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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殇 1-4 寂/冷/怨/恨by 菜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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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寂

    史靖园入宫当伴读的时候,他7岁。

    他还记得入宫前,他父亲北靖王对他千叮万嘱:一定要好好陪伴皇上,不可鲁莽行事,要听从宰辅的教诲,不可冒然顶撞……

    他的母妃杏眼含泪,叮嘱他要注意身体,要好好照顾自己……

    当时不是不伤心的,一个孩童,也许不能理解那种离愁别绪,但是对于身边环境却是再敏感不过的了。

    所以,在那种气氛里,他感到心酸不已。

    可他亦有着自己的期待。

    每日在家里,父王总是不断的和他说着以前的事情。说的最多的,就是以前在军队里面打仗时候的豪气和风发,而这之中,提的最多的,又是那个燕国实际的掌控者。

    那个人,在父王嘴里,那是精明高干,算无遗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完人。对于这种人,史靖园当然是心生向往。

    而且他曾有一次和父王入宫拜见皇上,也有幸见到了那个人。

    史靖园人小,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那个人有着一双如玉一般的眸子,只记得在初次见到的时候,那个男子的眼神是那么的柔和温暖,他把手放在他头上,笑着说:“北靖王世子聪明灵慧,将来必定是肱股之臣。”

    就是那么淡淡的一笑,便让他整个人都暖了,就那么融着他,让人不自觉的跟着他钩起嘴角。虽然不是很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却也让这个敏感的孩子直觉的想要多待在那人身边,多感受一分那种温暖,心里也坚信了他的神奇伟大。

    也是那个时候,他见到了皇上。一个比他小两岁,穿着皇袍,却粉粉嫩嫩的孩子。

    那个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喊他:“靖园,我们去玩。”交谈之中,也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幼稚。是的,虽然史靖园才七岁,但是总觉得其他的同龄人过于幼稚愚笨,难得有这么一个可爱又能理解他的玩伴,史靖园当然高兴的很。所以,在那个孩子眨着大眼睛,期待的问他:“靖园,我们做朋友好不好?”的时候,他当场就拍下胸部,答应下来。

    如今朋友招他去缓解寂寞,他是个讲义气的人,怎么能推托?

    所以,虽然家里有诸多的不放心,他自认自己不小了,能担责任了,就此意气风发的“上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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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宫为伴读,不是什么小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史靖园没有先入宫,而是先入的相府。相府不小,但是却没有一般官宦人家的奢华。一路走来,护卫很少但是很有精神。

    7岁的史靖园还分不出什么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只是冥冥之中感到这些护卫比自己王府的要精神,也是小孩心性,偷偷在心中琢摩:这人也太少了点吧,若是自己要私跑出去玩耍,想来要比自己在家容易的多,却不知宫里的守卫是否也是这般的松。

    一路走,跟着带路的人走到相府书房,看到那人一身绯色官服,充满了一种安心沉稳的温暖,忽然一瞬间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没了,心就那么静了下来,乖乖行了个礼:“靖园见过宰辅大人。”说也奇怪,自己骨子里的傲气自己是再明白不过的,要不然,离家时,父王也不会那么频频叮嘱,可是见了这人,一切礼节,却行的再自然不过,总觉得无论以什么大礼待他,都是应该的。

    那人看到他,笑着停下了笔,眸光中似有水光流转:“北靖王世子到了。”仍然是当年的温暖,却有一丝精光从眸中浮现。史靖园有些困惑,看不懂那眼里的情绪是什么,又直觉的感到不舒服,可是他没有深究,只是刻意避开了那种不快。

    那种眼神一闪而过,来的快,去的也快,史靖园毕竟还是个孩子,马上就忘了这码事,收起精神聆听那人的训导。和父王讲的没什么两样,都是些“入宫了要好好陪伴皇上,不可大意,不可鲁莽,督促皇上学习,不可懈怠荒废……”没有什么新意,史靖园听得有点烦:怎么也不换几句说说,总这么几句翻来覆去的讲,听得都烂掉了……

    史靖园昏昏沉沉的听着,终于听到那人说:“皇上亲点世子为伴读,想来这几日也等的久了。不如现在世子就随我入宫如何?”

    史靖园赶忙提起精神,供手应道:“靖园不胜荣幸。”

    这个荣幸倒是没有丝毫参假,能由大燕的宰辅亲自带着入宫,这份荣耀可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但是最让史靖园在乎的不是这份荣耀,而是因为他知道,跟着这个人进宫,路上肯定没有什么阻拦,能快上许多。能早些见到自己的朋友,总是好的。

    随着那人上路,一路果然毫无障碍,路上那人还同他聊了几句,一直维持着那风轻云淡的笑,史靖园也一路舒心雀跃,就想着快点到宫里,去看看他的朋友。

    史靖园心里想着燕凛,也就没有怎么多注意身边,只是一直待在那温和的气氛里,一路舒服的很。却不想一入宫,就忽然感到身边一寒,再抬头看时,就发现身旁那人脸色全变了,笑容收了起来,变得冷冷淡淡,再不见丝毫的温暖。

    这个变化让史靖园始料不及,一时不知所措,呆呆的面对眼前的变化,甚至忘了去看他挂念已经的朋友。

    “臣奉命领北靖王世子史靖园入宫面圣。”毫无起伏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容相辛苦了……”与那人的态度截然相反,小皇帝看见那人领着史靖园进来,眼睛一亮,“朕才想着,这命靖园为伴读的旨已经下了许久了,人怎么还没到,容相就把靖园带来了……”虽说说的是关于史靖园的事,可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人,毫不掩饰心中的兴奋和亲近。

    “微臣近日劳于国事,拖的久了,还望皇上勿怪。”可是那人却毫不顾及小皇帝的兴奋,冷冷淡淡的说了句官话。

    “朕怎么会有责怪容相的意思呢……朕只是……”小皇帝把那人的话句句当真,急急的想解释什么,却又被无礼的打断:“今日已然时辰不早,请容臣先行告退。”

    “容相……容相稍等,”小皇帝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脆脆的开口,“容相几日不曾入宫,不知今日有否时间停留一叙……嗯,朕有些问题想请教容相。”

    “皇上,微臣还有政事要处理。太傅学识渊博,皇上如有不解,尽管请教太傅便是。”那人终于笑了,可是那笑却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是一种毫无温度的笑容,无端的看的人心里发冷。他的眼神里,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似乎又隐瞒了些什么。史靖园看不懂,也不明白那人怎么就忽然变了态度,只是莫名的冷,不自觉的难过,心里酸涩。他满是茫然懵懂,疑惑的抬头看向那人,就想弄明白那人为什么忽然变了脸。

