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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围猎,气势非凡。
一声炮响,鼓角齐鸣,漫山遍野蛰伏着的大小野兽受了惊飞跑起来。
燕国都城向北一百五十里外的草甸,一群全身甲胄、跨马背弓的士兵呼喝连声,驱赶着一应猎物。
时值暮秋,金风微凉,天高云淡。
远远的青黑旄旗指处,整队铁骑四下齐整一分,勒马肃立,拥出两名装束华丽的青年男女。
男子身姿挺拔,英俊沉稳;女子体态健美,秀丽大方。两人年纪仿佛,一路谈笑,并肩纵马而来,相映成辉,令人称羡。
燕国当今皇帝名凛,此时一身盔甲,明黄缎上刺绣着云水龙纹,袖镶金边,围裳分两幅,海水江崖缀底,华贵端严,尽显至尊天子风范。
他今年恰恰十八岁,虽未及弱冠,然而打量身材面容,已然隐隐显出凌驾诸人的霸气。肩背结实,臂长腰细,棱角分明的面容,漆黑高挑的眉峰——两腮细细的胡须已然刺破了少年人白皙的肌肤,露出头来。
其实,该算青年了罢。不过燕凛心里,并没这一层的分界,毕竟现在无人有胆量以这世俗的标准,约束他评价他。
孩提时即位登基,十五岁亲政。三年之间,聚敛人心,把握实权,理政安民,地处北疆的燕国国富兵强,皇帝威望日隆,自此令边邻诸国再不敢轻视少年燕凛。
其时燕国人称当今圣上天纵英资,直追高祖——高祖指的是燕离,当年开疆辟土,铁骑踏遍天下,几乎使得北国无一池一地不插燕军青旄战旗的军神皇帝,十余岁起于草莽,终有江山的少年天才。
史载高祖虽贵为天子,却不好逸乐、不近女色;姿容出众而不喜言笑,性情聪敏而多郁郁寡欢。这样看来,少年的燕凛确是有几分与之相似,只是他身边的近臣却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赞誉,因为毕竟燕离死得太早,那样清苦的一生,莫说为人君者,便是与寻常人家少年儿郎相比,也显得太过惨淡,只是那份惨淡在皇帝治下芸芸生民眼中,便尽数给驾长车踏破千山的豪情霸业遮没了,看不见摸不着。
这时正是秋末,山中鸟兽俱肥,打围的御林军一路奔驰,把那些黄獐白鹿、野兔雉鸡向皇帝御驾之前驱赶而来。
燕凛身边的少女满头发辫,珠翠围额,一身织锦短衣,足踏羊皮小靴,单手控缰,与他并驾齐行,身姿矫健,显然也颇通骑射。两人说笑之间,青年天子声音清朗凛然,少女却吐语甚是含混,显然讲燕国的官话不甚流利。
这是燕凛即位以来册封的第五个妃子,他为笼络北疆游牧民族、安定边塞,许下部族可汗这门婚事,迎娶其次女朝格吉珠丽为妃。
燕凛禀性端方严谨,平日只是勤于政务,不务玩乐,因此也不大擅长在同年龄的女孩子面前讨巧,可惜娶妻这码事他并不能像日常杂事一般拎来史靖园顶缸,他心里又怜惜那女孩子背井离乡,因此也并不想仅仅将这场联姻当作国事处理。这一回他忙里抽身,带着朝格吉珠丽来草场秋狩,就是想让她开心。所幸这位来自草原的公主,性情颇为明朗爽快,燕凛与她谈起北国风光、草原大漠,询问她家乡的情景,两人一时也聊得颇为开心。
一身甲胄的青年皇帝一抖缰绳,马刺一点坐骑侧腹,那匹浑身血红的燕赤宝马立时如风般奔驰起来,朝格吉珠丽跟在他身后纵马飞驰,清脆的笑声飞扬天际。
她笑着说,皇帝……让我见见你的箭法,好不好?
