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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锦衣少年身躯猛震,手里酒杯一惊坠落,失声道:“你你真的是雪姑姑?”
雪姑冷冷一笑,道:“要不要撑上灯来,以免雾里看花不分明?”
锦衣少年吓出一身冷汗,慌忙离席垂手道:“虹儿无状,求姑姑原看。”
雪姑耸了耸香肩,晒道:“那儿的话,你梅剑虹胆大包大,自然没有把我这做姑姑的放在眼里了。”
锦衣少年惶然道:“虹儿不敢。”
雪姑脸色一沉,道:“踏破铁鞋,今天总算被我碰上了。我问你,人呢?”
梅剑虹呐呐道:“姑姑问的是”
雪姑哼道:“别跟我装糊涂,我问的是小燕儿!”
梅剑虹俯首答道:“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广雪姑黛眉一剔,冷笑道:“你们倒真是一对师兄妹!一个不念慈母养育之恩,一个背弃师门调教之德,竟在文定佳礼前夕,双双逃走;而且,一走就是整年,连音讯也没有。”
梅剑虹局促地道:“姑姑明鉴,虹儿和师妹虽然从小一块儿长大,但仅有同门之谊,并无相悦之情。老菩萨这样安排,逼得我们不得不走”
雪姑道:“这么说,倒是老菩萨把你们硬逼走的!”
梅剑虹道:“虹儿不敢责难老菩萨,但事实确是如此。”
雪姑不禁失笑,道:“好吧!就算老菩萨过份了些。燕丫头私心恋着江涛,情有所钟,逃婚犹有可说;你这做新郎官的却逃个什么劲?”
梅剑虹脸上一红,低声道:“虹儿也是为了要寻找江涛。”
雪姑一怔,诧道:“这是为什么?”
梅剑虹赧然道:“不瞒姑姑说,虹儿困居天湖,生活了十七年,平生未曾遇到一位能倾诉苦闷的朋友;自从江涛来到总教,才算有了知己。人各有志,他不愿长居天湖,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虹儿只觉他为人正直,热诚可亲,与燕师妹恰堪匹配;故愿不辞艰危,陪燕师妹去寻找他的下落。”
雪姑听到这里,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
梅剑虹尴尬地道:“姑姑虽觉得好笑,但虹儿却是肺腑之言。”语声微顿,忽然仰天轻叹一声,幽幽自语道:“唉!这世上能了解我内心苦闷,又能以诚相待,不存鄙薄之心的人,只有一位江涛。可惜相识太晚,匆匆分别,竟难再晤”言语之中大有感慨无尽之意。
雪姑喜地一震,登时笑容尽敛;两眼凝注梅剑虹,似怒似惊,又似迷惑。
梅剑虹并未感觉到,星眸微扬,又道:“虹儿自知私离天湖,罪无可道。既然遇见姑姑,任何理由都不必再说了。只求姑姑将虹儿押回天湖以后,不要再逼迫燕师妹;一切全是我的错,燕师妹是无辜的。”
雪姑美目深注,忽然浅浅一笑,摆手道:“好一个舍己全交的君子,坐下来,姑姑有话问你。”
梅剑虹废然跌坐椅中,垂目俯首,静待着预料中的斥训。然而事实却出手他意料之外,雪姑非仅没有责备他,反而柔和地问道:“孩子,你想念母亲不?”
梅剑虹霍地扬自,红着眼眶点了点头,道:“娘她老人家含辛茹苦,思比天高!虹儿粉身难忘,自然想念。”
雪姑含笑颔首,又道:“那么,你也信得过姑姑吗?”
梅剑虹诧然道:“虹儿不懂得姑姑指的是”
雪姑笑道:“我是说,假如我告诉你某些事情,你相信不相信?”
梅剑虹略一沉吟,点头道:“姑姑是娘的姐妹,虹儿不敢不信。”
雪姑道:“这么说,你只是碍于尊长关系,并非由衷悦服?”
梅剑虹道:“不!虹儿也深信姑姑必不欺我。”
雪姑嫣然一笑,顿了顿,才道:“你既然相信,我就坦率地告诉你。今天,我不想带你回天湖去”
梅剑虹跳了起来,大喜道:“啊!姑姑”
“先别太高兴,话没有说完。”雪姑举手示意他坐下,接着又道:“我只说的今天,并不是说今后也任你在外游荡。你既以亲恩为重,又身为天心教少教主,那叛教逆亲的事,岂是你能做的?”
梅剑虹忙道:“虹儿不敢叛教逆亲,只不愿终日闷居天湖,无所事事,过那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雪姑微笑道:“你想游历江湖,姑姑可以替你娘作一半主,暂时答应不逼着你回去;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梅剑虹欣喜地道:“请姑姑吩咐。”
雪姑故作沉吟,半晌才道:“第一件,你必须设法找到小燕儿,劝阻她不得叛教。即使她不愿立即返回天湖,也应该把今后行踪随时告诉各地分教分坛。你答应不答应?”