    小皇帝也很是失望,但还是很懂事的说:“既然容相公务繁忙,那朕今日就不再多留了。可是容相多日辛劳,还是多注意身体的好。”眼中流露出的委屈无奈和伤感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谢皇上关心,那微臣这就告退了。”那人毫不顾忌小皇帝眼中流露出的感情,转身便走。留下失望的小皇帝和满脸迷茫的史靖园。

    小皇帝一直目送着那人离开,直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看史靖园。看到史靖园还在努力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眼睛微微颤动,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知所措,小皇帝似是以为他被那人的态度给惊到了,唯恐他对那人生出什么不好的印象,拉着他的手,解释起来:“靖园,容相……容相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容相,容相最近很忙,似乎有烦心的事情,所以,所以才……”还没说完,自己却红了眼睛,然后,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的说,“等这阵子过了,容相心情好了,一定会变回往常的样子的。”

    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史靖园用力的点头,不知道是怕伤到了这个孩子,还是为了让自己去相信什么,再次不解的望了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甩开心中的困惑,希冀着能重新看到那人的笑容,温暖如春风的笑容。

    两个孩子就那么站在冰冷的大厅里,一同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残阳如血,让人心惊,宫中灯火已然点燃,灯光摇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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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冷

    三年过去了,史靖园10岁。这三年,他和小皇帝燕凛几乎形影不离,交情日益加深。

    燕凛常常和他说起那人以前的温和细心,说的史靖园也心生向往。他们一直等着那人变回那个温暖的师长,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支持,期盼着能再度见到那如沐春风的笑容。

    可是,整整三年,那个人的眼睛却再没有重现过当年的光彩。

    记得那次小皇帝的窗课又得了太傅的夸奖,兴奋的拉着他去找那人,可是那人却随手接了过来,随便翻了两下,然后随意的说:“皇上天资聪颖,这作业,自然是好的。”说是夸奖,但是其中的敷衍不耐,连他一个孩子都听的出来。

    他看到小皇帝的眼神明显的一暗,但是却又强笑着仰起头:“朕多日不与容相见面,不知今日可否留在相府用膳?”注视着那人,睫毛微颤,唯恐那人再说出拒绝的话。

    可是那人看都没看燕凛一下,就直接拒绝了:“皇上千金之躯,如有差池,如何了得?”话是关心的话,可是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说出来,怎么听也是赶人的意思。

    小皇帝听懂了,咬着嘴唇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要求也不怎么过分,不至于害那人被朝中的其他大臣说教,终是迟疑了一下,坚定的开口:“朕,朕不怕。只是用膳而已,而且这里有容相,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史靖园心中一颤,他知道,平时的皇帝听到那人拒绝,总是会听话的离开,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但是这一连几个月,那人却从没有对他们笑过一次,就连最开始带他入宫的时候,那种敷衍的笑都没给过,小皇帝怕是急了吧。

    他看到那人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流出一丝动摇不忍。心中也生成几分希冀:说不定小皇帝的这次任性,能改变现状也说不定呢。

    小皇帝也似乎觉察到了,原本紧盯着那人的眼睛盯的更紧了些,似乎要抓住那唯一的一线希望,却不想,片刻沉默之后,那人仍是一句“微臣公务繁忙,怕是没有时间照顾皇上周全。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吧。来人,护送皇上回去。”这话,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不耐和嫌厌了。

    小皇帝一时惊恸,捧着窗课就退了一步,黑亮的眼睛露出悲怆的色彩,甚至有着一丝的绝望。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脸上,看得史靖园想哭。

    可是那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完全再不容他人分说,便差人送了他们回去,却也不知那人的心肠到底是不是铁做的。

    小皇帝被催促着向前走,每向前走几步,就要回头看那人好久,这原本一盏茶就能走完的路,却是走了一顿饭的功夫。

    可是那么久,却还是等不到那人回头一顾。

    最后,小皇帝放弃了,低着头踏出了相府,脸上的绝望之色更加浓郁,背影也是说不出的落寞寂寥。

    史靖园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在跨出相府门槛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那人侧过了脸,想回头却没有回头的样子,眼中流露出的东西,他看不懂……

    在回宫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小皇帝满眼的迷茫与脆弱,瞪大了眼睛,却怎么也控不住流下的泪滴。他哭着问他:“靖园,朕,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要不然,容相为什么一直不理我?是我的武艺进益太慢?还是窗课没有达到容相的要求?或者,或者是在宫里面照顾朕的宫女太监太多了,白白耗了国库,所以容相生我的气了?”很明显,小皇帝的思绪里一团乱,连称呼都分不清了。

    史靖园想要安慰他,想要告诉他:那人不是没有回头,那人也许不是没有留恋……可是自己本是满心的不解,被小皇帝一哭,就越发的乱了。眼看着小皇帝眼中最后的希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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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宫之后不久,史靖园心中满是苦涩,又微微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说话,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人眼中最后流露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原本他以为是不舍与不忍,但是随着一个命令,让他开始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动摇。

    王公公被罢职除名,扫除出宫了。罪名便是身为皇帝亲侍,不顾皇上安危,私自带皇上出宫。

    王公公是皇帝身边最老的老人了,从小皇帝还在襁褓中时,就一直悉心照料,可以说,他是小皇帝除了那人之外最亲的人。可是他被除名赶走了。

    燕国先帝登位之前,国家本就一片混乱,原本以为确立了皇帝,国家至少可以安稳一阵子,可是先帝上位不久就驾崩,给原本不平静的国家又平添几分动乱。

    王公公净身入宫之时才八岁,途径国家动荡,亲人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在宫中又一向恪守宫规,也没有收多少好处孝敬,如今就这么毫无抚慰的回去,怕是不知要受多少白眼屈辱,可能连生存都难以维系。

    王公公自从听到了那人下的命令,就不断的磕头求饶,一声一声诉着:“相爷,奴才在宫外,那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奴才是个阉人,又一把年纪了,什么重活苦活都干不了。一旦出了宫门,那就是死路一条啊。相爷,奴才这么多年,一直尽心尽力的服侍皇上,如今历经三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相爷,这次是奴才失当了,是奴才的错。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相爷,您革了奴才的职吧,奴才什么都不要了,旦求能老死宫中……要不……要不您直接赐死奴才吧……奴才,奴才真的不能出宫啊……”

    可是那人全然不顾声声哀求,没有一点迟疑的挥了挥手,让侍卫把人拖下去。

    王公公不断挣扎,无奈还是被拖出去了许多。等到了宫门口,他死死的拽住门框,再也不肯放手。

    他平日和宫中侍卫相熟,见他如此,侍卫们也不好太过用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着那人平日甚是宽厚,说不得能饶过王公公一次,都抬头看向那人,却被训道:“杵着干什么,拉个人都不会了吗?若是连这都不会,你们也不必待在这了!”

