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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四]
春院里,花宴正是热闹的时候,各府里的偏房都陪着爷们喝酒嘻笑,齐强在月钩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引得她咯咯直笑,发髻上的大红牡丹花儿随着笑声轻轻颤动着。
三庆园的戏子已唱完了游殿、朝议和密誓,十四阿哥一边喝着河北沧酒,一边听着长生殿中的一折剿寇。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傅有荣站在十四阿哥身后,看着宋清领着翁白,齐粟娘领着比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不禁咋言“那小子胆子还真大”
十四阿哥挥手让身边两个苏戏退到一旁,瞅着齐粟娘沾了灰的白绫子金桂扣对衿春衫,划破了的湖绿绫子百折裙裙角“看着倒不像是她教训了他,而是她自己被教训了。”
傅有荣低笑道:“十四爷门下的奴才,又有谁敢教训?”
十四阿哥微微冷笑,将空了的酒盅放下。他瞟了一眼秦道然,又瞟了一眼连震云“爷门下的奴才被人算计,可不是头一回了”
傅有荣驱前将横几上的酒。盅倒满,看了看和宋清低声说话的秦道然“大管事是九爷的心腹”
十四阿哥伸手在酒盅边沿上慢。慢磨沙“九哥忘了,我如今不是十三岁,而是二十了”
傅有荣小心翼翼道:“奴才听说,。齐管事在江南二十一处牙行,所有往来的大货商,除了齐管事,就只有齐姑娘全照过面儿”
十四阿哥端起酒杯“这些事儿,放在心里罢。还用不。上八哥的事儿正是要紧的时候”扫了连震云一眼,低笑道:“他的手下在查翁白的父母?他倒是不急不忙有闲心理这些八杆子打不到边的小事爷天天往他跟前凑,他祖母的就当没看见”
傅有荣看着十四阿哥端酒杯的手暴起了青筋,笑。声中带着一股森冷之气,立在一边噤若寒蝉。
十四阿哥慢慢喝了一口酒“八哥白费心思了,他。和宋清不一样,他这样的人没有实在的好处,哪里又会投靠过来”侧身倚在太师椅扶手上,抬眼看向青帘后女眷席“真该一顿鞭子抽死她”
傅有荣不敢接。话,直见得狄风如站起举杯,方敢小声道:“十四爷,狄大当家向您敬酒”
十四阿哥笑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傅有荣连忙把酒盅儿倒满,十四阿哥坐在太师椅上高高举杯,狄风如面上带笑,将自己酒盅倒满, 一口喝干。
傅有荣看着狄风如坐下,悄声道:“这位狄大当家已经递贴子到府上了”
十四阿哥无声笑着“约他私下见一见罢”
三庆园戏子唱完了剿寇,班头上前磕头谢赏。待得角儿们退下,班头陪笑道:“各位爷,齐奶奶点的这出浣纱折子戏,是昆曲折子戏里的祖宗,自打前朝的梁伯龙梁祖师写了这出戏,昆曲水磨腔儿才起来。按规矩,小的们唱的时候要格外用心准备些,免不了要耽误些功夫,先告个罪。”
狄风如笑着道:“只管准备去,唱好才是要紧。”帘内的齐粟娘愕然失笑“我不过是随意点的,哪里知道还有这些讲究?”
沈月枝笑了出来“姑奶奶这话儿,和十四爷开先说得一模一样。”
李氏掩嘴笑道:“齐妹妹忒谦了,方才我和沈妹妹联诗,要叫齐奶奶一起来,居然人影儿都没了。这回浣纱记讲的是吴越春秋里范蠡和西施的故事,里头的典故诗词可多,最后泛湖这一折戏将才子佳人双双归隐园田写得极好。齐奶奶既是点了,定然是烂熟于胸,我和沈妹妹就专等着齐奶奶说戏了。”
齐粟娘一头冷汗,方要回头寻比儿,比儿已是附耳道:“奶奶,这出戏里的诗词奴婢也不知道”说罢,立起身子笑道:“奶奶方才在丁香树干上沾了些灰,奴婢看着还是换一身儿的好。”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白对衿春衫,向李氏笑道:“一时疏忽,失礼了,姐姐别见怪。”一面与李氏客气,一面站起身来,向起立间而去。
齐粟娘揭帘而出,进了专给她备着起立换衣的屋子,跟从的媳妇见得比儿眼色,连忙跟了进来。
齐粟娘看着专管叠衣服的媳妇从小皮提箱里取出一身衣裙,放在炕桌上退了出去。她叹了口气,对正在关门的比儿道:“换衣裳能拖多久?一个折子戏怕要唱上小半个时辰,如今还在准备”
比儿关好门,笑道:“换了衣裳,还可以更衣,更完衣还可以透透气,透完气还可以兴之所致游连忘返,奶奶这会儿却这般老实了?开先奴婢不在的时候,奶奶可是南北院子都逛遍了。”
齐粟娘嘻嘻笑着“躲了头一回,再躲第二回便有些面皮薄。罢了,横竖下回不来了。这一惊一乍的,李奶奶肚子里有才学,要她不说也难。”
比儿取了绿褶纱琵琵襟长衫儿和白杭缎绿海棠绣边裙子,看了看齐粟娘的头发“方才插来插去的,奶奶这发髻已是有些散了,奴婢重新给奶奶梳一个,再剪一枝绿牡丹插上。”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你可别,你看宋大当家瞅着月姨奶奶头上红牡丹的心疼样儿,生似是他家养的。 这种异本花卉,我也不敢插头上,怕折福。咱们翻翻妆盒,金花翠钿不是挺多么?”