梅剑虹凝容道:“可是,燕师妹是为了终生”
雪姑截口道:“婚姻之事,不妨从缓。假如你们都不同意,将来呈明老菩萨,自然也不致定要强迫你们成亲;这一点尽可放心。”
梅剑虹只好点头道:“好!虹儿尽力照姑姑吩咐去做就是。”
雪姑脸色凝重,缓缓又道:“第二件,你们必须不择任何手段,设法探听出江涛匿迹之处,并擒回天湖”
梅剑虹骇然一震,脱口道:“不”
雪姑沉声道:“为什么不?”
梅剑虹呐呐道:“姑姑,请你原谅。虹儿不能这样做,燕师妹也一定不肯这样做。刚才虹儿已经说过了,他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更是燕师妹芳心所寄”
雪姑冷漠地道:“可是你也别忘了,他是从本教盗书潜逃的好细。为了他,擎天七式剑谱才会流传武林;为了他,本教才被迫将正式开坛的日期延缓了一年之久。老菩萨对他深恶痛绝,颁令天下分教,必欲得之甘心”
梅剑虹接口道:“这些,虹儿都知道,但公价、私谊势难两全。老菩萨既已颁令天下,教中高手如云,姑姑何苦又将这两难的事加在虹儿身上呢?”
雪姑阴沉一笑,道:“你要知道姑姑如此安排的原因吗?”
梅剑虹道:“虹儿不明白。”
雪姑目光如炬,正色沉声,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他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之子!”
梅剑虹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哄,双目暴张,大声问道:“当真?”
雪姑没有马上回答,却向船尾摇橹丫环以目示意,沉声道:“注意那条小舟,摆脱它!”
梅剑虹循声扭头,果见一条双桨小船,正缓缓向这边巡而来。船上一人用青巾裹着头,似在频频窥视。
相距尚远,那人面貌一时难辨;何况梅剑虹此时满腹惊疑,思绪纷乱,心血沸扬,也无心细看那人是谁。丫环操动橹桨,船只复又驶行,渐渐已远离了那艘小船。
摆脱了小舟,梅剑虹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姑姑,这是真的么?”
雪姑肃然冷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梅剑虹惶惑摇头道:“天!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介书生,怎会牵涉在武林恩怨的纠缠中”
雪姑轻晒道:“傻孩子,你受他的骗了。江涛从师落拓书生韩文湘,一身功力犹在你之上。他借译书之名,混入天湖,目的就在窃取剑谱;后来见千面神丐事败被俘,自知无法存身,才仓惶逃走。”
梅剑虹道:“但此事与虹儿父仇何关?”
雪姑道:“咱们当然有明确的证据。”
梅剑虹急问道:“什么证据?”
雪姑哼道:“他背上的刀痕。”
梅剑虹大惊道:“姑姑怎知他背上有刀痕?”
雪姑道:“是在千面神丐事发之前,黎元申对他起疑,呈请老菩萨飞谕五槐在查证时,才发现他背上刀疤秘密。”
梅剑虹接着又问:“那时他尚未逃出天湖,老菩萨因何没有追问?”
雪姑冷冷一笑,道:“这就要怪燕丫头了。当五槐庄复函由信鸽送达天心宫,适巧被燕丫头收到;那丫头竟为了一己私情,隐匿未报。”
梅剑虹倒吸了一口冷气,征忡如痴,久久无法作声。皓月银辉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可以清晰看见他额际颊边,已溢出一颗颗晶莹汗珠。
船只荡漾湖面,秋夜露重,寒意袭人。然而,梅剑虹却满头冷汗;胸腹中就像燃着一团火焰,灼烧得心叶阵阵奇痛。雪姑冷眼斜脱,嘴角泛起一缕深沉的笑意;轻舒皓腕,替他满满斟了一杯酒。
梅剑虹举杯一仰而尽“砰”然翻掌沉落,整只酒杯竟被压陷在木桌中。
雪姑幽幽叹自一声,道:“孩子,你太年轻,那里懂得世道人心的奸险!仅凭三言两语,就把仇人认作知己。似此行走江湖,实在太叫人放心不下了。所以,今后行踪,务必要随时告知当地分教,姑姑是不会害你的。”梅剑虹点点头,泪珠竟夺眶而出。
雪姑柔声又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恩怨分明,父仇不共戴天!你要”
梅剑虹突然硬咽道:“虹儿会找到他的,无论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他我要亲眼看见他背上的刀疤,我要亲口问问他真正的来历”
雪姑欣然一笑,没有出声,纤手微抬;船尾丫环会意,橹柄轻转,画航直向岸边驶去。
炊许光景,船只在一处僻静的岸边泊止。雪姑扬自道:“为免破露形迹,就送你到这儿。记住姑姑的话,以后要谨慎小心,少惹无谓的麻烦,去吧!”