    侍卫们再不敢拖延,无奈王公公的手抓的太紧,只听“咔”的一声,手指硬生生的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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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乱子,来的快,去的也快,直到王公公的喊叫从远处传来,一声赛一声的凄厉,史靖园才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他直感觉自己手脚发凉,一颗心,似乎也在不断的下沉。

    而那个比他还小了两岁的小皇帝更是只会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宫门,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公公本是宫中的内侍总管,虽说地位很高,却一直没有什么架子,待人亲和,为人又公正,赏罚有度,在宫内很得人心。如今就这么一个命令,落得这么个下场,宫中的其他人感叹之余更是兔死狐悲,便都草草的散去了。

    过了许久,小皇帝和史靖园一直没人理,他们也算是缓过了劲儿,得了一丝松懈,缓步走出寝殿大门。

    估计宫里的侍从都是一团乱,似乎一时忘了清理。史靖园一出门,便看到了门口台阶上的那滩血——是王公公磕破了头,流下的。

    那血迹已然留了段时间了,血色变得暗红,有点发黑,飘出丝丝如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平添一份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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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怨

    又是三年,史靖园13岁,已然长成一个偏偏少年郎,随着小皇帝的日子不苦,可是心里却也再没有暖过。

    这三年,对燕国真可谓是多灾多难。先是江南大旱,粮食主要产地几乎颗粒无收,全国不知饿死多少百姓。大旱之后必有蝗灾,那些被愚民认作天罚的虫子呼啸而过,百姓不敢反抗,让原本艰难的收成更加上一分血腥凄惨。随后西北藩王声称朝廷不仁,于天地不恭,待百姓无义,领兵叛乱誓要改朝换代……

    三年,那人一身绯色官服在庙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着那一份不以为然的淡漠,轻轻巧巧的引水渠,灭蝗灾,平叛军……可是那般的风轻云淡,漠然的过了头,似乎便变成了另一种张狂。

    解决了这些事情之后,天下似乎再也没有那人办不到的事了,从此他行事多了份高高在上,少了份谦和宽厚。

    13岁的史靖园已然开始明白,儿时对于那人的那份留恋到底是什么——是六分倾仰三分心折和一分崇慕。可是看着现在那个平和里透着高傲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那如沐春风的温暖。

    正值小皇帝登基十年,国家表明的动乱又似乎都被平定下来了。所以,就在这春和日丽的时节,皇帝携百官游园,以示国家和睦,君臣同心。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燕国实际的掌控者是谁,说什么君臣同心,百官如今多以那人为首。而那人对皇帝的不待见,只要是入了朝堂,有眼睛的人都看的见的。

    不说别的,就这三年,这么多的大事,全不见皇帝一点作为。皇帝现在还是个孩子,本人没有作为是正常的,可是连一点表面功夫都没做,就值得深思了。

    就连平乱军出兵前的讲演擂鼓都是那人一手完成,全不见皇帝半点影子,看来似乎是不准备让皇帝插手军政大事了。

    皇帝现在已然十一岁,如果真在五年后亲政,现在就该开始学习如何处理政事了。那人虽说没有完全不予教导,但是真的临阵实战,却是完全不让小皇帝碰的。说是国家大事,不可轻率尝试,可是看来以后,小皇帝的治国却也全是纸上谈兵了。

    漫步在游园的石子路上,史靖园也算得了难得的空闲,脑子里想着些有的没的,心里颇为小皇帝不甘,可是那人权势滔天,他也只能心里想想而已。再者,小皇帝现在心里还是没有放弃那份希望,还希望着那人能回到以前,他说什么也没有用。

    现在他们所游的园子,就叫游园,这名字是那人亲题的,说什么“园子既然是给人游的,那就叫游园好了”。这话就像他一贯的风格,看似随意轻快,却让人感到无边的傲气,让人心里不舒服。

    刚才那人下命,令百官无需拘礼,各自随性游园,于午时再共进午膳。群臣纷纷散去,三三两两的缓步于游园。

    游园的景色很美,可谓是满园*,可是再美的景色,对于史靖园来说,也是入了眼没入心,他现在,只是在漫无目的的到处闲晃,打发时间而已。

    可是,他终是不可能真的闲下来。

    “世子好心情啊,园中漫步,似乎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呢。”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史靖园耳边响起。

    转头看去,赫然是那人一身官服站在百花丛中。

    难得的,那人居然没有被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员围住,只身一人,站在他身边。清风拂过,那人一身绯色官服,映着身后满园的春花绿草,嘴角的笑,阐释着什么叫风轻云淡,什么叫春风拂面。

    这一切,似是一幅画,那人融在画中,成了画中的一部分,最引人入胜的一部分。

    可是就是这么一幅画,却莫名的给史靖园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种熟悉的不舒服,似曾相识,让人直觉得想避开。

    “宰辅大人……”史靖园刚要行礼,却被那人阻住,抬头看见那如沐春风的笑容,没了平日的张狂和高傲,多了一分虚伪的亲和。

    “世子不用多礼,今日是来游园的,若是还和平日一样,岂不无趣?”