比儿摇了摇头“这身衣裙素雅,配那些金的珠的不是味儿,碧玉簪子又不够富丽,还是鲜花儿最配。奶奶放心,奴婢在花房里看见绿牡丹切花了,一两银子一朵,记狄大当家帐上。”
齐粟娘忍不住掩嘴直笑“我真真没看出来,比儿,你竟是比我还会过日子。”一屁股在妆台前坐下,打开红木镶银透雕折叠镜台“行,既然是狄大当家付帐,我多插两支也不心疼。”
比儿咯咯笑着“奶奶,先把衣裙换了再梳头,仔细换衣时弄乱了头发。不着急,那绿牡丹切花摆了五朵,奴婢走的时候,还没有一朵被挑走。倒是那红牡丹切花,绵绵替月姨奶奶抢到了最后一朵,赶着送回来了。这绿色儿虽是淡雅,却比红色儿更挑剔人呢。”
齐粟娘站起身来,将绿褶纱琵琵襟长衫儿和白杭缎绿海棠绣边裙子穿上。
比儿给她披了围肩,卸了钗钿,散下长发,重新梳了一个扬州时兴的蝴蝶髻,只在发内绾了一支如意金钗,发外绾了两支茉莉颤钗,一片乌油油的发鬓只等着绿牡丹来上色。
比儿给齐粟娘打理完毕,还未解去围肩,绵绵便推门进来,笑着施礼道:“姑奶奶,折子戏开场了,李奶奶和我们奶奶请姑奶奶去说戏呢。”
齐粟娘心虚不敢说话,比儿笑道:“绵绵,你回去和奶奶们说,我们奶奶正换衣梳妆呢,待会更了衣便来。”又笑道:“我方才还忘了问你,月姨奶奶可喜欢那红花儿?”
绵绵吐舌笑道:“喜欢得不得了,我为着怕人先挑去,偷偷包在手帕里给了她,她一看立时推着大爷叫赏我,大爷随手甩了两粒瓜子金。我回来给大*奶一说,大*奶也赏了我,夸我会办差。”
齐粟娘听得绵绵这般说,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放了些心,沈月枝终归是知晓这后宅里的手腕儿。
绵绵眼睛在齐粟娘身上溜溜儿转了一圈,笑嘻嘻道:“姑奶奶这身儿打扮,也只有那几朵绿牡丹才配得上。比儿姐姐开先在花房里盯了半会,走到半道了,又说要回去给姑奶奶拿一朵。奴婢赶着回来,只好先走了,方才没见着比儿姐姐拿来,奴婢还正奇怪呢。”
齐粟娘看了比儿一眼,见着她送了绵绵出门,不禁叹了口气“比儿”
比儿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奶奶放心,奴婢明白的”
院子里,湖边渔夫退下后,生角范蠡上前唱道:“功成不受上将军。一艇归来笠泽云国安民乐,平生志愿,于此毕矣。正当见机祸福之先,脱履尘埃之外”
连大船从院门外匆匆而入,在连大河耳边说了几句。连大河微一沉吟,上前在连震云耳边低声道:“大当家,翁白的爹娘住在西直门外的寺庙里,现下小的们还在查到底是哪一处。”
连震云微微抬眼,盯着悄悄揭帘而出的齐粟娘,自酌了一杯酒“这两日就查出来,早点把这事儿办妥,这回,就绝了后患。”
“为邦家轻别离,为邦家轻别离,为国主撇夫妻”齐粟娘走到侧门边,听着扮西施的旦角暗沉哀婉的嗓音,不禁扶门微驻,侧耳倾听“早离了尘凡浊世。空回首骇弩危机。伴浮鸥溪头沙嘴。学冥鸿寻双逐对。”
齐粟娘走出了春院,尤听得身后旦角儿唱道:“我呵,从今后车儿马儿,好一回辞伊谢伊。呀!趁风帆海天无际”
连震云看着齐粟娘身影远去,慢慢喝了三杯酒,与身边的狄风如说了两句闲话,夹了一枚青果放在嘴里,嚼吃下咽后,站起向更衣之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