梅剑虹仰天长吁,双手一拱,身形如脱弦之矢,掠空飞落上岸。待他脚落湖岸,再回头时,画肪已冉冉远去。
这地方,距涌金门不远,城中灯火隐约可见。良宵佳节,赏月的人们犹在传杯把盏。梅剑虹怅望银空,心乱如麻。痴立良久,才移动沉重的脚步,朝玉皇山方向默默行去。友情、父仇、梦一般的往事、谜一般的恩仇,天涯茫茫,他该向何处去寻觅这些底蕴呢?
正傍惶间,忽听身后有人低唤道:“喂!你是不是姓梅?”梅剑虹按剑旋身,猛见丈余外站着一个青巾裹的纤细人影,不觉沉声喝道:“什么人?”
那纤细人影向前跨了一步,道:“是我先问你呀!喂!你到底姓不姓梅嘛?”
梅剑虹凝目倾注,看出那人竟是个背插长剑的少女,而且有些面熟;可惜少女脸部被垂下的青巾掩去小半,无法看得真切。他皱眉想了一会,却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冷冷答道:“我姓不姓梅与你何干?”
少女一怔,哼道:“你是吃石头长大的吗?好好问你一声,那么凶干什么?”
梅剑虹为人孤僻,又在气头上,闻言双眉一剔,喝道:“丫头,你想找死不成?”
少女竟毫无怯意,也骂道:“蠢物!小狗!畜牲!你骂谁是丫头?”
梅剑虹怒火顿起,欺身上步,探腕抽剑那少女也不示弱,一撩裹头青巾“呛”地一声,长剑业已抢先出鞘。两人错步近身,四目相触,突然都轻呼出口:
“咦!你不是罗姑娘吗?”
“呀!你真的少教主!”
少女自注梅剑虹冷笑道:“好啊!总算被我找到正主儿了。讨在湖上,我就看着有些像,想不到果真是你。瞧你老实模样,居然带着下流女人游湖赏月哩,这会儿怎么又落了单了。”
敢情这少女,竟是红石堡主罗玉腆的遗腹女小梅姑娘。
梅剑虹苦笑摇头道:“罗姑娘请勿乱清,适才同舟的,是梅某师门尊长。”
小梅撇嘴道:“我不信,那有师门尊长打扮得那么妖烧,举动又鬼鬼祟祟的?”
梅剑虹明知难以解释,只得转换话题,拱手问道:“姑娘怎会独自来到西湖?令堂可曾同来?”
这一问,却把小梅问得眼眶一红,委委屈屈道:“还提呢,我娘已经不认我了!”
梅剑虹惊道:“怎会如此?”
小梅把眼泪忍了回去,怯生生道:“说来话长。我先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梅剑虹道:“姑娘有何困难?力之所及,在下绝不袖手。”
小梅欲言又止,脸上红得像关公;吞吐半天,方缅腆问道:“你身上有钱没有?”
梅剑虹应道:“有呀!姑娘问这个作甚?”
小梅吃吃道:“我我想跟你借点银子”
梅剑虹诧道:“姑娘要银子何用!”
小梅眨了眨眼,忽然嘟起小嘴,一扭身子,道:“喂!你这个人敢情是木头刻的。要银子何用?连这都不明白?爽快说吧!借不借?少打破砂锅问到底!”
梅剑虹恍然若有所悟,连忙取出一叠金叶,问道:“这些够了么?”
小梅偷眼一膘那厚厚一叠金叶,这才嫣然一笑,道:“你知不知道共有多重?”
梅剑虹道:“大约总有百两左右;如果不够,在下身边还有珠宝之类”
小梅眉开眼笑道:“足够了。等会我写张借条给你,将来有钱时再归还,行吗?”
梅剑虹笑道:“这是什么话!区区之物,你尽管拿去用;立据归还,岂非见外?”
小梅点点头,自把金叶揣进怀里,道:“那我就先谢谢啦!不瞒你说,我离开家时虽然也带了不少金银,这些日子被人连诓带骗,都花光了。本来身上还有几钱碎银,偏偏今天又是中秋,我想家想得哭了一整天;刚才把全部财产去租了一艘小船,已经饿了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
梅剑虹惊问道:“姑娘怎会独自离家,落得这般光景?”
小梅长叹一声,道:“唉!一言难尽,现在先别细说,咱们去买些吃的要紧。走吧!算我请客好了。”
梅剑虹既惊又诧,忙道:“姑娘怎不早说,应该在下请姑娘才是”
小梅“唁”地笑道:“你的钱都借给我了,谁清谁不是一样?别说废话了,我饿得眼睛都发晕啦,快些走吧广说着,转身领路,运向城中奔去。梅剑虹摇摇头,只得紧随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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