    “那就容靖园放肆了。”史靖园也就这么顺着直起腰,不知怎么的,总感觉如今这个宰辅已经不如以前那么让人心折,自己心中的傲气自然占了上风,不愿对人卑躬屈膝。

    “世子似乎对游园的景色颇感兴趣呢。”那人沿着石子路走了两步,似乎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史靖园也不知道那个平日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今日忽然对他关注起来,就顺着他的话说:“平日无心观景,今日难得有闲情停驻观留,忽然发现自己往常似乎错过了许多。”虽说是在说今日情形,又何尝不是希望能提醒一下那人,希望他能停下脚步,关注一下身边人。

    “噢?如此说来,世子平日似乎颇为忙碌呢。”那人似乎什么都没听出来,“我还以为世子对园艺有研究呢。”

    “哪里……”明知道那么个聪明人是在懂装不懂,史靖园却还是不死心,至少要让那人消了不该有的逍想,“靖园对园艺之道可谓一窍不通,但总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风景原貌比较合得心意。”

    “哦?”那人却像是等这句话好久了,立刻回过头看着史靖园,眼中满是趣味,还有丝隐隐的志在必得,“如此说来,世子倒是应该去我的相府看看了。我那相府里面,虽得了不少名姝异草,却没什么人打理。若说是有自然原貌的园子,我那后院,算是再符合不过了。”

    “……呃”史靖园一时被噎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那番话居然换来了这么个结果。

    这些年,下拜帖拜会那人的人不少,可是若说是应那人相邀而入相府的,却也数的出来。倒不知自己这么个小小的皇帝伴读,一没势二没权,他邀自己干什么,若说是对皇帝的影响力,恐怕还抵不上那人的一个笑容,再说,以现在那人的权势,皇帝的话对他也似乎没什么影响。

    但这么拒绝终是不妥,史靖园虽然满脑子的不解,也只得应了,“宰辅大人相邀,靖园如何敢拒,如此便叨扰了。”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就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于是,第二天,史靖园应邀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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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府还是当年的相府,可是却和以前安全不一样了。入门的屏风上,走廊的画廊上,房屋的楼阁上,多了许多珍贵的宝石和眼大的明珠,都是些贵重的东西,可是就这么东一堆西一陀的,全无一丝雅致,反添了不少暴发户的俗气。

    而相府,也就这么失去了以往的沉稳大气,变得恶俗了起来。两旁站着的侍卫,也没有的当年的精气,虽说倒还算尽忠职守,但也只是在完成任务罢了。

    不禁让史靖园感叹世事变迁,对那人的钦慕之情,似乎又削减了几分。

    既是相约观景,所约地点当然是在相府的后花园里。

    那人一袭青衫,只身一人把酒坐在花园的亭子里,说不出的自在惬意,看见史靖园来了,轻轻的放下酒杯,虽是半路改变意图,可是动作浑然天成,没有一丝刻意做作。

    史靖园看着这个场景,又生出那中不舒服的感觉出来,疑惑的甩去这种感觉,看着眼前人,怎么也搞不明白,就这么个风骨高洁的人,怎么平日行事那么张狂,而相府的府屋装饰又那么低俗……

    “世子来了。”那人充满笑意的声音打断了史靖园的胡思乱想,史靖园不适的感觉更甚,却又因为要面对眼前人,只得连忙收起思绪,向那人行礼:“靖园见过宰辅大人。空手造访,还望大人勿怪。”

    “诶……世子是我请来的,世子能来,也是万幸。若是带了东西来,反而显得生分了。”那人毫不以为意,抬手倒了两杯酒,请史靖园入座。

    史靖园倒是更糊涂了:他平日和这人没多少交集,怎么这两日忽然就变得这么熟稔了……而且,居然亲自给他倒酒,他有这么大的面子吗?当下也不举杯,只是略带不解的看着那人,等待着一个解释。

    “呵呵……”果然,那人又喝了两杯,便开口了,“世子平日常在皇上身边,颇为亲近,不知皇上近日如何。”

    “皇上近日身体康健,得了太傅的许多夸奖,说是文功武艺,进展均颇为可喜。”史靖园回答着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更加摸不清头脑。若说是关心小皇帝的近况,他大可以直接去询问小皇帝,小皇帝不止不会以之为拂,只怕会高兴的几天睡不着。若不是亲自询问,询问太傅以及宫里的内侍也比问他合适吧,他怎么说也只是个半大孩子。

    “呵……那想来,以世子的聪慧,进益也是一日千里,人所不及吧。”那人仍然不紧不慢的转动着酒杯,幽深的眸光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史靖园更是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头雾水,答的倒是愈加小心了:“皇上天纵之资,岂是我等可以匹及的。靖园竭尽所能,也就是勉强跟上了学习进度而已。”

    “世子过谦了……”那人注视着杯中物默默不语,没有人接话,空气渐渐变得粘稠起来,似乎连呼吸都困难。

    许久,那人又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话锋一转,笑道:“今日请世子来,本是相邀观景的,怎么又提起这些无趣的事情来了。来,世子倒是说说,我这园子怎么样?”语罢,便把话题转到园艺布置上来了。

    史靖园虽不解其意,倒也随着他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一个下午,就这么白白的耗掉了。

    直至夕阳西下,史靖园怎么都觉得再待在这里是不妥了,想要起身告辞,却忽然听了一句:“今日世子与我在这里私会两个时辰,还望勿给世子带去什么麻烦的好。”

    史靖园猛的一惊,说了这么大半天,到现在终于听出点苗头来了:“靖园愚钝,不知大人是何意见?”他要拉拢我?为什么?他想要干什么?

    “呵呵,没什么。只是还希望以后世子能有空多来寒舍坐坐。世子和皇上朝夕相伴,皇上的事,你再清楚不过。作为臣子,我多少应该关心一下皇上的情况。”

    那人仍然风轻云淡的笑着,可是这笑落到史靖园眼里,却是怎么的寒彻心扉,他想要利用他监视皇帝,他想干什么……架空皇帝,还是干脆……

    史靖园不敢往下想了,他浑身颤抖着,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愤怒:难怪自己一直觉得不舒服,原来是一种被算计的感觉;难怪这种不舒服这么熟悉,原来在他7岁第一次入相府的时候,他就开始算计他了……

    史靖园越想越怒——他和燕凛敬仰了这么久的人物,居然就是这么个乱臣贼子,居然想要胁迫他为他卖命?他当他史靖园是什么人?就因为今天在这里待了一下午,就因为外面的风言风语,就要他屈服?这也未免太看不起他史靖园了。

    想罢,史靖园强笑着牵起嘴角,努力不让自己的怒火爆发出来:“容相谬赞了,靖园区区一个小小的侍读,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分的清的。大人位极人臣,今日靖园得以应邀入相府,叨扰了容相,是靖园的不是。若是再不知轻重,靖园也太不知好歹了。就此告辞!”

