篱这事,并不愿惹人注目,因此竟连官船也没乘,只是两条楼船随着数只小船,顺流而下。这样外人看来,和梅江上日日来往的船队也没什么差别。
两条大船上,分别是潞王赵仲翔和这次他们奉旨追捕的卢东篱。因穆云平要与犯人同船守备,便由陆泽微陪着潞王一起。
卢东篱在世人心中早是死人,就连苏卢两家知情人也畏惧招祸,不敢过问他的生死,因此陆泽微本来也没有担心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可惜穆云平领来一个人,说出那条消息,却令他不得不防。
穆云平自己对此事倒没有太放在心上,风劲节早在定远关身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无论如何不信死人复活之说。而陆泽微却不同,因早年瑞王对风劲节的重视,事后早已把这人的身家背景一一查清,那天询问之下,才知道声称“见了风劲节”的男子竟然是当年在济县和仍是富商的风有过一段纠结的刘铭。
刘铭心性偏狭,宦海沉浮数年,对于当年使出百般手段都奈何不了那疏狂男子的羞辱往事仍然深铭心底,本来他倒也不是真得认出了那人,只是不该有那一眼之灾,岫云淡烟月朗风清,一身霜白占尽天光水色。
那时风劲节自然没注意他,只是刘铭这一眼依稀看见的仍是济县时傲笑风liu的白衣男子,便给惊得魄散魂飞。
陆泽微自己也不信亡魂复生之事,然而他生性谨慎,也就这事问过染春堂一干女子,虽无定论,仍是令下属兵士早晚戒备,以防万一。
舟出梅江,行了两日有余,两岸风光绝胜,南岸千山竞秀,北岸枫林如染,薄薄水雾于日照之下宛如紫烟升腾。其时秋水正满,江水高涨,流速甚快,艄公水手衣襟当风,倍觉畅快。
船行江中,陆泽微正陪着潞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听得极为轻微的“咔嚓”一响,舱外登时一阵大哗。
陆泽微微微皱眉,外面已有侍卫慌张前来禀报,话才说了一半,船身已是剧烈抖动,向左边一歪,他身无武功,一时站立不稳,潞王伸手挽住他手臂。
这时船身进水严重,已渐渐支撑不住了,陆泽微沉声说道:“殿下,请先下小船!”
穆云平所乘的大船在他之前,这时他跃出船舱,正见着赵仲翔那艘船渐渐倾倒下沉,当下下令掉头救援,无奈操舵的水手连搬数下,船身却一毫不能调动。两船的距离渐渐的远了。
江上众人皆忙于救险,一时乱作一团,穆云平料到此后必有是非,当下命令船只拉帆减速,又让侍卫列于甲板两边,紧急戒备。
就在这时,江上一叶扁舟,自上游顺风水直飘下来。
陆泽微与潞王此时已给接到了别船之上,二人并站立甲板上的穆云平,都看见了那轻如柳叶的小船如箭般疾行而来,船上孤零零立着一名青年男子。
白衣胜雪,墨发凌风。
陆泽微一怔,而那边穆云平微微一惊之下,立刻厉声发号施令。
“放箭!”
满船的侍卫纷纷张弓,一时间箭如飞蝗。不过发自这一干兵士口里的惊呼,也几乎与漫天流矢一同响起。
因为那人竟然视这如雨的箭矢如无物,自小舟上一跃而来,姿势潇洒如流云,飘飘落在众人之间。
风劲节顺手抛了自身上扯下来挡箭的白色短氅,那衣物落在江中,登时随水流走。
而这时满船的卫士,大都还呆呆怔怔,连他人在半空即甩手抛出短刀割断了帆索,都丝毫没有察觉。
船无舵又无帆,遇着一股横流,登时向江心水流最湍处飘去,大江北岸一侧依山,水流急且暗礁遍布,满船水手见此情状,纷纷高声大呼,跳水逃生而去。
穆云平似乎已听得陆泽微在那边一声大喝,他心思仍清明,一手将鞘里的佩剑拉出半截。
两人都知道,留得卢东篱后患无穷,然而那一刻,他却无论如何,下不去这手。
风劲节的人,自然没韩子高那么倾国倾城,不过那一刻,满船兵士的刀剑,竟然也没向他身上招呼。
穆云平咬了咬牙,下令道:“弃船!”
江心一个浪头打来,打得船身一歪,他跃前一步,双眼定定盯着那怡然微笑的白衣男子,又吼了一声:“弃船!”
