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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寿宴这一天,宫中很是热闹。
太子平日在东宫中便是宗族公子之首,因其性情仁厚,宽以待人,人缘颇好。一大早,来贺寿的少年们或骑马或乘轿地入了宫来,少阳宫的门前人流如织,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太子穿戴一新,绛衣博袍,发束琼弁,人如温玉,端坐堂中,微笑地接待着前来贺寿的宗人。
文珠应炎铮之邀,早早地就来了,入宫后先去找了炎铮,二人有日子不见,拉着手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文珠性子活泼跳脱,时常入宫说给炎铮许多新鲜事,这一次,她正笑嘻嘻地说着那个木头,闵旬。
一个来自大漠关边的同龄少年,沉默寡言,自小就浴血沙场,身手不凡,在集市中一招便将自己逼倒在地,迫不得己拱手让出了囊中之物……
炎铮听到闵旬在集市中拦下了文珠那一段时,顿时顾不上责怪文珠又去偷偷找这种乐子,一颗芳心便被这个与众不同身手不凡的凌厉少年吸引住了。楚国宗室少年多好细腰,崇尚斯文有礼,贵族中人的武风较楚王那个年代,已经不复兴盛。文珠口中这个冷峻少年,在炎铮心中掀起了一丝悸动,炎铮眼中闪过激动的光芒:“果真竟有这么快的身手!上一次你在宫中与哥哥比试,太子哥哥都拦不住你的!”
文珠摆摆手,笑道:“那是太子哥哥让着我。如果这二人碰到一处,应该也是难分高下的。”
炎铮双手托腮,眼神中闪过一丝梦幻般的神色:“真的有这么厉害么……哪日你带他进宫来,让太子哥哥看看……”
文珠看着炎铮向往的眼神,促狭一笑,伸手捏了捏炎铮的桃腮,说道:“小妮子,恐怕不是让太子哥哥看看,是你要看吧……”
炎铮羞了,脸上绯红,立刻伸出手指去挠文珠的痒痒:“你坏死了,让你乱说,让你乱说……”
文珠笑着躲开,摇着手笑道:“你想见他?只怕今后你见他,比我见他还要容易些。”
炎铮停了手,怔住了,问道:“这是为何?”
文珠笑道:“如今他人就在宫里,大王常识他的勇武过人,让他留在宫中卫戍,如今归环列之尹调遣。”
炎铮哦然,见文珠又一脸坏笑地望着她,脸上一红,飞了文珠一眼道:“不知太子哥哥知道你专爱去集市上……不知该怎么想呢。”
文珠执了她的手,笑道:“好啦,如今扯平了,你莫要说我的事,我也不说你的小心思……”
炎铮故作愤怒地地盯着她,二人相对扑哧一笑,感觉越发地亲密。
上一次闵旬受楚王召见入宫奏对,玄衣皮牟,宽肩阔背,英武有加,颇得楚王赏识。楚王十分喜爱这个憨厚少年,拉起闵旬的手,看到掌中全是粗粝的黄茧,又伸出手,重重地拍了两下闵旬厚实的肩膀,闵旬不动如山。楚王哈哈一笑:“阿旬颇有乃父之风,虎将也!”
当即宣布,闵旬留在宫中效力,加入内城的军务防守,归环列之尹管。
闵旬在葛老儿不断抛过来的眼风儿里,不得己,接下了这个差事。
今日是太子的大日子,宫中的郎卫们加派了人手,一大早便在宫中四处巡视。
闵旬身姿健硕,腰间佩着长剑,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劲装,头束皮牟,手执铜戈,被派到太子宫守卫。
立在宫门口,表情相当严肃地看着太子宫前前来贺寿的楚宫宗亲,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闵旬啊闵旬,父亲教了你一身的武艺,如今却要在这宫里看大门,不知父亲黄泉之下可会安心,也不知边关同伴知道了会不会耻笑自己。
心里又暗暗怪起了葛离老儿,将自己骗到郢都,自己却溜之大吉。
正想着,突然一块小石子破空而来,闵旬神色一冷,抬起铜戈,轻轻一挥,叮的一声,那石子被磕飞了出去。
顺着石子来处看去,两个娇艳的宫装少女,被一群宫人拥簇着,两人相着,款款地走了过来。其中有一个,扬着明艳的笑脸,径直向自己看来。
闵旬突然觉得眼睛被晃花了,心里知道了这必是文珠作为,便转了头不再看。
那两个少女相视一眼,文珠扑哧一笑,开口道:“木头,今天真威风,此乃炎铮公主,你还不快快下马大礼参见?”
