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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一鞠躬,宾客们立刻哄闹起来,一个个兴奋不已,他们不想自己有生之年仍能一睹梦婴姑的舞姿,倒也真不负此生了。于他们而言,梦婴姑的复出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于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愈加放肆地畅饮起来,管它今夕何夕,他们今日是千载难逢的快乐。
这一夜,隐月楼里莺歌燕舞,直至天明也未曾停歇。当清晨的曙光照在这栋未眠的四层小楼上时,梦婴姑托腮倚在四楼的栏杆上,看着一个个快活似神仙的宾客步履蹒跚着走出隐月楼的大门,她的唇边不禁露出一缕微笑,堪醉春风……
自梦婴姑跳了一曲相思舞后,来往隐月楼的客人愈发多起来,他们每晚呼朋引伴邀约而来,简直要把隐月楼的门槛给踏破了,这叫隐月楼看门迎客的小厮们犯了愁,有个精明的想出了个主意,禀了梦婴姑,梦婴姑一口应允,那小厮便风风火火实行起来。
他那主意倒也新奇,每晚要来隐月楼消遣的客人需在白天就提前定下来,去隐月楼领了木牌,到了晚上凭着木牌才能进入隐月楼,木牌每日数量有限,晚来的客人只能等到第二日赶早。如此一来,既限制了客流又吊足了人胃口,隐月楼的生意便越发红火了。
可是说来奇怪,梦婴姑自那晚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一连七天,想要一睹她舞姿的客人整夜候在隐月楼,但她就是不肯现身,于是便有人怀疑,她的复出只是个噱头罢了。
第八日清晨,隐月楼外贴了张榜出来,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榜上的大致内容是梦婴姑欲广寻天下琴师为其舞蹈奏曲,常言道,良将好寻,知音难觅,此人一日不来,梦婴姑便一日不舞。一时间,天下哗然,众人议论纷纷,不知谁会有那样好的才情,能让梦婴姑视为知己,倘若真有这样的人,恐怕也如梦婴姑一般,是举世无双的罢。
妙笔生在隐月楼外的榜前默立了半晌,摇头笑着挤出了人群,惊蛰不明所以,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开心?”
妙笔生道:“我笑那张榜有趣。”
惊蛰听得一头雾水,撅了嘴道:“那榜如何有趣,我看那个叫梦婴姑的着实自大,天下不知有多少精通音律之人,就连春熙城里琴艺高绝的人也有一二,她偏偏不放在眼里,非要张了榜去寻,知音岂是寻来的?何况她虽天赋异禀,却用如此好的天赋招摇炫耀,引得无数人围着她团团转,倒叫人看着可气。”
妙笔生见他一脸不满,失笑道:“你小小年纪嘴巴倒是犀利,直把梦婴姑说得一无是处了,要让她听见了,可不被气个半死。”
惊蛰仰头得意道:“惊蛰说的都是实话,她若真气个半死,肚量未免也太小了些。她不过会跳几支舞罢了,哪比得上先生,先生是“鬼手”画圣,名气也大了去了,也未见先生如此狂妄过。”
妙笔生嗔笑道:“快休要提我,梦婴姑若要来找我鸣不平,我可要怪到你头上了。”
惊蛰疑惑了,问道:“怎么,先生和梦婴姑是认识的?”
妙笔生哈哈笑道:“岂止认识,却是旧识了。”
惊蛰嘟囔道:“先生怎么会和如此狂妄自大的人是旧识?”
妙笔生道:“你倒错怪他了,她为人心气是高些,却从未狂妄自大过。”
惊蛰诧异道:“还不狂妄?那张榜不已经说明一切了么?”
妙笔生道:“你只看到了个表面,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明着说是要广寻天下琴师,其实她要寻的只有一人。”
“一人?”惊蛰好奇地问道:“那人是谁?”
“你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琴叟’这个人?”妙笔生问他。
“琴叟?”惊蛰歪着脑袋想了想,拍手叫道:“我记得了,先生曾说过,就算天下琴师联手弹奏一首曲子,也不及琴叟一个指头拨动的弦音。他几年前归隐,先生还花了一月多的工夫为他画了幅《双鹤戏舞图》,他拿了就走,可连个谢字都没有说呢。”
妙笔生本赞叹他记性好,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抱怨,忍俊不禁,道:“你怎的总记住些没用的,我平日里怎么与你说的,都忘记了么?”
惊蛰大人般地叹了口气,道:“先生说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不需要谢不谢的。”
妙笔生满意地点点头,道:“总算没白教你,倒是还记得。”
惊蛰又问:“可是先生,梦婴姑为何要费尽心思寻琴叟回来?”
妙笔生似没听到他的话,只喃喃道:“他二人多年来一直有个心结,不知此次可否打开了?”
“先生,那心结是什么?”惊蛰问。
妙笔生没有回答,只仰头看着隐月楼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目光迷离而深邃,似是有一段仅他知晓的往事幽禁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他为这段往事沉迷,亦为这段往事唏嘘。如今,多少年过去了,这一段往事,于他心中,又何尝不是一个结呢?