因语言不熟,她还有些分不清“皇帝”和“陛下”这称谓间的不同,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儿似求恳似玩笑,柔软动人。
燕凛回首,于飞驰的马背上微微一笑。
史靖园在二人身后,不远不近地打马跟着,亦是微微地笑。
离开容谦已三年了。
旧相国府前安平街,细细的桃树都成了荫。而他和当年那个一对眼睛闪烁着骄傲豪情,又夹杂着点点阴霾的燕凛,也早已做不得同游少年。
燕凛搭上金鈚箭拉开宝雕弓,双腿夹紧了马腹,追面前一只蹦跳着逃开的黄羊而去,口里笑说着,这张羊皮给你做暖脚垫子。
少女在他身后活泼地笑着应声,我不要羊,我要那只兔子。
燕凛撇了撇嘴,单手勒缰控马,左后方有一只雪兔似是换毛太早,白色的身子在枯草中分外显眼。
两马并驾,追风逐电,可惜猛然一只苍鹰从半空扑下,一对利爪嵌进那兔儿的背,任凭猎物几下徒劳挣扎,便双翼一振,直上云天。
朝格吉珠丽一声惊叫,这苍鹰搏兔的一幕在二人面前上演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燕凛微微一皱眉,向后一招手,史靖园飞马赶上,解下背后朱弓递了过去,燕凛手握双弓,马鞭一挥,疾驰而去。
他眼望着那鹰挟着兔子越飞越高,忽然自马背上一振臂,一声沉喝。
双弓一箭,弓弦给他一拉之下,开如满月在怀。
箭如流星脱弦,马下的细犬一声吠,向着那飘飘如纸鸢坠下的鹰奔去,不一会儿衔了来,献媚一般送在皇帝马前。
燕凛一笑。
一箭双穿,先射中那兔子,再穿过鹰腹,将两只连做一串。
他把兔子连着鹰交在女孩儿手里,笑着说,你看,给你的。
朝格吉珠丽紧紧望着他,满眼如醉如痴。
她说,你不但是个厉害的皇帝,在草原人的眼里也是大英雄,我先前只是很喜欢你,现在更加敬爱你。
在这少女的心里,跋涉山水,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嫁给个全不认识的男子,那种悲哀和不甘,如今便给这喜悦冲散了去。草原的女儿,那一时间计较的只是,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个天地少有的英伟男儿。
燕凛给她这话说得心里微微一热。他看着那少女抱了猎物,笑颜灿灿。
她快悦的容颜美如朝花。
“父汗说得不错,草原的部落不和燕国战,我们永远是兄弟邦国。”
——她和乐昌是很不同的,乐昌心善,平日看见稚弱的鸟雀都要伤神,她担心他的身体,担心他和别国妄动干戈,尤其担心燕国和秦国。
那样重的忧虑,让小小的女孩儿更显柔弱,她心里燕凛是天地之间最善良温柔的存在,是她可依靠的兄长。
而朝格吉珠丽的眼里他是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让草原骄傲的牧人的女儿为他驯顺如羔羊麋鹿,才值得族里那些跨刀背箭驰骋北疆的英风男儿对他俯首称臣。
燕凛向着少女微笑,他年青的容颜也是足以令女孩子倾倒的刚毅俊伟,他在少女面前伸出手,女孩子把给日头晒出健康麦色的手放在他手里,跟他缓缓归去。
你知不知道,草原上的青年,头一回打到的猎物,就要拿了去送给心上人。
朝格吉珠丽咯咯地笑,畅快悦耳。她是他的妻子,虽然眼下还未必爱他,然而却已经开始为他骄傲。
而燕凛忽地想起,还是孩童的他,初次秋狩,也是一箭射倒了只兔子,亲自捧着,那样兴高采烈地送到他的太傅眼前。
那人叫容谦,是两朝元老,是看顾他长大的慈父,也是他掌了权第一个下令锁拿的顾命大臣——人如其名的雍容君子,平和中正。
那天他穿了全套的宰相官服,红袍玉带,修洁端雅,温润如玉。
于是皇帝想,自己怎么会犯那种错?
再回首,往事恍然如梦。太和殿上恍惚的灯光,看不完的奏折理不完的政事,他连那人的容颜都快记不得,哪里还有机会,为这丁点的悲哀泪眼滂沱。
大队人马回返驻地的时候天上已升起了白色的月亮,散落的星星弥漫着温柔的光芒。秋月明,秋草长,秋虫的鸣叫,凄清悦耳。
燕凛并不是第一次知道,身为皇帝,他一点微薄的宠爱会是臣子无上的光荣。不过他是第一次领略,身为丈夫,一点柔情可以是妻子最大的幸福。
他们都是他庇护下的存在。
朝格吉珠丽笑着对他说,陛下,朝格是星光的意思,你是天上最亮的星星,我们都是你的子民。
燕凛在凉凉的晚风里,于马背上仰望星空,于是他看到了光辉粲然的北极星,于皎皎星汉中凛然独立。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古人是喜爱以北辰来喻天子的,称孤道寡,四方为尊。
他想起容谦曾经怜惜地对他说过,帝王,本是无己之人。本来他不明白,直到年纪渐长,直到肩扛天下,直到那人渺渺冥冥不知所踪,他俯瞰自己羽翼之下,如画江山,无数生民,方才惕栗,方才醒悟。
方才……像那人所说,为自己骄傲,到想哭。
谁愿意做那耀眼的北极星,孤伶伶,留在空茫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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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秋夜分外清凉,墨色的天空中银河如带,闪烁的无数星子,分外美丽。
青姑搬了几张竹椅,陪容谦在小小院落中纳凉。