这时满船士兵才反应过来,纷纷卸下衣甲跳下船去,一时间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中,只听得见风劲节朗朗的长笑。
那边最先反应过来的赵仲翔,劈手夺了船夫的橹,下令一船兵士将船向江心摇去,落水的人登时纷纷攀上,就这么缓得一缓,那边载着穆云平的船就又给冲得远了。
潞王放声而呼,声音焦灼。
然而穆云平只是望着风劲节,眼对着眼,全身戒备。
轩轩韶举,朗朗玉山,那白衣如霜雪的男子,姿容极潇洒,声音极好听,一双带着慵懒笑意的乌黑眸子向他看过来,坦荡恣肆。
穆云平在心里一声叹息。
眼前这个男子,不论是不是死而复生的风劲节,实在是,令人生不出丝毫想要与他为敌的念头。
这时候船身又是剧烈一震,已是撞上了一处暗礁,因借着水势船速极快,这下子竟给撞得横了过来,在水面打了两三个旋转,不过甲板上两人身形都稳如山岳,丝毫不乱。江风催动黑白衣袍,一凝重一飘逸,一雄浑一洒脱,远远的看去,竟也美不胜收。
只是那一下船底也给撞破了一个大洞,江水急速涌入。
那白衣青年指了指水面,笑着说道:“怕是到不了半盏茶时候这船就撑不得了,你为什么不跳?”
穆云平微微一哂,“阁下以为,如此轻易便可带走朝廷钦犯么?”
“哦,卢东篱何时成了朝廷钦犯,我竟不知。”
他二人在甲板上对峙,船舱中卢东篱心中却极为懵懂。
这几日虽然陆泽微未曾给他上什么刑具,不过因知道他身有武功,在船上便制住了他的穴道,令他不能活动自如。而卢东篱的眼睛又不大方便,因此对外面的变故完全不知所以。
这时江中浪大,水声风声交杂,船上两人说话均贯上了真气,一字一句,清晰传入他耳中。船只在江上颠簸,他身子动弹不得,撞在舱壁上,从舱口溅上来的碎浪立刻湿了满头满脸。而他仍是沉声向外喊道:“不可自误!”
一语既出,甲板上两人皆沉默了片刻,才听得有个声音冷笑一声。
“三日之前,是谁在染春堂前说道,只得我不死,他就不寻短见的。”
船行迅疾,冷风挟浪一波波涌过,而这时的卢东篱,眼里心里,陡然一片空白。
(七)
自登舟之刻起,风劲节便在盘算如何解决穆云平。
他原身入世,并没有之前做将军元帅的几辈子那千锤百炼来的修为,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武功打了折扣,也是真的。
而眼前这黑袍紫裳身材挺拔的青年侍卫,目光深邃精悍,显而易见不仅身手不凡,且一身功夫,都是极稳健沉厚的路子,对此刻只求一个快字的他来说,无疑极为棘手。
穆云平显然是吃定了他这点,不骄不躁,单手按了剑柄,任舟身随浪颠簸,只是屹立如山。
答了卢东篱那话,风劲节便扬眉一笑。
这一笑极为灿烂,映得他容颜显出炽烈的味道来,令人目眩。
于是远处舟中的一干人等,便见着那一黑一白,转眼缠斗在一处,衣袂凌舞,身手俊健似鹰隼长空相搏。
说是争斗,其实也不过是走了三回合。风劲节先攻,一掌切穆云平的左肩,黑衣的侍卫上手叼他腕子,空着的左手一抖便将佩剑抽了出来。
旁人是右手剑,穆云平却是双手皆可,船上地方狭窄,他也丝毫不拘,倒持长剑,便向风劲节腰间一抹。
白衣青年左手下格,一起右脚,飞踢穆云飞鼻梁,撩得袍摆风里猎猎飘飞。也亏他这样在晃晃荡荡的船上近身相搏,还使得出这样招式,穆云平哼了一声,后跃半步,长剑回圈。
那一刹那风劲节纵身急跃,便似要送在对方剑上一般,忽而左手手掌一翻,八寸长的短刀握在手中,硬生生架住了穆云平的佩剑,接着身子一滑,便向他怀里撞来。
穆云平身子微侧,右手一掌便向对方击去。
他意在逼退风劲节,谁知那一刻变故陡生,那白衣男子与他形影相随,竟是硬生生挨了他一掌,顺势抛了短刀,双手一上一下,已然按在他胸腹之间。
穆云平一惊,心道此番休矣,顾不得身后便是滔滔江水,脚尖点地急退。
就在那一刹那,风劲节笑笑,双手猛得发力。
两下力量相合,穆云平整个人便如纸鸢般给击飞了出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恰恰好跌落在追着他下来的小舟之上。
赵仲翔一把推开船头军士,俯身抱起穆云平,急道:“云平!云平!”