百灵儿从窗前探头看着楼下排着队替自家主人领木牌的小厮们,捂了嘴窃笑,梦婴姑悠闲地靠在贵妃榻上,一手拿着书卷,嘴里磕着瓜子,听到百灵儿的笑声,目光从书上移开了,看着她笑骂道:“你这个鬼精灵的丫头,让我摆了如此大的排场,如今惹来这么些个人,好好的清净日子都被糟蹋了,你还在这里偷笑,怎好意思呢?”
百灵儿走到梦婴姑身边坐下来,揽了她的手娇笑道:“百灵儿这不是为了姑姑好嘛,排场越大才越能引人注目,何况姑姑这天下第一舞姬的身份,再大的排场也不为过。”
梦婴姑被她夸得心花怒放,却又忍不住紧张起来,她问百灵儿:“你说……他会来吗?”
“如何不会?”百灵儿道:“他若有那份心,定会来的。”
梦婴姑叹了一口气,道:“怕只怕他着实没有那份心,我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百灵儿宽慰她道:“姑姑大可不必担心,有百灵儿在,他想不来都难。”
正说着,传来一阵敲门声,门口候着的小厮请示道:“姑姑,楼下有一位叫王子恒的琴师求见。”
梦婴姑与百灵儿对视一眼,梦婴姑点了点头,百灵儿便打开了门,对小厮吩咐道:“请这位琴师到牡丹厅候着,姑姑稍后便来。”
小厮应着,赶紧下楼请人去了,梦婴姑摸了摸自己梳得光滑的百花分肖髻,对百灵儿道:“灵儿,去把那件金丝百鸟花笼裙给我拿来换上,再给我重新梳个发髻。”
换上了金丝百鸟花笼裙的梦婴姑更显端庄,如群芳簇拥的仙子。她坐在镜前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她可以骄傲的说,她有着倾国倾城的貌:皮肤吹弹可破,双唇红润饱满,眉如远黛,眸似点漆,这样明艳的容貌竟似二八年华的少女。
她若不说,便没人知道,她其实已然四十了。这么些年,她就如被尘世忘却了,容貌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身边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个老去,而她却可以青春永驻。她起先心中只是害怕,觉着自己变成了个怪物,后来时间久了,她便逐渐习惯了,也开始享受着这张不老的容颜为她带来的赞叹与快乐,她喜欢别人的赞美,爱听别人的赞美,既然这张脸能为她带来无尽的赞美,她何乐而不为呢?这是上天给她的馈赠,她总是感激的。
她本以为,她可以依赖着上天的恩德一直貌美下去,可是,自过了四十后,她的身体已然起了变化,正以超过常人数倍的速度老去,仿佛上天后悔了,要将给予她的恩赐收回去。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皮肤一寸一寸枯萎下去,如干瘪的树皮,再没了往日饱满的色泽,她的心是刺痛的,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事实应该是这样的:她,天下第一舞姬梦婴姑,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永远,永远不会老去。
所幸,即使全身的皮肤都干瘪了,她的面容依旧光鲜亮丽,这是她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了。
梦婴姑抬手抚过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镜子里的那个俏丽妇人亦与她做着相同的动作,她们二人隔着一鸿秋水,如一对孪生的姐妹,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忽的,镜中女子的手在抚过自己眼角的时候顿住了,眼中流过一丝浓浓的哀切,那里有一道细小的,浅浅的,微不可见的细纹,却如一道深深的沟壑,在梦婴姑的心头硬生生裂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难道,她梦婴姑也要开始品尝年老色衰的滋味了吗?
百灵儿为她挽好了一个百合髻,笑看着镜中的美人儿,却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不知何时竟已淌满了泪珠,她惊叫道:“哎呀,姑姑你怎么了,怎么就哭了呢?”她赶忙用帕子替梦婴姑试了泪,一时间手忙脚乱,倒不知如何是好。
梦婴姑却紧紧抓住了百灵儿的手,颤声道:“灵儿,你要帮我……”
百灵儿瞥见她袖下手臂上露出的半截枯槁皮肤,顿时明白了,反握住她的手,郑重允道:“姑姑放心,百灵儿定当竭尽全力。”
梦婴姑见百灵儿郑重承诺,知她一定会帮助自己,顿时放心了些。她拭干了脸上的泪痕,重又将妆容修补了一番,打扮妥当之后,她起身走至房间中央,轻快地旋转了一圈,笑问百灵儿道:“如何,我美吗?”
百灵儿拍手赞叹道:“美,如何不美,姑姑简直要把世间的女子都比了去,倒叫我们这些浊物自惭形秽了。”
梦婴姑轻轻拧了一把百灵儿的脸,笑道:“你这伶牙俐齿,真真叫我既爱又恨。”说完,她高傲地扬了扬头,道:“走,咱们去见见那个琴师王子恒。”
说着这话的梦婴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睥睨天下的舞姬,她高傲地将世间男子玩弄于鼓掌之间,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能抵挡得了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