    虽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但终是忍不住改了称呼,在心里,那人是再也当不得什么让人尊崇的名头了。

    草草告了个礼,史靖园一路怒气冲冲,走到了门口,却怎么也觉得憋屈,终于忍不住回头,对身边相送的容府小厮说了一句:“今日承蒙容相照顾,靖园下午过得颇为畅快。还请转告相爷,就说靖园必将今日所享乐事和皇上好好分享。”想要就这么制住我?你容谦是真的看走眼了。今日之事,我必上报皇上,虽没有确凿证据,也没有足够实力就此平息你的阴谋,至少我可以让皇上做好准备,早些识清你的本质。

    走出相府,看着这大红朱漆的大门,史靖园心中怒火中烧,这怒火是对容谦,更是对自己。

    史靖园觉得自己傻,说实在的,原本他对于容谦的印象,就是父王口中的一个完美的臣子,一个完美的人。后来入了宫,这个向他唠叨的人,从父王换成了燕凛。反正,无论在谁的口中,容谦就是一个从容温和风仪高洁谦虚友善算无遗策为国为民的完美人物。而自己居然就那么信了。

    可是如今眼见为实,容谦在史靖园心中的形象终于完全破灭了。

    恨恨的盯着那“容府”二字,史靖园心中的怒气中又加上了几分复杂:容谦啊容谦,从今日起,你再不是什么“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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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恨(一)

    从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长成一个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需要三年的时间,同样的,让一个略带天真的孩子带上不属于自己这个年龄的沧桑和成熟,三年也足够了。

    这三年,宰相容谦行事愈加张狂无忌,逐渐的骄纵奢靡,独断独行。

    这三年,皇帝已经完全断了对容谦的幻想,也意识到了奋发谋权的重要性。

    这三年,史靖园帮着皇帝,悄悄的会见大臣,笼络那些被容谦寒了心的心腹臣子,定朝堂,稳军心。尤其是边关大将,更是如今的重中之重。

    现在燕国的大将,多是当年在先帝驾崩的乱世以及西北叛乱的时候攒军功升上来的。也就是说,他们大多都和容谦有着扯不断的联系,更有数者当年受过容谦大恩,若是说的重了,是容谦一党。

    军中又都是些直性子的人,有恩必报。若是忽然要把矛头指向容谦,只怕会边关大乱,让敌国乘虚而入,那时候,他们就成了燕国的千古罪人,万死难责其咎。

    所以,对于这些武将,他们只能逐个击破。

    先是收服了军中偏将封长清,渐渐的把他提到了禁卫统领的位置,然后利用他在军中的人脉交情,再加上他的亲身经历,逐一说服其他将领。

    前一个月,燕凛声称身体不适,大半个月不曾上朝,就是偷偷出了宫,亲自造访了威远关的方将军,终以感动其人,得其效忠。

    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是忠心,多少是胁迫,多少是交易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能安定下来。

    而今日,史靖园和燕凛就凌城之行,产生了分歧。

    “皇上,凌城的李将军不同于其他武将。他曾经说过,誓死效忠容谦,不论其所行之事,所行之意。此事太过凶险,皇上你去不得啊。”这话已是说得轻了,事实上,史靖园最怕的就是这位凌城李将军早就知道容谦的野心,燕凛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如此危险的人物,原本最好也是由封长清出马,以他的身份和交情,人家多少能卖点面子,而且同是武将,更有说服力些。

    可是如今封长清身在定州,和凌城相距颇远,封长清是无力他顾了。眼看离燕凛亲政之日越来越近,若是无足够的时间处理后续事项,怕是他们三年的心血都要毁于一旦。

    “靖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因为他是容谦的死忠分子,朕才要亲自去。”十四岁的燕凛已然有了一丝的明君风采,脸上虽然还有一丝稚嫩,但在他沉稳自信下,也似乎不那么明显了。

    看着自己的好友同伴还是一脸不同意的样子,燕凛笑了笑:“靖园,凌城是边关重地,李定方手握重兵,若是这李定方能效忠于朕,是给容谦一党的致命一击。而且可以给那些仍然在观望中的人一个信号,对罢相之事大有裨益啊。”

    史靖园略加思索,却更加坚定的摇了摇头:“皇上,你说的都对,但是上个月你刚‘身体不适’修养了大半个月,如今又要出行,行动如此频繁,恐怕会引起容谦的警觉。

    再者,若是长时间不理朝政,不说对燕国的朝堂走向没有大体把握,就连原本已经想要弃容谦而去的臣子,恐怕也会再生二心。”

    定了定神,他终于下了决心,“若是皇上实在不放心,不如就由臣去一趟吧。即使不可行,李将军看着我父王的面子上,也还不至于要我性命。”

    看着史靖园坚定的眼神,燕凛知道他估计是宁肯死谏,也不肯让他出行了,又想到北靖王和李定方确实曾有些交情。便也只得无奈的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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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燕京已然有半个月,这凌城离燕京可是真够远的。这半个月,史靖园一直在想着如何才能说动李定方,就算不成,也要能全身而退。

    虽是他对这燕凛信誓旦旦的说李定方不会要他性命,可是他自己知道,这李定方是个十足的疯子。

    不说别的,换了其他将领,能公然宣称说誓死效忠容谦,哪怕容谦当时已是疯癫?只怕对方一个照面,知道了他的来意,就立刻把他给砍了。至于说他父王和那李将军的一点交情,怕也帮不了他什么忙。

    终是理不出什么头绪,史靖园也只能准备见招拆招,尽力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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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靖园入了军营,却没有见到李定方。事实上,他已经被晾在这凌城军督处的会客堂里,整整一个半时辰了。除了刚开始有个小兵给他上了杯没茶叶的茶水,并告诉他说李将军忙于军务,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一个人。不说他是皇上伴读,就说他这个北靖王世子的身份,怎么也轮不到这么个小兵来接待他,更别说这个小兵都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硬邦邦的送上茶,带上话就走人。

    坐的久了,史靖园只能站却起身微微活动活动身子,连门都不能出。怎么说这里也是军机要处,若是自己随意走动,被别人说成窥探军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想到那个小兵说的李将军军务繁忙,史靖园不得苦笑,如今又没有战事,秦国的老皇帝正当重病,根本无力出兵,这一路过来,也没见有什么练兵之举,这凌城的军务,也就是些日常调动的公文,哪可能会把他一个王爷世子晾在这里不管不顾一个半时辰的。