穆云平闭着眼,紧紧抿了嘴唇,半晌才睁开眼,向他涩然笑笑,低声道:“哼……这一回,可是遂了你的心意了。”
赵仲翔伸手去摸他的脉,脉息甚急,然而稳健如常,竟是毫发不伤。
他怔了怔,生生把笑咽回肚子,招手要军士回航。
穆云平任凭他抱着,只一语不发,潞王暗暗伸手在他腰里一拧,疼得这刚劲严肃的男子也不由得猛一皱眉,只听得自己幼时相交誓同生死的兄弟在他耳边说道:
“反正你伤得……这么重,陆泽微也不好再告你的刁状,二哥也不好再罚你,是不是?”
风劲节向着那遥遥而去的小舟笑了笑,随意地抬袖擦去了嘴角挂下的朱红,闷声咳嗽两下,口里一咸,雪白的袖子上登时又开一朵梅花。
他对自己的伤势倒不怎么在意,只是来到舱边,抱起那青衫湿透的书生,半笑半谑。
“东篱……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么?”
这时船身已有大半入水,两人浑身都给碎浪打着,卢东篱面色极为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不发一言。
那穿白的男子叹了口气,抱着他站起身来。
回身正看见陆泽微将一排小船聚拢来在上游,船上军士弓上箭簇反射日光,一片雪亮。
“……你竟然不愿意?可惜啊……”
风劲节扬眉,笑容朗朗,“我愿意。”
于是他在那危舟之上,箭雨之中,喊了一声“东篱小心喝水”,便抱着那人,涌身往大江中一跳。
风劲节跳江当然不是为了自杀。
他跃下船之时,已经一手牢牢圈着卢东篱的腰,让他闭气,另一手将船上铁锚提了起来像江里一抛,跟着一手发力,生生将固定锚链的铁环自船身上拔了起来,两人便跟着铁锚,溜进了江中。
他俩身子随铁锚急沉,入水既深,箭矢便难伤到。那锚分量不轻,两人一时也不致给水底暗流冲出太远。
风劲节在水下睁着双眼,目光如梭向前方一扫。
江水北岸,礁石嶙峋,潜游过去,逃生当不致太难。
他人在江中,心思丝毫不乱,单手抱着身边的卢东篱,抛了铁锚,双足一登,于水中旋身,白衣翩跹,姿势依旧美妙。
他知道自己虽可在水下屏息良久,卢东篱一来武学不精,人又久病羸弱,未必便支撑得了一时三刻,这时见他双目紧闭,当下伸臂将他身子抱在怀里,一手扶了他颈项,头一低,含了他双唇。
对方身子在他臂间一挣,风劲节手上使劲,牢牢箍住他手臂,舌尖一吐,叩开卢东篱牙关,一口气渡过去。
那青衫的书生神智半醒半昏,因着本能也抓握着他的衣裳,四唇一时胶着一处,两人在水底随着暗流向下游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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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岸石滩水清苔绿,七八只灰翼沙鸥悠闲戏水。
猛然间波的一声水响,浪花飞溅,水中倏得如鱼跃般露出一人,白衣裹体,满头墨黑的长发,湿淋淋披在肩背之上。
风劲节连声咳嗽,一手攀住礁石,回身将卢东篱拉了上来,身靠着崖壁避风的凹处,才解开了那人的衣襟,双手揉抚他前胸后背。
秋江水寒,两人浸的久了,一个带伤,一个体弱,一时都疲惫不堪。
卢东篱呕了几口清水,人才渐渐清醒过来,视线模糊的眼睛微微闪动着,似还有些茫然。
风劲节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东篱?”