男子半闭着双眸倚在躺椅上,手掌惬意地摩挲着扶手上光滑的竹节,触感滑润微凉。他身上披着一领普普通通的鸭蛋青粗布长衫,仰面向着一天星汉,神态怡然,比之身在庙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更显雍容冲淡。
青姑悄悄地拿眼睛看着他,寻常的青年,这个年纪正是满心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气的时候,而她面前的容大哥,却仿佛已经看遍红尘一般,通身都是一种翩然物外、了无挂怀的微微倦意。
她这么打量着小容,却并没料到其实对方心里正是极世俗的打算,片刻那男子忽地显出一副极苦恼的样子,指尖揉着眉心。
“……青姑,上回给你谈的那门亲事……”
他话说了一半,睁开眼,一副困顿神色。
对容谦来说,整整四世都是顾命大臣,受君主举国相托,是毫无疑问的国士大材,这一辈子纡尊降贵干起给人说亲的行当,却屡屡受挫,让他几乎要开始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青姑低头不语。
她因为貌丑受人白眼并不是一两天,自那人在她身边,她就渐渐地想得开了。然而碰上有人瞧不起容谦,她却打从心底里觉得受了侮辱,这一回又是忍不得,和人吵了一架,怒冲冲去了。
然而这些,她在容谦面前却说不出口,只是低头搓着衣角,一副极尴尬的样子。
容谦自然早就知道这门亲事又吹了,事关自己,他本来是万事看开的性子,又知道青姑是个重恩情的朴实姑娘,可要是因为这点连累了她,就有违自己的初衷。
他轻轻叹了口气。
青姑听到他一声长息,不由得脸上红了。她早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瞒不过容大哥,可是要她自己清楚解释出来,又怎么能够呢。
俄而听见那人悠悠地说:“青儿,你想差了。”
青姑听到那人的话怔了怔,抬起头来,正对上容谦恬淡的面容,她给心里那股不忿就有些按捺不住,冲口说道:“容大哥……说亲这事就这么算了,我知道自己貌丑,上门的人一个个都是图财,我心里也凉了,反正一个人又不是不能过,我宁肯就这么一辈子,也强似受那些人的拘束。”
小容闻言,在心里又是长长一叹。
你不是不想成家,是眼下你想守着我……他这么想着。
在小楼的时候,敏欣曾经告诉过他,水至清人至察,都是天下至大的不幸。彼时他只是淡笑,他自然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洞透人心,只是生性并不好争辩,因此也就默然无言了。
或许小楼的同学只是不懂他。他可以把偌大一个燕国握在掌中,求全责备地将燕凛培养起来,纵然遭受伤害,仍旧毫不挂怀。
记得当初他受凌迟之刑,万人围观中,犹能够对方轻尘侃侃而谈自己这一辈子的对错得失,条分里析,宛如一局棋下完之后悠悠然前来复盘,检点其中的缺漏之处,一一指出,明晰清楚。他自以为这是最自然的处事态度,却将那人气得发笑,不知该如何评价他是好。
……难道不对么?
小楼历世的四人,唯有他将燕国的局势维持最稳,比起轻尘而言,他的执念是几乎淡薄至无的,分内之事,一丝不苟,求不得者,也决不强求。即使失败、即使有非他所愿的突兀变故,只要以一颗平常心,将双方可能遭受的损害降到最低,也就是了。
……何况,他远引之日,那倔强的少年皇帝亦曾经如耍赖的孩童一般,抱着他的腿,哀哀恳求。
由此,他便自觉该没有什么遗憾了。人去情在,毕竟这世上不如人意者十常居七八,于他又何能不留下一丝残缺呢。
夜风拂衣,甚觉凉爽,容谦惊觉自己的思绪一时飘得远了,他略定了定神,方回过头来,笑着看对面布衣荆钗的淳朴女子。
“青儿……”
他这么轻轻唤了一声,若有所思。虽然心里打算过就这么陪着青姑过上一辈子,然而对这个平凡女子而言,自己又焉能替代她的一切。俗世中人,就该有世俗的幸福,阡陌小巷,鸡犬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平实度日,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境地。
他这样想着,身子轻轻向后一仰,扬眉笑着说道:“要不是给你说亲,还真看不出你性子这么泼辣呵。”
青姑红了脸,要分辩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容谦想了想说道:“就是我讨老婆,对方家里若有个来历不明的人物,也必定要问个明白的。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下回有人问起,你便告诉他……嗯,就说我是南方水患的灾民,弃家来此……”
他想起如何给和青姑相亲的男方解释自己的身世,脑海中浮出若干借口,细想却都嫌不够周密,他思忖自己就这么和青姑开一辈子茶楼只怕决不可能,若哪天封长清找上门来,只盼别给她平添麻烦才好。
“总之,反正现在茶楼生意红火,你也不缺积蓄,将来成婚了,咱们自然是分家比邻而居,你跟说亲的讲明白就对了。”
他知道青姑心地善良,因此也并不提茶楼给她做嫁妆这回事,目下他只愿一切随缘,倘若那女子成家后有了将来生活的打算,那么两人就此相别,也未可知。
可是青姑听了他的话,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露出些泼辣的颜色来。
“容大哥……这些事你没亲见,我也不想和你细说,那些男子的心底可算凉薄透了,我自己瞧着也不愿意嫁,我看这些事都是不能强求的,你也就别忙活了!”
