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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购鑫盛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在这个社会办事,有关系好于没关系,有老关系胜于才结交的新关系,有深厚背景之下可以互换利益的关系更是所向无敌,苏总正是其中好手。鑫盛在伍建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转手到了省钢与许半夏的手中。
多日不见面的冯遇拍手称快,但还是没能从冯太太那儿批得单独出门时间。冯太太现在彻底否定许半夏,冯遇要求携太太一起出面摆宴庆贺她绝对不会参与,当然更不会批准冯遇单独出门恭贺许半夏,那不是明摆着鼓励冯遇出轨吗?阶级斗争的那条弦必须时刻绷紧,一刻都不能松懈。以后有朋友问起,最近怎么不见胖子。冯太太当然不便家丑外扬,总是闲闲一句,“人家已是大老板”,于是听的人都是露出会心微笑,叹一声人心不古。
伍建设是土匪,但不是蛮牛。他已经清楚玩明的不是许半夏对手,玩黑的更不是许半夏对手,所以偃旗息鼓,专心打理他剩下的事业。许半夏见好就收,灭了伍建设她也不会要他的事业,何况伍建设在家乡根深蒂固,灭他须耗费不小财力物力,得不偿失。所以两下里相安无事。伍建设岂能不知许半夏放了他一马,这以后偶然见面虽然尴尬,但也不再剑拔弩张。
鑫盛在完善环保设备和改造主要生产线后重新投入运行。苏总自从拿下鑫盛后,就把经营权全部交给了许半夏,这反而让许半夏钦佩他的魄力,一点没有去糊弄他。技术人员当然可以随便与省钢互通有无,不用互挖墙脚。接手一个成熟的企业实在是比开始一摊新事业要方便许多。重新开业庆典那天,许半夏邀请了所在村落的农民现场参观监督,以示透明。而她自己没有出席,这等出头露面的事,还是苏总负责吧。不过苏总也是好样的,做得不俗。当着前来采访的领导和记者,当场宣布把庆祝费用用作资助该村贫困学童上学费用,于是皆大欢喜。
海边新厂一期工程终于在初夏交付,爬上码头吊车往下看,以为已是庞然大物的厂房原来才占了两百多亩空地的三分之一。小刀工问许半夏二期什么时候上,许半夏答不上来。好不容易一期结束,又将小苏培养成熟手,几乎可以替代她的统筹规划,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获得片刻轻松,她很想去北京好好待上几天,陪陪也是忙得陀螺一样的帅哥,她可不想太快背上二期的包袱。
一期试生产结束,又在小苏努力下打开外销渠道,许半夏更是拼足老命亲自挂帅,打开国内市场。当成品库内几乎没库存,大半设备为订单运转的时候,许半夏才在六月初让曹樱准备一个简短仪式,宣布工厂正式开业。
没有请什么权贵,只请了村里上了六十的老人来公司参观聚餐。众老都知道许半夏出钱出力资助村中孤寡老人,对她都是非常尊重客气。曹樱悄悄报说,来的人数比原统计多了十几个,许半夏心说总不成还有六十岁以下的人来冒充吧。但今天来的都是客,最多是多摆几双筷子,多放几把凳子。犯不着为了一餐饭食坏了现场友善气氛。既然已经做了冤大头,何妨尽善尽美地做到底?也算对得起已经付出的那笔不菲善款。
绕场敬酒的时候,许半夏一直下意识地留意着找那个曾经在污染的海滩边数着念珠诅咒“不得往生”的老太太。或许有那么种可能,去年提出赡养孤寡老人而不是小儿,今天提出请老人们参加开业庆典,是因为她许半夏心中时刻回想起那四个字,她并不想否认这个现实。说心中没有敬畏,一点不在意诅咒,那是假的,大约是那时候还没来得及享受担心害怕的味道。但后来想起那天废油污染的海滩上垂死挣扎的水鸟,和后来阳春天气在被塘渣掩盖的污染海涂上随着海鸟一飞冲天的小陈年轻快乐的灵魂,许半夏时时会得心中一沉。她急切想找到那位曾经诅咒过她的老太,想知道老太眼下对待她的态度如何。
敬了大半个圈子的时候才见到那个老太太。整整两年没见,她的背看上去已经直不起来。但是牙齿应该很好,吃起柔韧的红烧墨鱼来一点不落人后。
见许半夏驻足,旁边的村书记老曹笑着上来解释:“胖子,太婆年纪大了,耳朵背,走路不灵活,但大事情一点不糊涂。知道你做的大好事,她现在天天在家替你在菩萨面前念一段经,保佑你发财利市,长命百岁。”