那人单薄的嘴唇又抖了抖,“……劲节。”
终于开口,唇间吐出这二字宛若千斤,却已不再是询问。
从来天下只有一人,为他水火来去,生死淡然。
日头渐渐地高升,白光炽烈。
风劲节笑了笑,“死了又活,这事呆一会儿再给你解释。今天我本来在岸边备了马匹,可惜在船上和那位副统领纠缠久了,给水冲下来太远,这会儿还得往上游走几里路。这边山崖不高,我背你上去。”
他转过身,一手拍打着江岸的粗糙岩石,卢东篱也摸索着站了起来,两人劫后相逢,在他看来宛如隔世。他性子本来清淡,当日定远关迫于无奈,亲手刺死风劲节,更是心如冷灰无可复燃,乃至束手就缚,以图一了这段恩怨之时,情绪上都没什么太大波动,然而这时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人的背影长发,一时竟是忍不住想要哽咽出声。
风劲节怕他眼睛不便看不清楚,在他面前略略弯下身,拉住了他的手,要他伏在自己背上。他怔怔了片刻,终是慢慢伸出手臂,勾住了对方的颈子,两人身躯相贴,一时间竟然觉得十分温暖。
卢东篱只听那一身白的男子笑着说“那天也是掉在江堤底下,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给你捡了去,省了我好大功夫”,不由得嘴角慢慢泛起一丝苦笑。
其实他还清晰地记得,他一刀扎进那人的心脏,手抖得几乎把不住八寸长的匕首,却还是得咬着牙,拔出来,再刺进去,反反复复。
那人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肩头,纹丝不动,眉眼带笑,任凭一地朱红横流成河。
卢东篱还记得他和风劲节刚刚有些深交,他总是飘忽来去,华服香车美酒佳人,淡看天下风云潇洒,仿佛一肩就挑尽千古的风liu。两人初识在桃源小县,死别在大漠边关,那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一直到死,那颗在风在云的心里,都长长久久记挂着他。
他一向自认是极笨拙的,又想着读诗书经世致用,又抛不下士人清高和光同尘,他把一应同僚下属或礼赠或贿赂的财物好好地封存,只供日常上下走动应酬,一毫也不挪为己用,然而却总不免羡慕那人横行天下的坦荡明白肆无忌惮。论知交本来不该讲你我亏欠,然而风劲节给他的,他实在承受不得。
静夜时分,他有时也扪心自问,到底有多么凉薄的心思,才让他能任那人束手受刑,痛极长呼,而不发一言。
泪滴在湿透的白衣上,透衣的冰凉江水中乍然一缕热烫,缓缓渗下。
风劲节正在嶙峋山石间一路攀援,这时也不由得怔了一怔,笑了一笑。他手足并用地爬上崖顶,背上的人便立刻松了手,从他身上滑下来。
人在高处,风光一览,近处松风玉浪,远望还可见阵阵炊烟,天如圆盖,地如棋盘,江风吹着湿衣,令风劲节颇觉畅快,然而他只是一手挽了卢东篱,轻声说:“走吧,这地方风大,别受了寒。”
给他拉了手臂的人却一时不动,隔了片刻,才静静地说道:“你我越崖上岸,陆泽微一时半会儿便追不来了,你先顾着身上伤势,不要勉强。”
风劲节闻言微微一惊,终于还是忍住了未曾问他何以得知自己受了伤,心思转了几转,舌尖尝到口里腥咸,忽地醒悟过来,不由得嗤得笑了出来。
卢东篱性子是极认真的,听他发笑,不由得咬了咬嘴唇,有些赧然,猛然手上一紧,已是给那人笑吟吟握了,拉着便走。
风劲节一边走,一边说,“也好,这里风景不错,暂且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歇。等我医好了你的眼睛,就是我们再来梅江玩个十天半月,也不碍事。”
秋风阵阵,林浪起伏,远处仍传来江水声声拍打岸礁的声响,天地清音洗人心肺。卢东篱跟在风劲节身后,心中的悲苦愁思一时也淡下了许多,只觉那男子手掌修长,甚为温暖有力,这样走了半刻,两人才靠着一株老树,坐了下来。
卢东篱朦胧望着远处的江水如练,淡然脱口念了两句“云枕千峰近,开窗放大江”,风劲节立刻在他身边夸道“好气魄好文采”,卢东篱听了,偏了头看他,忍不住说道:“这是你写的。”他身边的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扬眉放声大笑,声音亦清如江水激石,远远传出。
他心里本来愁着如何给卢东篱解释自己死而复生之事,这时倒一毫不挂怀,只是倚着对方的肩,缓缓开口。
“我跟你说我是天上仙人,你信不信?”
卢东篱和他肩并肩坐着,静静答道:“我信。”
“哦?”