    看了眼那个盛放茶水的杯子,杯口不圆,微有些破损,里面的茶水不见一片茶叶,却又不是白开水——有些微微的泛黄,也不知是混着泥土还是从煮茶大锅倒出来的茶水。轻抿一口已经凉了的水,史靖园心中叹气:早就知道来了这里必然会受到冷遇,可是也没想到李定方能做的这么绝。

    轻轻的摇了摇头,史靖园放下手中的茶杯。

    “怎么,世子对本将这里的茶水看不上眼?”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声音里面带着浓浓的不满。

    回头一看,一个不惑之年的精瘦男子铮铮笔直的站着,一身上将军的装扮,想来就是自己等了许久的李定方了。不过这个李定方,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鲁莽粗犷,一双鹰眼炯炯的盯着史靖园,露出毫不掩饰的高傲与不屑。

    史靖园倒也不拂为意,毫不逃避的看着李定方的眼睛,轻笑道:“哪里,这茶水含着泥土的清香,另有一番风味,靖园一时感叹而已。”

    对方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大踏步的走到主座,伸手拿过亲兵刚给他送来的白瓷茶杯,喝了口茶,语出嘲讽:“边关清苦,这茶自然比不过皇宫大内,真是苦了世子了。”

    “李将军哪里话,男儿自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靖园一路走来,地方安定,没有士兵扰民,李将军实乃居功至伟,军中将士为国操劳,忍耐边戍艰苦,实让靖园感叹佩服不已,怎会生出不满之心。”这话史靖园倒是完全的出自真心,虽说在这里受了冷遇,但是一路走来,对这李定方治军练兵的本领,他倒也是极为佩服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容谦虽然行事张狂,独断独行,但这识人用人的本事,倒真是颇有狂傲的资本。也多亏了这些人,要不然,以容谦的骄纵奢靡,这个燕国恐怕也早就给他败了,更别说现在国家维持这表面的安定,国库收入还每年略有增长。

    “哼!”李定方又是重重的一哼,心里却也颇为受用。他最恨的,就是那些达官贵人,一个个的眼睛长着头顶上,靠着边关将士在前线拼死拼活,自己在后面享福享乐,还对武将横加指责,挑三拣四,明明什么军务都不懂,却又指手画脚,好不烦人。

    今日对这史靖园,他倒也没有故意刁难,就是平日几时批阅公文,今日就几时批读,没有特地为了他改变日程安排而已。平日将士们用什么杯,喝什么水,就给他倒什么茶,自己的杯子里,也同样是这混了泥土的水。在他眼里,凌城深在内陆,周边也没什么大的湖泊,水源来之不易,怎么可以为了迎接个毛头小子就大肆浪费。

    不过话说回来,燕京里面来了个身为皇帝亲信的世子,这李定方居然还这么死撼硬抗,如此怠慢,也真是个死脑筋直肠子了。还好史靖园虽然傲气但却不是死要面子的顽固,要不然这仇,估计也就这么结下了。

    听着李定方一声略有松动的“哼”,史靖园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他轻轻笑道:“边关将士日子过的艰苦,靖园回去一定禀报皇上,尽力确保每个将士们能领到军饷。”军中都是直性子,提到军饷,即能博得李定方的好感,更能直接把话头往皇帝那里引,再者,说到这贪污军饷的事情,这国内克扣的最多的是谁,估计这李将军心里也有数。

    果然,李定方听到这句话,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过了一会儿,拱了拱手:“如此就多谢世子了。想来以北靖王世子的身份,在京里面说些话,总比我们有用些。”虽是道谢,但只字不提史靖园皇帝伴读的身份,反正这事,是和皇帝没关系,国家在谁的手里面,大家都心知肚明。

    “靖园人微言轻,许不能真有什么用处,但至少可以把事情禀报皇上。皇上上应天命,下系百姓,对边防将士亦是倍加关注。若是皇上知道了边防的辛苦,必定会更加注重边关动态,对将士们多加抚恤。”皇帝和那个只手遮天的人可不一样,要想改变现在的困境,还是选择正统的好。

    “边关艰苦,但总算还能维系。倒是许多地方官员,贪污纳税,克扣军饷,实在可恨。”皇帝?算了吧,就那么个毛小子,别添乱就好了。如果弄一群更贪的蛀虫过来,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反用职权谋取私利,确是国之硕鼠。李将军放心,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皇上亲政,必能改其弊端。”上梁不正下梁歪,源头是谁你心里明白,皇帝是一定要把大权抓回来的,首先要做的就是去了那国家硕鼠。

    “哼,不是老夫不信,只是那些人盘根错节,势力早就自成一体。若说是要一举铲除,恐怕朝廷动乱是小,国运坍塌事大。”除?你们有这个胆子除吗,又有这个能力除吗?别弄个不好把整个大燕全搭进去了。

    想了想,李定方摇了摇头,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连他这个武将都懂,这个孩子还是年纪太小,说话办事有些冲动。又叹了口气,李定方出言相邀:“世子,军中规定,非战时每日两餐。现下已是酉时,不知世子是自行用饭还是和老夫一起搓一顿?”

    “将军所请,某不敢辞。将军请。”还好,这一番冲动装傻,终于弄清楚了这个李定方不是真的疯子,而是个心系百姓军士的好将领。心中有正气就好,至少就有说服的可能,也不会脑子一热,就把他给砍了。史靖园不禁对这次凌城之行生了几分信心,一扫旅途的疲乏,精神奕奕的随着李定方出门用餐。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无话。饭后李定方按照原本的作息去翻读兵书,史靖园一个人留在了军督处的客房。

    由于和李定方的关系有所缓和,史靖园的活动范围也就相应的大了些,至少可以在客房门前的小园子里走走。待遇也好了些,有两个李定方的亲兵帮他看守房门,当然,说是监视也可以。

    正值秋季,天高气爽,又是旷野,所以虽然才戌时,天已然全黑。

    万般寂寥,唯有些草虫还在不停的鸣叫。抬头仰望星空,宇宙浩瀚,星空幽邃,一个人显得那么渺小,忽然就生出几分无力感。

    这些年,他们做了无数的努力,可是,即使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的敌人,仍然是那么的强大……

    是啊,那个敌人虽然如今骄横奢靡,可是他就像是这浩瀚的星海一般,深不可测,广阔无际。他一手遮天,可是这一手遮天也是要本事的,他手上把握着燕国大部分的兵马,掌控着燕国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这样的敌人,是他们可以挑战的吗,这样的敌人,他们能战胜吗,这样的敌人,他们到底……到底是不是在做无用功呢?

