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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母在东次间的炕上做好,看了看宋青葙,笑着问:“谁的手艺,看着比你的针线强。”
宋青葙身上穿的是件葱绿色绣月季花的小袄,粉白色的月季花瓣重重叠叠,上方停着只闻香的蝴蝶,蝴蝶翅膀上的脉络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宋青葙笑道:“是我小姑做的,给我的生辰礼。”又问起余哥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提起孙子,喜气就从大舅母的心底往外洋溢开来,“……会翻身了,夜里睡觉得当着心,不留神就掉到炕底下……长得很喜气,见人就咧嘴。”
说完孙子,大舅母面色正了正。
宋青葙知道下面就该说自己了,也收了笑容,静静地等着。
大舅母慈祥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前几天听说大姑爷把修哥儿打了,还打得不轻。修哥儿几时回来的,为什么起了争执?”
宋青葙将想好的措辞徐徐说出来,“我小姑及笄礼那天回来的,算起来半年多了,二哥逼着我跟世子爷和离,还伤了他,世子爷面上没说,心里却是记着。年前不是把白家胡同的宅子收回来了,我就隔出一半给了张阿全。前些日子,林氏跑到二哥那里闹,让二哥管管我,把宅子收回来。二哥就带着章安来了,世子爷正好在家……”
大舅母不满地说:“世子爷的脾气急,你怎么也不拦着点?你娘就你们两个孩子,现在打成仇家了,你娘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还不得气死。修哥儿脾性随你三舅舅,打小没有成算,人家稍撺掇就信,稍点火就着,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你们也不能往死里打。”
大舅舅他们过几个月就回济南府,宋青葙不便多解释其中连着五爷的事,只不迭声地认错,“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二哥现下不能挪动,等过上个把月就把他接到田庄养着。”
大舅母语重心长地说:“以前戏文里不是说过,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候就得靠亲生的兄弟姊妹。大姑爷对你有情有意,公公婆婆也信任你让你当家,正好你拉扯拉扯修哥儿。修哥儿快二十一了,早过了说亲的年纪,你得空也得费费心。”
宋青葙忙道:“大舅母放心,我心里记着这事。我想过了,二哥没主见,得找个刚硬点的,会打算,能管着他的人。”
大舅母看着她笑,“你说你三舅母性情是刚还是柔?”
宋青葙想起三舅母见人便带三分笑,说话脸色就含羞的模样,迟疑着说:“二舅母快人快语的,三舅母应该是个柔弱的人。”
大舅母就道:“可不是,你三舅母性子最软,却把你三舅舅吃得死死的,在家里,你三舅舅想喝杯酒也得先看看你三舅母的脸色。当年,你三舅舅刚成亲时可不是这样,在家里横着呢,说一不二……”
三舅舅跟宋修远一样,心里没主见,耳朵根子还软。
当年付氏就曾撺掇着三舅舅干过不少惊世骇俗之事。娶三舅母是三舅舅的主意,娶个性子软的媳妇回家,自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没人管。
付家外祖是个开明人,儿子成亲后就是大人了,该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当爹娘的不好再多干涉。
三舅舅且过了一阵逍遥日子,每天就四处瞎逛,在酒肆跟人喝酒,喝得七晕八素地听小曲,还爱看斗鸡,跟人下注,可是运气不好眼力也差,赢得少输得多,后来就迷上了赌钱。
大舅舅跟二舅舅劝过多次,可他不听,每天睁开眼就去赌场,不到关门不回家。
三舅母好性子,每天照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从不多问一句,也从来不甩脸子。
有一天三舅舅赌到中间没银子了,回家来取。
三舅母就包了一包衣服塞给他,“相公,都是妾身不对,没备好银两。昨天把金簪银钗都当了,今儿就剩这几件衣服还值点钱,请相公跑趟腿送到当铺,先换点银子凑合着赌。我这就回娘家,跟我爹娘要银子。”
三舅舅愣了,一打眼看到家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又看见三舅母身上半新不旧的袄子,浑身上下寡净素淡,乌油油的头发插了两支木簪。
三舅舅想起成亲那天,满满当当的三十六抬嫁妆,想起三舅母的满头珠翠,想起柔软闪亮的锦缎褙子。才不过数月,原先的家底不算,连三舅母的嫁妆也全给他败光了。
三舅舅跪在三舅母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得像个孩子,说再也不赌了。
大舅母叹道:“那会你大舅还觉得你外祖给三舅说的亲事不好,谁能想到现在你三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三舅母收拾包裹回娘家,真是一物降一物……依我看,修哥儿也不见得非找个刚硬的媳妇,要给他说个性子软的,天天敬着他靠着他,没准他还就支撑起门户来了。”
宋青葙寻思片刻,觉得有几分道理,以前祖母瞧不上二哥,爹娘也从没让二哥作主干过事,或许二哥缺的就是被人认同与肯定。
只是三舅母能步步忍让直到三舅舅幡然醒悟,换个人却未必能如此。再说,如果三舅舅一直不改,三舅母得受多大委屈啊。
思来想去又觉得姻缘之事还是要看缘分,或许三舅舅跟三舅母之间就有这段虐缘。
大舅母等宋青葙回过神,又提起秦钰的事,“……我跟你大舅舅合计了好几天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你外祖说过,不跟官宦人家结亲。可你大舅舅看上了大姑爷的人品,觉得亲上加亲也成,后来找人合了八字,说是很般配。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九月初天气凉了我们就回济南府,你公公婆婆愿意把你小姑嫁到京外?”