“……风劲节是怎样的人,自在我眼里心里。你到底是天上神仙,还是世外奇人,我并不介怀。人生苦短,你我有一世之缘,已是足够幸运,我亦不敢多有所求。”
风劲节听他说出“一世之缘”四字,心里忽然一疼,好似给人骤然揭开了眼前繁华美景背后的无边寂寞,一时竟答不上话。他身边的人又再开口,沉静言道:
“劲节,别太委屈了自己。”
那白衣的男子听了这话,长长叹了口气,放开眼界,望大江东去,天际水阔云底。
就这么呆了片刻,风劲节伸臂揽了卢东篱的肩,低声说道:
“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他说着,便慢慢地伸出手,给那人梳理一肩碎发。
(完)
问情番外温柔如旧(耽美慎入)
皇宫是一片明晃晃的琉璃瓦,雕梁画栋汉玉重阶,朱雀丹墀红漆大柱。
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新君俯瞰文官武将,一片红黑衣袍紫绶金璋,哗啦啦在他脚底跪了一片,齐齐口称万岁。
昔年的瑞王爷抬眼,向大殿的高天直望出去,那时天边正有飞鸟,翼尖擦着云,悠然掠过。
云白如他长久不能忘怀的男子那一身素色翩然。
他还是瑞王的时候便感叹过,纵然天下在手,身为倾国至尊,也必不如那人的逍遥快活。而等他第一眼见了风劲节,第一个念头竟是何不就此抛却江山,去学他独倚高楼,放旷一生。
那人在高处对他垂目而笑,白衣如雪。沙场血腥、京洛风尘就像江水滔滔自他脚底流过,纵然纷繁喧嚣,却再捞不着他的半片衣角。
瑞王饱读史书,在赵国皇子之中一向以学识自倚,然而就那一日他才真正明白,君慕臣臣慕君的高风雅意。
“若我得风劲节为将,何尝不愿与他携手同醉,出征便给他牵马扶鞍,凯旋便给他亲解战袍。”
瑞王这样想着,深邃的眼睛里,便显出高处不胜的寂寞萧索来。
而那时候风劲节已给皇帝一道圣旨,以贪墨之罪处死在定远关。而他还记得那人手举酒杯,对他一笑。
他明明白白,他绝无犹豫。他不像瑞王所了解的那些受人钦仰的名臣,既不清高亦不衿傲,他只是把他一片赤诚的君臣鱼水之心看个通透,然后淡淡说,我与卢帅共进退。
他听传旨的何太监说起,风劲节如何校场失态斥责卢东篱,如何为那人怒形于色。卢东篱卢东篱又是卢东篱,那时候瑞王的心里便浮着一个淡青的影子,无比清癯无比秀逸,无比可恨。
其实他并没见过卢东篱,只是对着自己心里的人形,下意识地生出一股阴狠的恨意。后来连女乐给他抚琴,他听着琴声一缕清微淡远古意盎然,也想到卢东篱恨到卢东篱,恨不得抓起御座前笔墨砚台文书奏折,一股脑向他脑海里的书生劈头盖脸扔过去,打得他青紫破烂。
他是九五之尊,他俯瞰天下四海所仰,他要做千古第一流的君王成就第一流的功业,只可惜,在他人生第一次的动心,便输给了一个一身孑然的书生,输的痛心忍恨,一辈子不能忘怀。
既然风劲节肯为卢东篱死,他便也想看看,卢东篱的血能不能在风劲节雪白的衣襟上,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痕迹。
而结果,他并不知道是否合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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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尘嚣之外,苍穹之下千里锦绣江川的小小一角。
一池绿波催生春草,池边几树垂柳桃花,招惹得蜂蝶纷纷。
桃花树下一张竹榻,横卧一个青年男子,白单襦紫结缨,赤着脚,趴在孩儿枕上,懒洋洋一手拿了柳条,去撩拨岸边红红白白的游鱼。
张敏欣在通讯里声音极其不忿。
“你再不起来,你就不是风劲节,是猪和阿汉。”
女生如此盖棺定论,对同学如此每天在太阳底下晒屁股的行径相当不满。更加不满的是猪和阿汉还要遭到世俗的否定和批判,而这个人,就算披头散发袒胸露乳,那另一方的当事人也会施施然而来,夸奖他好一番魏晋竹林风骨。
每当想到此处,张敏欣都恨不能把风劲节剐了出气。
果然她话音刚落,后院门已经嘎吱一声,轻袍大袖风中飘然,卢东篱踏着一地细草,微笑着朝风劲节走过来。
人到近前,便看见纷纷落英随风,飘了那人满身,衬着他衣服雪白的底色,甚是好看。
卢东篱微微一叹,将手里夹袍给他盖在身上,风劲节在榻上伸伸脚,万分适意。
那人柔柔地一笑,低下头来,“劲节,好点了没?”