    又想到如今的燕凛一个人在京城孤军奋战,史靖园心里很担心。如今封长清人在定州,自己又在凌城,一个个都离京城那么远。燕凛身边连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心里越想越担心不安,也越来越迷茫,周围围着点点灯火,心里所想渐渐的浮到了脸上,化作微微的苦笑,对于前途的未知,和对好友同伴的担忧,让他沉浸到自己的小心情中,把他和这个世界都隔离开来。

    “世子前途一片光明,在这里自怨自艾什么?”忽然耳旁传来一句声音,把史靖园招回现实。

    转头看去,正是李定方。

    摇曳的灯光打在他布满沧桑的脸上,少了白日的铁血精悍,多了分柔和,看起来就像是位严厉的长辈,没有那种征战沙场的凶气,倒是容易亲近了许多。

    既然召回了现实,史靖园稍稍理了理自己的思绪,轻轻笑了笑:“自怨自艾倒是没有,只是有些感慨罢了……”秋夜的沉静让人不自觉的放轻话语,面对这一位可敬的长者,内心的迷茫和无助轻轻的从言语中溢现。

    看了一眼和白天大不相同的史靖园,李定方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他抬头看向璀璨的夜空,喃喃张口像是自言自语:“二十年前,老夫被贬到凌城……”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史靖园惊愕莫名。他原本听说李定方是主动请旨驻守边关的,如今忽然知道这是贬谛,怎能不让他失态?

    燕秦两国已然多年没有战乱纷争,这边关驻守之职的任命虽是平级调动,却也逐渐变成左迁,当年李定方主动请缨本就是一个谜团,今日却没想到能闻此辛密,史靖园自然努力的竖起耳朵。

    李定方好似没有见到史靖园的表情,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当年,老夫在先帝平乱的时候攒军功,升上了燕京防卫军中郎将,年轻气盛又心高气傲,看见几个纨绔不守军纪,就把他们都给打了一通,打得他们那叫一个哭爹喊娘……”言语中露出些些傲气,似乎又看见了那群给军人摸黑的家伙们鼻青脸肿的样子,轻轻的半敛眼睑,李定方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却也给我自己埋了祸根……

    兵部一袭调命就把我给贬到了凌城……”毫无掩饰的言语中有些感慨,却没有丝毫的后悔,转头看了看史靖园,李定方似笑非笑,“那天晚上,我就像你刚才那般,对着这夜空,满是彷徨,想了一个晚上。”

    史靖园微微有些脸红,他这么个年轻人,听着一个前辈讲述过往,也不知如何接话。不过李定方看来也没有要他接话的意思,继续自顾自的说:“但是来了不久,我才知道,那些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人,根本没有打算就那么放过我。他们买通了这里的驻守大将,想要在演习练兵的时候把我置之于死地……

    但是就想这么把我李某人给抹杀在此,他们却也打错算盘了。”

    眼中闪过一丝煞气,李定方的语气里也多了分沙场将领的决断,“我几次三番的解决了那些他们派来暗中杀我的人,职位不降反升,成了驻军副将。然后他们终于忍不住了,我那个顶头上司以会战演练之名亲自动手了……哼……他们忍不住,我也嫌麻烦!我当时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斩于马下!”

    史靖园看着眼前人眼中的精光傲气,不禁生出几分向往:这人当年应该是如何的英战之姿,几次三番虎口脱险,又果断决绝,在较武之时,于千军之前,斩杀了驻军的最高统帅!

    傲然一笑,李定方又继续叙说:“我弑杀朝廷大将,自然是要回京领罪的。

    我也做好了秋后处决的准备……我宁愿那么光明正大的处斩,也不要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于暗箭之下!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见到了容相……”

    眼中浮现着一丝的敬仰心折,李定方满是追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那么神奇的一个人……他很年轻,那时他才十八岁,还没有入主兵部。他没有把我关入大牢,而是令我在家中修养,然后过了几天,他把我招了过去……

    那时,我才知道,他以性命作保,把我给保下了……”第一次,李定方的语气中带上了些唏嘘,又隐隐的有些懊悔,“他为了我下了军令状,说会在3天之内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三年内发生的事情,居然要在三天内查出来……

    可是他居然真的都查出来了!”李定方转头盯着史靖园,即使是现在,眼中仍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居然在那几家里面找出了他们和凌城守将私通的密信。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就连那几家的人,在他把书信拿出来之前,都对此事全然不觉,直到那几封信拿出来了,他们才放弃了抵赖,说出了实情。先帝震怒,当时的兵部尚书就此告老还乡,而他正式入主兵部……”

    史靖园对于李定方的感慨和崇敬不以为然,虽说这手段确实厉害,但那几封信的真伪还不得而知,更何况这件事下来,容谦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本身的目的动机到底值不值得别人敬佩感激,确是让人怀疑。

    看到了史靖园不以为然的表情,也大概猜到了史靖园心中所想,李定方摇了摇头:“别以为他这是以性命为博,一举扳倒兵部尚书,自己取而代之。当初的吏部尚书有意请辞,先帝欲让他接替……虽说都是尚书之职,在当初没有什么仗打的时候,吏部远比兵部更有职权……”

    又摇了摇头,李定方轻叹,“当初许多人以为我和他交情匪浅,所以他才为了救我,舍了吏部之职,来当一个兵部尚书……可我知道,我和他的交情,就是在当初先帝争嫡的时候同在城防军任职,甚至都没有照过几次面。那次去兵部见他,才算的上是第一次见面……”

    点点繁星在李定方脑海中化作那人的星眸,朦胧中似乎又见到了那出奇的年轻的兵部尚书,盈盈笑意,带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温和从容把他扶起,原本那人帮了他大忙,他是应该好好谢谢对方的,可是不知怎么的,看着那人的眼睛,就觉得如果谢了,反是对那人的一种轻慢。

    所以当初他什么都没有说,就是拍着胸脯作保证,然后把自己的一条命就那么交出去了……那人是怎么回答的?对了,那人似乎无奈的笑了,然后说了那段影响了他一生的话……

    “将军……?”史靖园的一声轻唤把他从记忆里面拉了回来,李定方忽然感到自己有些老了,怎么这么容易就陷入回忆了呢……理了理思绪,李定方继续叙述当初:“容相,就是那时的容尚书告诉我说,