小容怔了怔,从前青姑对他,俯首帖耳不说,常常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看他的意思,这回竟改了常态,来怪他瞎操心了。想到这里,容谦不禁微笑起来,而口里只是说着:“青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所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
“你别露出这种模样……人生在世,要是耻于言‘利’就太迂腐了。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有人看重对方的美貌,有人就愿意挑拣对方的心地,就是乐意找个家资丰厚的,也是无可厚非。人活在这世上,除非找个圣人嫁了,不然心里哪能没有些自私的计较呢。”
他这样淡然议论着,青姑怔怔地听,脸上的神色渐渐地如水柔和。最后女子轻轻地说道:“容大哥,你的心地,实在是太好了。”
小容笑了笑,他并不是心好,只是为人一贯如此,心态一贯如此罢了。小楼里现在还在历世的四个,都是选了艰深论题的,几辈子几辈子地练着做人,也都有了一身红尘不侵的功夫,只是各自性情不同,各自选择也不同罢了。
阿汉纯善,恩仇转眼一忘成空;轻尘决绝,斩断羁绊毫无犹豫;劲节洒脱,冷眼看世傲笑风云……而他,只是颇笨拙地,像解一道艰深的数学问题,试图一点一点地,把人心拆解开来。
没有圣人,没有完人,其实人人活这一辈子,感情理智的活动,都是有常理可循有通法可据,看多了,自然就明白。
可是自己真得明白了么?
小容想起来他打马出宫的那天,将被他打晕的少年皇帝放在矮榻上,他出门的时候最后回一回头,见着那明黄龙袍之下的身躯,犹然流露着少年的纤细。
那时他并不为自己的流连感到赧然,或不安。他和轻尘不同,有牵挂便坦坦荡荡地承认,他不是忘情的圣人,这样有怀念有不甘,才是自然平常,无需讶怪。
他走,是迫不得已。若非身体的状况难以确认,他不是寡情之人,必定不会置燕凛的苦苦恳求于不顾……只是,倘若那孩子不求、不哭,他是否还会留在他身边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小容觉得自己一贯的思维当中存在某种难以解开的症结。他终究把不准他最后一世的命里那根线。
——或许只是我自己太拘桎了吧。
容谦如此想着,只是自己想不到、不甘心他培养的孩子身上,出了这种完全在他预料之外的变故,因此执着,因此放不开,因此……他想着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别为了潜在的私心,误了自己别人。
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口忽然一阵车马喧哗。
容谦皱了皱眉,他和青姑的居所距离京郊的官道不近,这时候有访客上门,只怕是有什么麻烦事找上他来了。
青姑也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对容谦说:“容大哥,你坐着,我去开门看看。”
小容此时腿脚还有些不灵便,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青姑应了一声,回身急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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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是封长清。
青姑怯生生地把这个穿着极平常的黑衣的男子迎进来,她看到保长卑躬屈膝地跟在后头,犹豫地向里张望了一眼,便急急地告罪走了。
容谦拖着自己的跛脚,有些趔趄地走出来,他平日自行练习走路,或者带了饭食慢慢踱去茶楼看青姑的时候,都是极悠闲的,可是这时料到那人夜里上门定有急事,而且必定是和燕凛相关的急事,脚下不由得便走得快了。然而身子并不是仅仅听凭他思维的使唤,容谦扶着二门的门框,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里想着走得快,脚下就愈发地磕磕绊绊起来。
心里虽然是万分的忧急,然而封长清此时也没忘记礼数,望着走出来的容谦,他快步赶上去扶住,俄而一揖为礼。
“事出紧急,您随我外头上车谈吧!”