他点点头,盘腿坐起来,拍拍自己的胃,“没事了。”
“脸色还不大好,还是再吃两服药的好。”
“……眼睛恢复得倒是不错。”风劲节满不在乎地握住那人一臂,轻轻捏捏,“上次见你,又盲又哑,人都瘦成干了。”
卢东篱给他带着轻嘲的语气勾起了几分回忆,乌沉沉的眸子在那人脸上转转,叹了口气。
几天之前,两人刚刚搬来这里住下,因为他眼睛还不大看得清东西,便如当年在定远一样和风劲节同榻,半夜那人裹在被子里抖成一团,他给惊醒了,那时风劲节疼得蜷成一只虾米,又硬拦着不许他出门找大夫,一定要自病自医,两人直僵持到天亮。
这人再怎么是妙手神医,做病人可一定差劲,非说自己给自己当大夫,连望闻问切都可省下,药也不肯好好喝,反而馋酒——其实卢东篱就觉得,他那病多半是饮酒无度勾起来的,只是当事人死不承认罢了。
“你还说……”书生的话出口一半,给那人拿眼睛直直瞪着,有些哭笑不得。
卢东篱长久以来,就自觉在风劲节面前很欠气魄,明明自己占着道理,给他一压,立时心里虚了,他统辖三军、临阵决断毫无犹豫,这时候却挣扎半晌,才把后半句勉强说了出来。
“……上次你病得凶,胡话都说出来了,今后酒也少喝点罢。”
是为了他的病,劝他少喝酒,倒像自己得罪了他一般。
张敏欣在风劲节的脑海里格格笑,“劲节……你看,他说你说胡话呢。”
风劲节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头发,其实他也怕卢东篱,招惹得那人恼了,一股倔强的劲头上来,那他到时撒泼耍赖也都没用的。
于是他爽快地挪挪身子,照着卢东篱肩膀上一挂,“我说什么胡话了?”
那书生显然有些微讪,风劲节看着他,一脸清白微笑。
他们相识已久,初时风劲节浪迹天涯四海寻欢,卢东篱则公务缠身不得闲暇,因而只有隔三差五的书信往来;待到定远关相聚,平日在一起讲习战法、操演三军,战时相携冲锋陷阵,真正结下一段生死不易的知交之情。
然而,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抛却身外之事,一起闲散度日。
小窗看月,泼茶赌书,琴酒相娱,隔溪听莺,春山跑马一骑双乘。卢东篱本不是个看得开放得下,能这么南山隐逸过逍遥日子的人,然而心里知道这样生活也并不会太长久,反而恣意开怀。
春guang一日一老,熏风里柳丝纷飞如雪。两人在桃树底下絮絮地说话,一身青衣的书生渐渐地倦了,就身子一歪,躺在白袍男子怀里,过了短短片刻,便一梦酣然。
梦里总是有穿白的风劲节,眉眼带笑,顾盼神飞。
——其实这人也一贯是笑着的,满脸的逍遥无忧,透着背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他爱修饰,就要锦衣华服白衣晃晃;他爱享乐,就要醇酒美人高朋满座。然而人在军中,布衣蔬食,风餐露宿,战场厮杀,人不堪其忧,他却不改其乐,每天悠闲来去,一毫不变。
他曾夸那人心胸豁达,有高古风范,然而风劲节只是笑着摇头,那双黑亮的眼睛向他看过来,目光烫得他心里一疼。
他记得他弹琴,那人也自背后凑来,一手在弦上一捻,好似男子轻抚情人如丝的肌肤,铮铮琮琮的清音和着他的笑,随着春风里的剪水燕子掠过柳梢。
劲节的琴也是不错的,技法上自然不能与国手相较,然而总有几首曲子在他指下挥出人所不及的神韵与味道。
东去不返流何长?红颜白发催何忙?怡情风月总无常,生死修短岂可强?
他不是听不懂,不是看不出,他只是不能问。不能问那天不能管地不能拘,世事皆如云烟过眼未曾挂怀的风劲节,是否也有一腔愁绪,满怀离索?
敏欣笑着,在小楼的主电脑前调侃风劲节:
“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就要好好利用了?你说,你是不是报复卢东篱在你上辈子伤得快咽气的时候都不管你?”