    这个国家怕是马上就要乱了,他阻止不了,但是至少不能让大燕就这么丢了。边防是国家稳固的基础,是外部保障,所以即使里面再乱,也不能轻易调动边防戍士。他说,很多人看到没仗打,没功勋领,就把守边看做是左迁,那是他们鼠目寸光,那些人一直在为自己打算,从来没有考虑过国家的大局和未来。

    他说,燕国需要一个真正能领兵打仗的将领去戍边……他说他不想勉强我,他让我回去想想,如果想回京,他就把我调回京城当禁卫军统领,他让我自己选……”

    “禁卫军统领?!”史靖园震惊的看着李定方,他知道李定方一定是辞了这个机会,自己跑到凌城来当上将军了。

    禁卫军统领虽然论职位没有上将军高,但是统领禁军,是为皇帝亲信,而且实权大,待遇优厚,受人推崇。若是能当上禁卫军统领,那可谓是真的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了。

    李定方似乎很满意史靖园的惊愕,他豪气万千的挑了挑眉:“本将当时想都没有想,当场就告诉他,我要回凌城!我会回来好好训训这些小兔崽子,我要他们改改以前的懒散脾气,真真正正当一个兵!”

    李定方的话铿锵有力,眼中爆出摄人的光彩。他笔直的身姿和着这傲然的自信,似乎回到了那神采飞扬的青葱岁月,全然没有一丝不惑之年的气息。史靖园心中耸动,不自觉的忽然问出一句话:“那么,李将军这么多年,可曾后悔?”

    这话一出口,史靖园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太蠢太蠢的问题,但是心中也不是没有疑问的。毕竟这么多年边关艰苦,若是在京中,虽然以这人刚直的脾气不会去收受什么好处,但是至少衣食住行样样舒适还是可以保证的。这么多年,他,可曾后悔?

    “后悔?”李定方扬了扬眉,“难得感慨是有的,但是后悔?从来没有!”字字铿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指人心。看到史靖园面上还有不解,李定方用傲然的语气说出他不悔的誓言:“因为这个是他想要的!他要国家安定,他要这大燕固若金汤!我的命既是他的,那么他要什么,我就努力去做什么!”说罢,他双目盯着史靖园,一字一句的问:“这,你可懂?”

    看着那双坚定的眸子,史靖园怔在那里。

    他知道李定方是在隐射他来离间收拢他的事情,但是还是不得不为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惊动。

    这是如何的质朴的感情,是如何坚定的决心,又是如何强烈的信念。那个值得这个沙场老将付出一生的人,就当年的那么一段话,让这个可敬的前辈贡献出自己最闪耀的岁月,苦守边关,一待便是二十年……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深邃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的眸子,还有那微微勾起,带着几分讥讽的嘴角,又想到月夜里燕凛孤单寂寞的背影,那个无论他如何努力也缓解不了的萧索背影,史靖园忽然的愤怒起来。

    想到小时候,父王一直在他耳边吹嘘容谦当然的英姿,似乎冥冥之中,他就是这个世上最英伟,最强大,最聪明,最忠良的人。

    想着和燕凛一起的日子,燕凛每回提到容谦,语气之中藏不住的崇拜和濡慕,以及隐隐间流露出的寂寞和伤心。

    想着自己自己听着别人的叙述,也向往心折了那么久,结果却在一瞬间,被容谦亲手粉碎了他多年的期待。

    如今他和燕凛一直努力扳倒容谦,一直不断的加强手中的权力,意图分庭抗礼。可是即使做了这么多,燕凛却从来没有开心的笑过。

    史靖园这么多年,一直在燕凛身边,对燕凛,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分明可以感觉到,燕凛的悲伤和思念一天比一天重,他做了那么多,却在一步一步把他自己往深渊里推。

    史靖园没有办法,他能帮燕凛收拢权柄,帮燕凛确立政权,可是燕凛的内心,不是他可以安抚的。

    所以他恨容谦,若不是容谦,燕凛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若是容谦一直是父王和燕凛所叙述的那样,燕凛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无依。

    所以,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夜晚,在这个崇敬容谦多年的长者面前,史靖园几乎仪态尽失,毫无风仪可言的吼了出来:“不,他不是……他不是!”他的眼中的怒火几乎化作实质,蓬勃而出,“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容谦了,他再不是以前的容谦了!

    以前的容谦守着自己对先皇的一份承诺,对皇上悉心教导;

    以前的容谦为守护燕国,平乱军定天下;

    以前的容谦毫无私心,以身作则公正严明。

    以前的容谦风仪高华,以前的容谦一心为国,

    以前的容谦身在高堂心系大燕,

    以前的容谦可以为燕国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丝红晕爬上史靖园的眼眶,史靖园的声音已然哽咽,“李将军,你可知道,我和皇上曾有多么的崇敬他。他是那么的温文尔雅,那么的从容高华,他像是个无所不能的神,翻手间便可解决世间一切问题。可是他变了,他再不是以前的容谦了!

    现在的他骄纵张狂,收受贿赂克扣军饷,

    现在的他一心为自己打算,生活奢靡冷落群臣,

    现在的他目无君上傲慢无礼,

    现在的他狼子野心,一心要改朝换代,要毁了这个大燕!”

    这么多年,史靖园一直把心里的想法埋在心底,今天终是忍不住爆发出来了。

    感情发泄出来,使得史靖园的心里的愤怒渐渐平息,逐渐生出来的,是几分落寞,几分委屈,几分痛惜。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把心中的愤怒爆发出来,在怒火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心中感触最深的,是一种被辜负了的委屈,一种被背叛的伤痛,更是一种无力为继的无奈。

    深吸一口气,史靖园逐渐恢复自己的心态,他肃容面对李定方:“李将军,如果你还想要守住以前和容相的那份承诺,如果你想保持容相最后的一分荣耀,不让他成为千古罪人,如果你不是盲从,还有自己的一分良心的话,李将军,请你继续守着这座城池,守着大燕国的咽喉,也护住大燕最后的希望!”

    似乎被史靖园的激动震住了,李定方许久都没有缓过神,等他回过神来,史靖园已经恢复了坚定的眼神。

    李定方不可觉察的叹了口气,不知在为谁的命运叹息,他转过身,摇了摇手,一句话远远的传来:“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吧。我老了,管不动了,我就能看着我这里几个小兵。你们在燕京折腾,我的手是伸不到那么远了……”

    一个决定,让他刚才的光华风采全不见了,像是忽然老了十几岁,脚步中几乎带上了微微的蹒跚,背影里,也显着丝丝的寂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