男子并没开口称呼他容相,只是淡淡地看了眼青姑,“我这回来是纯私人身份的,搅扰两位,您要是不放心,我就拜托人照顾这位姑娘……”
青姑嗫嚅着,她看了看小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插口。
“……我,不碍事的,容大哥要是有事……就不麻烦了,给四周邻居见着大张旗鼓的,倒不好。”
这时候,青姑心焦封长清气躁,唯独容谦,脸容如水,眼波如镜。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对封长清吩咐了几句,忽地回身拍了拍青姑的肩。
青姑给他沉而润的眼神看着,心里渐渐地凝定下来了,她早就奉容谦如天人,这男子身上有什么奇异行迹,在她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封长清眼望着小容。
在他心里,要和容谦讲的事自是胜过眼前这村姑百倍重要,而他愈是忧急,那人竟然愈是淡定起来。
小容心里,当然不是不急封长清所急,相反,事关燕凛,封长清越是沉不住气,那份隐隐约约的惊怕疑虑,也越是渐渐地涌上他心头。只是,燕凛那头的天塌地陷,便是意味着他和眼前这淳朴女子从此的海天界限、两相别离,这一刻,就容不得他关心则乱。
他看着对方,青姑的面容上,几分无措几分赧然,掩藏着目光里那份殷殷情切,向他直望过来。因此小容心里只是叹息,或许人之真纯,并不真似水晶冰魄的玲珑剔透,只可以浑金璞玉之拙之朴与之并论罢了,而他能有至宝在侧而识之,也是人生足值庆幸、足值自夸的领悟了吧。
“青儿别怕,长清是京里做官的——也算是我的老朋友罢,我在你这里住着,也是他暗地里看护,现今他那里有事要我拿主意,不能不跟他去。我进京之后,让他派人给你送消息,你只管照常过日子,等着就是了。”
这么淡然安排着,却也并没多啰嗦什么,容谦只是极沉稳地扶了封长清的手,说:“你带了车马?”
那人点点头,青姑目送着两人走出这农家院落,板门一声吱呀,她终究鼓足了勇气,望着马车载着她命里那个不凡之人渐行渐远,四周邻人窥探的目光随着扎扎的车辙声在她身上逡巡,青姑忽然想哭。
今天的夜分外晴朗,天高云淡,秋气爽朗。
夜空之中,群星辉耀,北斗的七星灼灼闪烁着,却无一颗的光辉能胜过高悬天极的星宿北辰。这些星子,想必便是皇宫里钦天监夜夜仰望,以做偌大一个国家的运数所依吧。
她一直是畏惧去猜测容大哥的来历的,在她有限的智识里,或许觉得那人像受世上所有说书先生青睐的人物,是智谋胜天的定国军师,是胸怀四海的阔达隐士——是,只要微微一笑,就能改变命运的风liu人物。
就像这样的人,往往真心所向的并非金帛天下罢,如同那人跛着脚,每日冒着日头,穿过郊野小道,提着一篮的饭食,悠悠然来到她身边,闲言,笑谈。
小容给封长清扶进车里坐了,第一句话并没问燕凛。他只是说,青姑这事,知会县令一声吧,我这骤然离开,别给她招惹村里人的什么闲话。
封长清点了点头,他是极聪明的,虽不解小容的心思,但是那人既然有意照顾那个看上去平实木讷的乡下女孩儿,他便尽力把这事办的周全。
然后他开口对小容说:“谢容相。”
小容笑了笑,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封长清谢他的意思,因此只是明白问道:“陛下处,有何变故么?”
“容相明鉴,呆会儿车走到大路口,我就得和您分开了。皇上京郊游猎时受了风寒,病倒了,现在御驾在鸣鹿苑……”
说到这里,封长清咽住了片刻,他本是极沉着冷定的男子,一路上也为如何对容谦说明这事打了几次的腹稿,而如今仍是艰涩难以出口。
顿了顿,终于还是说道:“随军的几名御医会诊了两次,觉得是痘疹。”
他这么说着,语气仍然沉稳,而目光已不自觉的偏向一旁。
这句简单的话,落在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的容谦耳里,让他咽喉一凉,心头一沉。
这几世经他手的噩耗,不知多少。瘟疫、饥荒、兵败、叛乱……再奇惨悲凉的天灾人祸,他听过的、想过的、处理过的,都是说也说不完。
他是宰辅,是荷国重镇,上到幼帝,下到群臣,再到国家生民,那一份份的或者凄惶无措或者忧心焦灼,还都指着他给疏导、给安抚平定、给指一条回天之道呢。
那时后他总是能令人依靠的,他还能够笑着给人解释,你们有没有听过昔日丙吉的事迹?忧牛喘,而不问横道死人嘛,这道理一样的,是宰相的职责,宰相的职责啊。
于是小容点了点头,他是明白地知道自己不是医生,使不上多少力气的,他只是知道古人讲痘疹是天花,在这个时代,大抵只要染上,就得生死由天了。
……由天,不由己不由人的。
封长清斟酌过多次,要怎么和容谦说这话。燕凛还年轻,皇帝无子嗣又无弟兄,他请出容谦来,第一就是指望他扶国的,燕国皇帝子嗣历来都不旺,因此帝位的纷争也没秦那般的惨烈不忍卒睹,然而这是一国之重,宫掖之变……不能不防。
他在容谦水一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心里的激荡来。他明白,这位前宰相对于权谋术数这些“阴策”都是不热衷的,其实也从未见他说过任何评论宫廷勾斗的言论,而且……容谦对皇帝的感情,他不敢蠹测。
只是,要是燕凛危殆,要容谦去给他的身后事做算计安排,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然而那人只是淡淡地说:“嗯,陛下要你回京。”
封长清说不出话,点了点头,片刻才说:“皇帝的密旨,要史世子和我进京,世子去秘宣几位军机大臣。我随同九门提督罗彦大人……拱卫京畿。”
小容略沉吟了片刻,才答道:“皇上的心思,确实缜密稳妥多了,罗彦是可信之人……近京驻防的青林军,调兵的虎符在谁手里呢?”