清平侯自然愿意,眼下局势紧张,他巴不得秦家人都离开京都到外地去。
至于白香,目前除了清平侯以及她跟秦镇外,秦家人并不知道白香回贵州的事。清平侯不说,宋青葙自然也不会说,毕竟其余人跟白香都没什么关系,完全没必要说。
宋青葙略一思索,笑道:“他们都说让我做主,我倒觉得济南府挺好。坐车也就七八日的行程,就是在京都,有些刻薄人家也愿意让媳妇经常回娘家。”
大舅母说:“你也别自作主张,问问你公婆的意思。要是没意见,我回去就托人来求亲。”
宋青葙答应着。
秦镇去问了清平侯的意思,清平侯果然说好,又说要是方便的话希望尽快成亲,越早越好。
没过两天,大舅母托的媒人上门了。
媒人一见宋青葙便道:“秦夫人气色真好,果然跟世子爷是天生一对。”
宋青葙仔细打量两眼,认出来了,她就是成亲时的全福人王太太,那天礼节没走完,人就不见了。
宋青葙心里有些不喜,就听王太太笑着说,“不瞒夫人,凡是我保媒的或者做全福人的小夫妻,没有不美满和睦的。秦姑娘跟付家少爷肯定也能顺心如意。”
宋青葙转念一想,虽然礼节没完,可自己跟秦镇也是挺和美的,便放下心结,笑道:“那就借王太太吉言了。”
大舅舅跟大舅母都是实在人,既然定下来两家结亲,一应礼数做得很周到,聘礼足足给了八千两银子,比当初四川李总兵给丁家的聘礼还要多,给足了秦家面子。
纳征过后就算是正式订婚。
宋青葙将婚事告诉了秦钰。
秦钰听说是许给大舅母家,心里一颗大石落了地。大舅母很慈爱又大度,从不有意为难媳妇,对待大表嫂就跟自己亲生闺女般。而且,付家很富庶,并无衣食之忧。
陈姨娘听说付家给了八千两银子的聘礼,眼泪差点流下来。
当初秦家只给了她的嫡母二百两银子,用一顶青帷小轿就把她接到了秦家。她不想秦钰步自己的后尘。现在秦钰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嫁出去,陈姨娘觉得她的人生已经近乎圆满了。
清平侯叮嘱秦镇夫妻将八千两银子尽数用来置办嫁妆,还额外贴了三千两银子。宋青葙跟秦镇商量着又拿出来一千八百两银子给秦钰添妆。
四月初,二表哥跟三表哥回济南府的时候,秦铭也跟了去。
秦镇转达了宋青葙的话,“……或置办宅子、铺子或者买上两百亩地,二表哥对济南府的行情很清楚,总能买得实惠。”
秦铭感叹道:“自大嫂嫁过来,既出银子又出力,等以后我成亲,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操办,不让大嫂费心。”
秦镇笑笑,“你能记着今天说的话就成。”
秦铭便道:“大哥拭目以待。”
秦镇将他们三人一直送出城外,回来后去了趟菱花轩,等再回到望海堂时,手里多了一封信。
信是从贵州发来的。
宋青葙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小女已于今日申时归家。”看落款,已是一个月前。
白香是二月二那天走的,到贵州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而信件从贵州到京都也是一个月。
贵州、京都,相距实在太遥远了。
宋青葙捏着信纸又读一遍,忍不住微笑,信上说“小女”,白香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如果秦镇前两次成亲不出意外,或许她已成为祖母了。
可在爹娘眼中,她仍然是当初那个为了意中人执著地离家远行的“小女”。
宋青葙想象不出素来淡泊的婆婆在爹娘面前会是如何的情态。
秦镇看着她恬静的笑容,好奇地凑过来问:“你笑什么?”
宋青葙沿着原来的折痕叠好信纸,抬头,兴致盎然地说:“等家里安顿好了,咱们去贵州看看娘好不好?”
她的双眸如同晚霞倒映下的湖水,折射出粼粼波光,秦镇不禁为之炫目,柔声地答:“好。”
此时的白香正漫步在她以前的药圃里。
她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药圃竟然跟她离开之前一样,各样药草整整齐齐郁郁葱葱。
她还记得,就是在药草旁,清平侯一剑拨开了她的长矛,也拨动了她的心弦。
从此,她的眼里再没有过第二个男人。
而现在……
白香的视线投向药圃尽头,一位穿着黑衣的男子正细心地拔去混在里面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