炎铮红了脸,轻轻扯了扯文珠的衣袖道:“不必了……”
闵旬神色冷冷,收了铜戈,拱手一礼道:“在下公务在身,不便叙旧,公主贵女请自便,告辞。”
调转了马头,踢了踢马肚,目不斜视地离去了。
炎铮一颗芳心乱跳,看着闵旬跨坐在马上的英挺身姿,竟是怔怔地痴了。
文珠却将方才闵旬脸上的红晕看了个仔细,抿嘴一笑,转过头来正待与炎铮取笑一番,却见炎铮魂不守舍的样子,楞了下,轻轻拍了一下炎铮:“小妮子,不会真的看上这块木头了吧?”
炎铮回过神来,羞涩地一笑,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和文珠斗嘴。
…………
太子宫中的鼓乐琴瑟之声,隐隐地传来,槐馆内的熊正再一次整了整衣冠,对榻上躺着的银雪说道:“母亲,看孩儿可熨帖?”
银雪微微笑着,坐了起来,靠在榻上,一恍十几年过去,当初襁褓中的那个粉嫩的婴儿,己经长大。
眼前的公子己是半大的少年,那一日熊正回来,又如同往日一样,恭敬孝顺。惊云煎了药,熊正亲自为银雪尝药,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簋蜜桔浆,在银雪喝了药后,取出一勺,体贴地让银雪甜甜口。
银雪几次三番地想找机会将从前的事,告诉熊正。每每银雪想开口的时候,熊正总是十分温和对银雪说:“母亲养病要紧,从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正儿只想今后好好与母亲在一起,其它的对孩儿来说,都不重要。”
银雪心中虽然也会感觉一丝异样,但听到熊正的话,欣慰更甚,心中安慰着自己,或许正儿他自己转过弯了,自己也不必再多说。慢慢的,见熊正并无异常,这颗心也就放回了原处。
惊云从旁赞道:“公子真是一表人材,堪称人中龙凤。”
熊正微微一笑,转头笑道:“惊云姑姑谬赞了。”
银雪微笑着吩咐道:“去吧,今天好好放松一天,太子的好日子,正儿须多敬太子几杯才是。”
熊正恭敬一礼道:“孩儿敬诺。”
出了小院的门,熊正转过头去,看着隔壁的小木门,紧紧地闭着。想了想,上前推门走了进去。
莫敖如老僧入定般,坐在茵席上,静静地听着外面传来的鼓乐之声。
见熊正进来,莫敖转过头来,没有戴面具的脸上,沟壑纵横,疤痕隆起如红丘般的可怖。见到熊正,莫敖竟有一丝窘迫,立刻转过了脸去,急急地抓起案几上的银色面具,扣在脸上,情急之下,手拂落了案几上的铜丝灯台。
那铜丝灯台滚了几滚,停在了熊正的脚下。
莫敖开口,嘶哑的声调中有一丝温情:“正儿来啦!”边说边轻咳了几声。
熊正微微弯腰,伸手拾起脚边的铜丝灯台,抬手放在案几上,轻轻地摸娑几下案几,上面刀刻的“正”字还清晰可辨。听得莫敖低低的咳声,熊正拿起案几上的木制漆耳杯,提起了蟠螭纹铜壶,晃了几晃,倒了些水出来,转过身来,奉给莫敖。
莫敖张口喝下,笑着打量着熊正道:“正儿今日穿了新衣啊,看起来颇有威仪,只是腰间还差一柄长剑,等你加了冠,伯父要送把好剑给你。”
熊正微微一笑,开口道:“今天是太子哥哥的寿辰,正儿要去给他拜寿。走前特来看看伯父,有没有什么要对正儿说的。”
莫敖点点头:“原来是太子做寿,难怪如此热闹。……这是你们年轻人的宴会,你也不妨多喝两杯,玩个痛快。”
熊正微微一笑道:“就知道伯父疼我,小的时候,伯父就最疼我。记得太子哥哥也来看过伯父,被伯父却直接轰了出去。……伯父却从来不这般对待正儿,正儿就算再淘气,伯父也没有骂过我。”
低了头,手指轻轻地抚着案几上那个正字的沟壑,轻轻地说道:“记得有一次,伯父在睡觉,正儿悄悄溜进来,将伯父的面具藏了起来,伯父醒来,寻不着了,也不急,只是掩了面,问正儿害不害怕?”
“正儿当时怕的不是伯父的这张脸,正儿怕的,却是伯父会责骂我。从那以后,正儿心中,便只有母亲和伯父……”
熊正絮絮地说着,莫敖心中感觉异样,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熊正似乎沉浸到了往事中,眼神温情地看着莫敖:“自小宫里的其它人说你是怪人的时候,我就会冲上去打他们,多少次打架,都是为了帮伯父出气……”
“直到有一天,有人问我,你这个傻小子,可知道莫敖那个怪人,为何只对你一个人好?”
莫敖抬起头来,看着熊正,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静静地等待着他说下去。……这件事情,熊正却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
熊正微微地笑着,清亮的眼神看着莫敖仅存的那只好眼,面具后的那只眼睛,和蔼地关注了自己十三年,此刻竟是如此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