“世子拿着呢。”
他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黑夜里秋风掠过林梢的呼啸格外清晰,大路上单调的马蹄哒哒声中,一丝丝的灰云掠过了月亮。
京郊的鸣鹿苑,皇帝寝居的内殿安静空旷。
鹤嘴香炉里吐出的香烟缓慢地爬升、消散着,视之如同夜里放慢了脚步的时间。
一层层遮蔽了殿中人的身影的鹅黄帐幔,因轻轻开启的门户中拂入的微风而缭乱动荡着。
“靖园?是你回来了吧?”
青年天子的声音,略低略轻,稍显沙哑,然而镇定逾恒。
“……陛下。”
史靖园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沉郁味道,他和燕凛倚重的几位老臣不同,是玩伴一般陪着皇帝长大的,感情好,加上年纪又轻,这时便难把持住自己颓唐悲伤的心绪。然而他还是极力控制着,低声说道:“按照陛下的意思,包括首辅沈太师,各位阁老都招来了。要几位大人进来听训么?”
燕凛轻轻哼了一声。
“……来了就好,朕是要他们在身边。”
他的话里,倒听不出一丝忧郁,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傲慢。从他十岁出头的时候起,燕凛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越是逆境之中,越是困顿之时,反而越是强硬、倔强、不肯服输。哪怕是十五岁时那场刑场惊变,他也是靠着这股勇悍镇定的劲头,令容谦刮目。
皇帝淡淡地说:“靖园,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别说眼下太医还没确诊,就是真得了痘疹,还有十多天的日子活呢。朕离京的时候是太师主事的,听说前天南疆来了军情邸报,你给朕说说是怎么回事。”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的。”史靖园微微皱着眉,“那份文书我也看过了……咱们和秦国接壤的南塘、育平,都是边民杂居,前些日子开市贸易,不知怎么的有了民变,驻边的岳中霖将军来不及请旨,直接出兵平了变乱,现在他带着人马进驻南塘城,还暂时接管了这两地的政务……他这回是上表请罪的。”
“请罪?他知道请罪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么。”燕凛一阵笑,人在病中,忽地急促地呛咳起来,他因病势沉重卧床已四天了,先是通身高热,脉浮而细,继而就出细小的疹子,这会儿因和史靖园说话,已把身边服侍的下人都遣了出去,史靖园喊了半声陛下,燕凛登时喝了他一声。
“别过来!”
他语气严厉,然而体弱气虚,嗓子便发尖发细,燕凛听着自己的声音着实难听,便皱了皱眉头,笑着说道:“靖园,别怪我见外……你也别站着了,自己从那边搬个凳子,坐下和朕说话吧。”
史靖园鼻子一酸,背过身借着拉凳子的机会,暗地里抹了抹脸。
燕凛隔着床上的金缕帘和他笑着,“中霖还是容相在时提拔起来的,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他这小子的帅府本该离南塘六七百里的……待会儿你替朕拟旨,问问那边的民变有没有他在里头使坏。”
史靖园纵然在伤心中,听了这话也不免莞尔,他定了定神,正色说道:“皇上明察,咱们和秦国虽然交好,但是南塘和育平是秦军北上的战略要冲,秦国朝廷没和三皇子反目的时候,这两个地方在秦人手里,边关岳将军连觉都睡不好的。”
燕凛支起了半身,他烧得厉害,全身滚烫,口干舌燥,拿起床头小几上的热茶喝了半口,极冷静地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按道理秦国是乐昌的娘家,不过朕不会就为这个委屈咱们自己。不过你也别太替岳中霖说话,他是出名的铁公鸡,对外头狠,就是跟自己人都得争一争的。呆会你们起草道诏书,就按朕的意思,说如此鲁莽,绝不可再。”
他说了这几句,稍微歇了歇。史靖园闻言又是一阵心酸,他怎么会不明白燕凛的心思,就算岳中霖使出的策略高明,然而皇帝害怕自己时日无多,国内又要局势不稳,便再经不得和秦国的关系动荡了。
“……这几日大小的政务,就交内阁议定吧,现在太师他们在哪里呢?”