风劲节仰头撇了一眼天,敏欣登时在屏幕上见着一双极亮的眼,朝她瞪着。
日头过午,穿单衣就渐渐的有些冷,风劲节慢慢地把那件衫子给卢东篱盖上,手掌滑过那人的髋骨,顿了顿,自觉掌下颇有些嶙峋的突兀。
他冲着天笑了笑,神采飞扬的眼睛也就像是天上星辰的冷辉一样好看,“我一向都很柳下惠,你要不要留着自己的鬼点子,到轻尘家里去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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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卢东篱一梦方醒,小小院落中已是暮色侵人,而风劲节还在他身边坐着,和他睡下的时候保持着几乎相同的洒脱姿态,一手揽着他身子,抬头看天看云看水看夕阳。
看日色早过了晚饭的时候,他有些歉意地冲那人笑笑,翻身慢慢坐了起来。
在从前,卢东篱地地道道是“君子远庖厨”,两人刚住下时还仗着风劲节做伙夫学了两下做饭的本事,拿来应付。这阵子那人病得只能喝米粥,他架只锅子慢慢地煮,后来切了鸡丁鱼肉和青菜丢进去炖,弄出来的东西倒也有滋有味,这样风劲节还取笑他“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我做羹汤”。
“风大了,你快回房吧。我去抱柴生火。”
暮色里柳絮给风卷着直上高天,卢东篱看着风劲节一身极单薄的打扮,身上纯白的细绢流水般扰动,给风吹着颈子和大半裸露的胸膛,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而那人笑笑,一把拉住了他左手,让他坐在身边。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手掌依旧修长有力,好像血管里流着寒风冷却不了的一腔热血。
“急什么。”
风劲节这样说着,拉了卢东篱在身边看落日。晚霞烧红了向西的半片云天,日头滑下,一片金光灿然。
平林脉脉,寒山一带,暝色渐深。
卢东篱看着身边的人,那一身白的男子向着天际最后一点赤霞,目光杳然,不知所之。
他只是淡然地相陪。
许久之前,风劲节曾经对他说,我就喜欢你自己虽然是圣人,却不要求别人跟着你做圣人。他们如水知交,互不干涉,那人的性子天塌不惊,心底的波澜旁人也就不易知晓。
……卢东篱记得,那人曾在定远关城墙上,大漠一轮白月之下,笑着问他,我死了,你会怎么样?然而直到刑场上刽子手那一刀落下,鲜血飞溅天地,他才真正刻骨铭心——那个为他遮挡如晦风雨暗箭明枪,始终屹立不摇的风劲节,也会疼痛会软弱,也有一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死亡。
然而他却没能为他做什么,至多陪在他身边,扶他醉似玉山将倾的修长身躯,第二天,劝他少喝点酒。或是风波淡尽,和他并肩在池边柳下看黄昏晚景。
虽然……背影,美如连璧。
风劲节在两人的大袖底下,一直握着他的手,渐渐地身边的书生面容上仍在微笑,手指尖却渐渐微颤冰凉。
他望着远天,开口向卢东篱说道:“记得咱俩在定远领兵,朝不保夕的时候,你讲过庄子谈生死的几句话。”
说完这句,他回头笑望那人清盈如水的面容……一缕微思,如烟笼眉尖。
“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柔和的声音自卢东篱唇间流出,美如有音律在其间。
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
风劲节微微一笑,手指着远处夕阳下的西风古道,“我活着,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漂泊。”
卢东篱微微一惊,手上用力抓握了他的手,有些惶惶然地看他的眼睛。
“劲节……”
“死,就如同风雪夜归。”
那白衣男子并没躲闪他的目光,而是定定看他,卢东篱知道风劲节有双极动人的眼,桃花带笑春水含情,如织的睫,瞳子黑似鸦翼。
一命如泊,终生不息,恰似飞蓬柳絮,随风飞扬,纵死不止,何处是止泊之所?
小楼一梦,他选了千年之下士人的骄傲和痛苦,他看着卢东篱,青袍广袖,人淡如菊,恰如累朝累代的书生风liu。
风劲节拉着卢东篱的手,慢慢向着自己胸膛上滑,于是那个书生颤抖的指尖底下,多了一颗平稳地跃动着的心脏。
“东篱……我问你,你于我,是何人?”