许半夏听了哭笑不得,她想过无数结果,就是没有想到这种结果。正在专心吃菜的老太感觉到旁边似乎有人,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许半夏,伸出枯槁的手拍拍对比鲜明的许半夏白胖的手,说声“正好”,便掏出一只小巧的黄布袋子,郑重交给许半夏,道:“许老板,我每念一次经,会数一粒米在碗里。听说你要请我们吃饭,我问景阳寺师父讨了一块黄布把米装起来送你,你以后随身带着,保佑你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许半夏闻言收起笑容,心中只有四个字,“恩怨分明”。愣了好久,才接了老太手中的小黄布米袋,一语双关地道:“太婆,我会一直记着您的话。”
老太耳朵背,贴过脑袋来,让许半夏又说了一遍,这才抓起许半夏的手摇摇,对身边几个老太得意地道:“我说了吧,你们过来白吃,许老板肯定不会说什么,她是好人。”
曹书记哭笑不得地对许半夏道:“太婆一定要带邻村一起念佛的老姐妹来,怎么说都不听,说你最大方,肯定不会赶老姐妹走。”
许半夏长那么大,还难得被人说成是好人,不由看向也走过来的胡工,却见胡工笑吟吟的,抿嘴不说,不知胡工在想什么。当初初见面时,胡工也曾说她是好姑娘。想必现在胡工心中该很清楚,她许半夏好在哪里,恶在哪里了。
送村老酒足饭饱离去,许半夏独自找到去年曾经埋下小陈头发的所在。那里,现在是围墙与车间之间的平坦水泥路,许半夏只能记得大致位置,那石头,那头发,都已经被掩埋在一水儿平坦的水泥下面,所有的一切已经踪迹无觅,除了过去的岁月和记忆。许半夏看看左右没人,取出钥匙扒开泥土,将老太送的黄布米袋埋在就近的一棵行道树下。完了起身站起,拍拍手上泥土,心中默念:小陈,我们并肩子打江山的愿望已经实现,接下去你好好往生,早早投胎,希望菩萨一路保佑你。
围墙外是阿骑运输公司的汽车“隆隆”开过,阿骑依然没变,依然是重情重义的江湖好汉,依然与手下一帮兄弟过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日子,依然对她许半夏说一不二。但是许半夏知道自己变了,她虽然还在百忙当中抽空照顾阿骑的生意,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变得与高跃进一样,开始与阿骑保持一定距离。当年的三兄弟,虽然没有什么桃园结义,可情同手足。现在……
远远的,也来参加开业庆典的小苏站在树荫下看着这边不知在做什么的许半夏,因为看许半夏走开的时候神色严肃,他才没跟上。他与老苏风格完全不同,他喜欢主动大胆地出击,他抓住每个可行的机会接近许半夏,期待以能力抹去许半夏看他的时候眼中的“小弟弟”三个字。
七月中旬,窗外的天空是铁青色的灰,呼啸的大风卷起地上任何没有固定住的东西使劲摔打,摔得许半夏办公室的窗玻璃“啪啪”作响。
高跃进中午来的电话,声音一如往昔,仿佛随时准备与许半夏拌一场嘴似的:“胖子,台风傍晚到,你那里撤离没有?来我别墅吧,我们看着湖水喝酒说话。”
许半夏心中一动,笑道:“这个时候,是男人的话,来我这儿看台风登陆。你那边小小一汪湖水撞出来些茶杯里的风波有什么看头。来吧,我为看台风准备了好酒好菜,正好少个人说话。”
高跃进没有含糊,说一声“好”,便扔了电话,顶风驱车赶来海边许半夏的办公室。一进许半夏的新办公室,艰难地关上被风大力顶开的门,便被许半夏招呼到一扇落地玻璃窗前。他今天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许半夏捏着一只酒杯,根本不容他开口。
“高胖,你看正前方天边的那朵乌云,对,颜色比别的黑一点,从你出发到现在,我看着它慢慢挨过来,逐渐变大。乌云下面看得出明显的水汽,我怀疑那应该是台风真正的边缘了。”