“在西偏殿候着,有下人在一边端茶递水,不会委屈几位阁老。”
“那就好……靖园。”
燕凛笑了笑,“朕也累了……”
他侧着头听了一阵,“那边好安静啊,看样子那些老臣是给朕吓着了。”
史靖园双手扶膝垂头,不知该如何应答。
燕凛回过头,在这烛火昏黄的大殿里,透过榻上帘栊,极为专注地看着这个自小到大唯一朋友的脸容,以颇轻柔的语气说道:“靖园,这些年朕也委屈你了。”
容颜端整的青年吓了一跳,猛然抬头,顿了顿,哑声说道:“陛下何处此言?靖园的才干平平,这些年蒙受陛下殊恩,本就是超出应得……”
燕凛的语气极平稳,隐隐含着一份少见的感情:“你错了……靖园,这三年我时常想起,当初叛军攻入刑场,箭矢如雨,血花四溅,你一直都护在朕身前。非只如此,从小到大,凡事你都为朕着想,一直到今日,朕该感激你。”
“那是臣份所当为。”
“不,不是你份所当为,朕想过很多次,当年若非容相以一人之力扭转局势,救下咱们的性命,如果你真得死于乱军之手,朕就是跟你一起丧命九泉,也不能向北靖王交代。”
史靖园听了这话,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迷惘,他对于燕凛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不甚明白,只听见皇帝慢慢地发出一声轻笑,柔和地对他说:“朕今天和你说这话,可能有些不当,但是都是朕的心意——你也先出去歇歇吧,明早朕召你和众位阁老,商议传位的事。”
史靖园喉头几乎要哽住了,他哑声答应了一句,扭身就向殿外疾走,生怕自己忍不了那两汪眼泪。谁知,他一手扭开大殿门的横栓,一脚跨出去,在苍凉的月光底下,就见着了一个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人。
殿内昏沉着想要浅睡片刻的燕凛,满脑子都是嗣君、传位等等的繁杂思虑,他想着自己的三皇叔家教一向温柔敦厚,他儿子今年才带着吏部的人下去整顿各省的亏空,成效颇为明显……皇姑嫁了镇远候生的长子拿过科举一甲第三名……
忽然听见外头史靖园的一声失态惊呼,他登时全身一颤,伸手就按了床边的剑,勉强提高声音,叫了一声:“靖园,外面是何事喧哗?”
颇为持久的一阵沉默。
然后是一命老臣在外头,语声激动地道:“陛下,封统领找了左相容谦,前来见驾。”
论理容谦早就不是宰相了,现在的身份也只是布衣,不过自他走后,燕国的相位从此空悬,这些内阁老臣这会儿自然而然地奉他为相,毫不迟疑。
燕凛并没像史靖园一般失声惊叫,他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头还是昏沉的,腰肢酸软,几乎难以支撑身体。燕凛手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茶杯,一不小心就将它扫落在地。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烧昏了,不然他踏破铁鞋寻遍四海的人,怎么就这么送到自己跟前?
但是他嘴里的话仍旧是极得体极平静的,“容相来了?还等什么,请进来吧。”
这么说的时候,他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扇透着微波月光的门,只是因身体的高热,满眼疼痛昏沉。眼里是个瘦削的人影,衣袍飘飘地,跛着脚,慢慢走进来。
那一刻他几乎想发怒了,就算是外头的老臣们,难道就没一个有眼色扶容相一把么?
小容慢慢地走进来,拂衣,坐在适才史靖园搬来的凳子上。
燕凛几乎是在内心深处松了口气,倘若那人就此走来,他……拦是不拦?
可恨此刻相见,自己这进退维谷的难看模样,尽数落在那人眼中。
可是,可是总归已然三年未见了,他以右边手肘支撑着身体,目光深深深深地流连于那人的容颜之上……看不清,那一刻就仿佛有云翳障目,拦在他和那人之间。
燕凛觉得自己今晚总在笑,他定了定神,说道:“容相……想不到封长清竟有本事,把您找来。”
他说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和史靖园的对话,那人是否已然在窗外听了很久呢。
这样想着,他挺了挺胸膛,维持着一贯的冷定模样。
“有容相在,凛也不急了……朕想明日就启程回宫,后嗣这事一时也定不下来,要是太医确诊了,朕就召三服内的皇亲一概入宫候安,禁军是长清调派的,料他们也没那个手段能闹出事来。”
他就这么侃侃而谈着,那人只是不说话,忽然轻轻地站了起来。
燕凛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弹起身来。
“容相……”
他想照着吩咐史靖园的样子,告诉容谦他这病不好,两人还是该远远地坐着说话罢了,可是看着那人拖着跛脚走过来的样子,他的喉头只是一阵一阵的痉挛。
“小子……”
容谦今晚的第一句话,是他那种说话的方式、声音、神情和态度,又是沉厚又是淡然。
随着这一句,帘子给那人的手撩开了,而燕凛从来没有觉得烛火的光芒也能如此刺眼。
无处躲藏,霎时间浑身一凉,万种滋味袭上,无从说。
那人看着他,眸光温良如水,眉眼间似是暮色低沉。
燕凛听着被他呼为容相的男子低声说道:“……你就这么不怕死?”