那人整个身子都如同柳枝着风,无可抑制地一阵轻颤。
“是知交,是……挚友。”
白衣的青年仍是懒洋洋地笑着,他爱煞这人,纵然是为难是茫然,认真诚挚永远不改。
他点了点头,附上他耳际,低言。
“你疼我也会疼,你苦我也会苦,你如不快活,我也不高兴,如果你死了……”
卢东篱一手按在他左胸,风劲节的心跳,丝毫不乱。
他有一瞬间想着逃走,缩进最远的角落里,不闻不问那个千钧之重的答案。
可是风劲节只是一笑,洒然。
“要是你死了,我也就再没法子在这里,说这生生死死的风凉话了。”
那名男子,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自拉他改抱他,语声愈轻,沾在他唇上,吐在他口里。
他就那么给对方搂在怀里辗转亲吻,沾染了满口女儿红的酒香,他清晰地感到对方的手掌温柔地揉抚着自己的肩背,摩挲,甚为温暖。
如此私密的亲昵,他连动一动都不能了,只得由着那人温软的舌尖擦着上颚自他口里滑出,在唇瓣上濡湿流连,意犹未尽。
风劲节反过手,在他腰上蹭蹭,叹息道:“东篱,你真瘦啊。”
这时,本该听他说话的那人已给他吻得头晕脚软,趴在他肩上,喉头不住地轻颤,头脑一片空白。
如此搂抱依偎唇舌含吮接肤交颈不合礼法,为什么……劲节,依旧满脸的自然从容。
他的褒衣博带逶迤一榻,连内襦也给褪到肩头。风劲节微微扬头,伸手抽了头上玉弁,满头墨发披泻而下,与榻上人一肩乌丝纠缠。那时卢东篱才察觉,自己竟连发也散了,于是只是紧紧闭了双眼,任凭那人玩笑似的轻轻撼动。
那人的手指将他内外袍服,上衣下裳,一层层的衣带结缨抽解开来。卢东篱活了多少年就读了多少年的圣贤书,然而此刻头脑里经史子集成篇礼仪教诲都成空白……三千世界,尽成一人。
他窥见风劲节拉着自己白色薄衫的襟口,轻轻一扯,堪堪近腰的黑发洒上修长俊健的身躯,潇洒端美。
那人笑着说,东篱你太瘦了,然后温热指尖滑过他双肩胸膛腰胯,停留在他几乎痉挛的瘦削大腿上,微微摩挲。连他满喉的哽咽低呻,含进自己丰润的嘴唇。
他情欲上的需索向来淡薄,和妻子同房的日子本就不多,每次也都是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全无那人半分的风liu淡然。
风劲节极温顺地贴附着他弓起的身子,揉着他耸动的肩,脸腮相偎肢体纠缠。卢东篱自觉胸膛每一下抽噎似的起伏,正正抵着那人一腔温暖。就连他受不住,四下抓挠的手指也给轻轻抄住,微微吮吻。
极温润的声音跟他说,傻子你做什么不说不要不说你滚开。
他死死闭着眼闭着口,任凭自己的长发缠了风劲节满颈,沾了满肩。
暮色里桃花飘下来,落在他因qing动而颤抖潮红的躯体上,被灼烫的唇舌覆了,化作深入肌理的绯色。
他颤抖着叫那人的名字,劲节劲节,鼻音里杂着细碎的哼吟,几不成声,紧紧攀附着对方饱满肩背的手臂,指尖在那人光滑的脊上留下深浅的抓痕。
承受不得的倾情,承受不得的放纵,东篱犹能感觉自己软颤的腰身与紧绷的双腿,和着对方的动作被摇撼着,他把脸贴在那人滚烫的肩窝里,由着对方在他耳际留下一串水湿的亲吻。
他答应着他,东篱,我在这儿呢,声气有些断续,喘息醇厚低沉。
杀了他好了。
书生如此昏沉,喘息呻吟和着竹榻摇荡的清响,糅杂一处。劲节自然不会杀他,只是在倾情一刻,欺身压了他,在他骤然尖锐的细微哀声中,让他感觉那一片失速的心跳。
于是他如藤蔓般附着他,至死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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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醉酒。
卢东篱整个人一时如给人抽了骨头,软成一团,不住喘气,汗珠从额际滑下,挂上细密的眼睫。
那人肩上随便地披着他的青色袍子,自外头抱他回来,仍是双臂轻轻揽着,碎碎吻他额角肩头。
他不敢抬眼看风劲节,潮红未褪的面颊上,几乎沾染了一丝惨白的色彩。低头眼前就是那人上臂流畅有力的线条,肌理细致。
曾经那一日,他在城头亲自督战,那人在榻上生死挣扎,他只听人说风将军重伤昏迷里给人救回来,一身血,尽染白色战袍。
不由得抬起手,尚未抚上那人肩臂,已听见他低声叹息。
风劲节指尖摸索着他眉角,语声颇见寂寞。
他说,这是什么时候伤的,我竟不知道。
他惊觉,低头看自己满身的新伤旧痕,涨红了脸,曲起身子,仿佛只要不看不想,便逃得了那一刻的无地自容。
对方只是从从容容,手托起他下颌,笑着对他面容细细端详。
然后他又再次说,东篱,你好瘦啊……
语尾拖出长声,悠悠如叹。
那一天,柳絮飘飘,春桃流华;那一刻,夕阳已坠,天地浑然。风劲节只是怀里搂紧了卢东篱瘦削的肩膀,自顾自闭眼微笑。
不去想,人生倏忽,百年之后,何处止泊,何处寄托,谁人共我生死,谁人许我温柔。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