高跃进仔细看了一下,觉得那乌云果真是铺天盖地一样地压来,但真一认真,又觉得乌云其实没移动多少,仿佛是静止一般。可那么遥远的云,已经给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他接了许半夏递来的一杯黄酒,坐到大玻璃后面舒服的沙发上面,可眼睛感于大自然排山倒海的气势,嘴里竟然没有一句话,只默默喝酒吃菜,看着黑云越来越近,移动越来越快,两个人握着酒杯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忽然,只听耳边“噼啪”声音持续不断传来,眼前一雾。但随着更多“噼啪”声音打落,眼前的玻璃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似乎外面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扯来瓢泼雨水狠狠摔在两人面前的窗上,反而洗岀一派清晰。再看那乌云,早不知在什么时候推到了头顶,以不远处堤外冲天巨浪为先锋,以密集敲打玻璃的小拳头般雨滴为兵卒,嘶吼咆哮着倾压下来,眼前一幢三层小楼在它眼里如同不起眼的玩具,仿佛随时可以伸出巨浪之手将其连根拔起,撕为齑粉。
黑暗顷刻挤入办公室的方寸之地,台风震天动地的摇撼压得在座两个人大气不敢喘,酒杯早已成空都不觉,不约而同握着拳头紧紧钻在沙发里,神色紧张地端坐,一边担心着不远处的大堤会不会被泼天巨浪冲毁,一边又恋恋不舍眼前的风云激荡。
过了不知多久,高跃进忽然感觉周围一下静了下来,静得都不像真实,连外面飞扑而来的雨都歇了。他不安地扭头看向许半夏,彻底的纯粹的黑暗中,只见到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珠。这一刻,高跃进心中恍惚有什么想法在眼前暴风眼中的寂静里膨胀,胀得他不得不开口说话。
“胖子,你知不知道,野猫知道修姐死了。”
“知道。野猫来骂过我,还说要阿骑和你我断绝关系。”
“她骂你干什么?与你无关。她也是要跟我断绝关系。”
“她关心我,不想我像你一样变坏。”
“变坏?你也认为修姐是我逼死的?”
“当初不管我有没有将太监往车轮子底下赶,但太监最后承受不了我无所不在的压力,死了。你与修姨的关系,你自己去想。你女儿骂我的意思是,他们死得很卑微,他们甚至只想用自己的死给我们留下一点内疚,但是看上去我们没有内疚。我们太不是东西。”
“谁说没有内疚?我在过去插队的地方轰轰烈烈将修姐葬了,一直做了头七,二七,三七,二十一天的水陆道场。我会要修姐死吗?”
“高胖,听我说。刚刚你来前我一直在想,小时候我给人欺负,甚至被亲爹抛弃,我所作所为,都是保身挣命挣口饭吃,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就这么一步步混出来了。你比我混得更深更远。现在,别说你身边保镖围绕,我都是恶霸似的,我们现在动动手指头,太监、修姨这等角色还能怎么样啊。他们除了作践自己来报复我们,都别无他招。看看我们多狠。”
“胖子,别走火入魔,把灯打开。我们可能有对不起太监修姐的地方,但你别把他们的死揽到自己头上。”
“对自己老实一点吧。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没什么两样。”
高跃进闻言颓然,坐在沙发上默默发呆。对自己老实一点,可是能太老实吗?还是不想吧?
耳边只听死一般的寂静中传来许半夏轻轻的自言自语:“今天的台风眼好像有点大,这么会儿了还没过去?”
几乎是话音才落,只听外面“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天地间又只剩下风云激荡。风声雨声海浪声中,高跃进隐隐听到许半夏好像说了句什么,好像是“都回不去了”。高跃进心想,当然回不去了,这种天气,出门都不敢,何况开车。
许半夏此时想到远在北京,不,或许在另一个半球的赵垒。各自出于本性的欲望推着他们身不由己,两个人往各自的道路越走越深,越走越风生水起,也越走离得越远。可又有谁肯回去,有谁能够回去?她是注定在此滚滚红尘中独自浮沉了吧,谁知道呢。
或许,这个臭味相投的高胖子反而是个一生的朋友?
台风在屋顶强烈旋转,留下一个寂静得不像真实的风眼,似是流连,似是反思,却又轰隆隆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向前,没有回头,不会回头,只有向前。
台风,太平洋充足的水汽造就它,壮大它,赋予它升腾威力。而太平洋特殊的气流也裹挟它,推动它,它身不由己。台风,它是大旱时的甘霖,是酷热时的清凉,也是地质灾害,是家破人亡!而风眼,是台风的思考,是海洋与陆地碰撞中的刹那宁静,刹那追悔。台风,它依然在碰撞中向前,继续向前,顺应所有台风的大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