……都说边关如雪的月光底下,一只芦管小曲就勾得下百千铁骨男儿的热泪。
容谦的声音也如疆场的乡曲一样拂过他的耳畔,燕凛连脸上挂下的泪珠都没有举手去擦。
头疼得厉害……他并不感到什么羞赧的,燕凛看了看容谦果然空空荡荡的一只衣袖。
“……太傅。”
一个称呼,时光却并不会随之倒流会三年前。
“朕大了,果然想做个暴君——朕简直想三朝前写燕史的容良老先生都跟着太傅拉出来鞭打好多遍——朕说的话太傅就不能听一回……”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燕凛忽然记得是因为自己的颤抖,他并没叫容谦不要过来,不要接近他的卧榻,不要冒传上这病的危险。
十八岁的皇帝有了宽厚的肩膀,笔挺的肩背,以及合乎一国之主的容貌——英俊沉稳。
这时候病态的红色正如霞光一样,在燕凛的两颊熊熊燃烧着,他滚进那人怀里,哭着喊。
太傅——朕是没父母的,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朕……
好没由头的话,好没道理的指责,可是那个万事通透的仙人宰相竟然第一次没有把正了他的脸,给他讲那一套一套的道理,只是一把搂了他。
小子……太傅疼你。
容谦抱着他养大的孩子,燕凛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燕凛滚烫的两腮贴着容谦的脖子,痘疹还没蔓延地太厉害,只是在裸露的皮肤上一片一片细碎的红点。
燕凛在他怀里抽泣。
反正朕也让太医种了痘……要是能成,那就不是这病,要是不成……太傅都不怕死,我干嘛要怕死!
这一夜天上的北辰星分外明亮。
小容抱着似要哭似要闹不知道脑袋里想着什么的孩子……已经不能叫孩子了,是个从少年过渡的青年。
燕凛镇定下来,赶紧把他推到一边去,小容毕竟一句道理也没讲……那时候他忽然不喜欢条分里析,不喜欢利弊对错,也不喜欢那一套一套的道理了。
大概是他没什么可教他的了,他教不出一代人君……千古帝王,不是人教者。
他只想说,小子,现在太傅疼你……别的话,放着,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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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凛凡事都不喜欢瞒下,特别是他的病。他想着与其让底下人猜东猜西人心惶惶,还不如三句话说明白,大家节哀就够了。
这一天他在门里哭,史靖园在门外哭,第二天他果然坐马车回了京城,召三服以内的皇亲进宫候安,北靖王看着这事不对劲,也进宫来,陪着一干各有心思的金枝玉叶坐殿。
“野ju花、荆芥、土茯苓、蒲公英、牛蒡子、大青叶、桑叶、赤芍、车前草……”
御药房里的老太医絮絮叨叨着,开了张方子,额上汗珠微渗,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伸袖子一擦,满脸爽朗微笑。
给皇帝喝的药,照旧是要有人尝,屋子里容谦端起碗,马马虎虎地准备喝,他知道药里头有甘草,可是那味道恐怕一点都好不到哪里去,燕凛从帐子里伸过一只手,把碗抢了,大口喝完。
他说:“容相,朕悔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给岳中霖下那道旨呢。”
小容靠在椅背上,这一天照旧秋高气爽,阳光温暖。
史靖园慌慌张张地往外跑,燕凛让他去印邸报安抚民心,他路过皇亲们呆的悦容殿,里头北靖王正慢条斯理地说着什么,他看不见,大半听者还都是大松一口暗气的满腹轻松。
小容沉吟了很久,迟疑着说:“皇上,臣现在怕是不宜做官……”
燕凛在病床上拿着一份奏折看。
“……是是,容相,都是朕不好,虽说是太医院误诊,朕这么大人还出水痘惊着容相了。朕可以封您个布衣丞相,学那些千古的佳话。”
小容正眼看着燕凛,满身深浅的疤,年纪大了……他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下去,本来好好的相貌,可别就这么添上污点。
那边厢又有太监进来递了两盅石鸡汤,说是皇后炖了孝敬容相和皇上的。燕凛抬头笑了笑,眉眼冷峻刚健。
然后他看着小容,眉头微结。
“容相……”
他这么说着。
“容相是个心善的人。”皇帝这么定论,“当年你走,是朕犯下的错,朕没胆问你要理由。”
“朕更不想拘束了您,这么说吧,天大地大,从今往后,不管您还要往哪里走……”
燕凛还是看着小容,忽地扬了扬眉。
“朕总还是记得,容相说过,您是疼朕的。”
他这么仰在榻上,微微闭了眼,半晌,慢慢睁开,微笑。
孩子的眼神如冰,青年的目光似火。
小容想,毕竟长大了,心还倔,嘴却甜。
这一年的秋天,自燕国的天空仰望北辰,分外灿亮。
钦天监说,吉兆,北辰喻君上,我大燕国国运将兴。
幸哉,北辰。
end(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