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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大为不悦,沉声道:“道长以为这话很可笑吗?”
古月道人摇头道:“岂止可笑,简直可怜!你年纪轻轻,应该正是奋发有为的时候,怎么竟染上遁世消极的荒谬念头?这种思想万万要不得!所谓‘啸风吟月’孤芳自赏,只是那些怀才不遇的可怜虫自我陶醉的说法,真正胸罗奇才。心环壮志的人,就是想躲在深山里,上天也不会让他如愿。昔年太公避祸垂钓,八十而遇文王,武侯隐居南阳,刘皇叔且要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你是读书人,这些事都读到那里去了?”
江涛冷笑道:“听道长之言,是自比诸葛,而把天心教认作求才若渴的刘皇叔了?”
古月道人一拍大腿,笑道:“正是!天心教礼贤下士,敬老尊贤;不惜卑辞厚礼,曲意结纳,聘我担任教中首席护法。礼遇之隆,寄望之殷,决不亚于刘备之于诸葛。大丈夫感恩图报,舍命以酬知遇,这是何等难得的机会!你居然说出‘不值’两个字,岂非迂腐得可笑可怜!
江涛越听越气,冷哼了两声,说道:“好一个感恩图报!晚辈有眼无珠,总算认清了道长的高人面目!只怕那可笑又复可怜的不是晚辈,而是道长一位昔年旧友!说着,从怀中取出羊皮封套,用力掷在地上。
古月道人连看也不看,大笑说道:“出家人断亲绝戚,那来什么旧友?”
旁边的珊珊急忙俯身拾了起来,一层层拆开,内中仅有一张素笺,笺上并无字迹,只是一幅简陋的图画。画中有一株虬枝盘绕的孤松,空际飘浮着几片云朵;地上一粒松子,刚茁长出新芽;另外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正执壶向新芽上浇水。
珊珊看了不解,摇头道:“奇怪,连一个字也没有,究竟画的什么意思呢?”
古月道人只冷冷扫了一瞥,竟伸手接过来两把撕得粉碎,不屑地道:“谁知道是什么鬼画符!取酒来,咱们喝酒才是正经。”
江涛先是一怔,继而羞愤交集,霍地站起身来,疾步冲出了“众香殿”
黄昏归来,舟行途中,江涛想到千方百计换得的“迷宫”之行,结果却只落得带着满心气愤和屈辱而返;心中懊脑烦闷已极,默默运桨,很少开口。可是奇怪,燕玲坐在船尾把舵,竟也黛眉深锁;痴痴凝视湖水,不言不语,似有许多心事。
江涛忍不住诧问道:“好好的,干嘛又不高兴了?是怪我不该弄翻了船,去了一趟迷宫”
燕玲浅浅浮现一丝苦笑,摇头道:“别瞎猜,我只是在想着一件事。”
江涛道:“什么事?说出来给我听听。”
燕玲轻叹一声,仰起脸来道:“你知道那叫做了二嫂的女子是谁吗?”
江涛讶道:“她不是本名荷花?好像原是总教传女,后来因故被眨到迷宫去管库房的么?”
燕玲点点头,无限同情的道:“说起来,也够可怜了。她原是雪姑姑的贴身丫环,我还小的时候,常陪我荡秋千、踢腱子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偷偷跟一个名叫丁豹的锦衣护卫要好。两人躲在后园假山洞里会面,被人查党。惹得老菩萨一怒险些把他们都杀了,幸亏我师父和雪姑姑苦苦求情,才留下两条性命”
江涛不禁插日问道:“雪姑姑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
燕玲道:“雪姑姑是我师父的同门师妹,老菩萨一生就收了两个徒弟,师父做了教主;雪姑姑本来是副教主,五年前,忽然奉老菩萨密令离开天湖,从此就没有再回来。”
江涛“哦”了一声,心里暗忖:这又是一件可疑事。堂堂副教主一去五年不返,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心中思忖着,口里却应道:“他们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你又替她担什么心呢?”
燕玲蹩眉道:“我倒不是在替荷花担心,而是,”说到这里,忽然幽幽叹息道:
“唉!你不知道,咱们教现很严,不是同教,是不准通婚的。”
江涛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为了永保教中秘密,自然要禁止跟教外人通婚。但那荷花眼丁豹都是天心教同教,两情相悦,却也险些送命,倒令人不懂了。”
燕玲偷偷望了他一眼,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把头一扭,哼道:“你好像什么都不懂,亏你这二十年是怎么活的!”
江涛一愣,正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舟已驶抵河口铁闸外。
舍舟登岸,交还了小艇,燕玲送江涛回返宿处。一路上,两人都闷闷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走近“听泉居”燕玲才站住脚,幽怨地道:“明天我不来了,让你自个儿仔细想想,晚上再派车来接你去译书。”
江涛迷惑问道:“你要我想什么?”
燕玲嘴一捐,扬眉说道:“随便你,最好多想想那些‘不懂’的事。”不等回答,娇躯一扭,疾步而去。
江涛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总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她;只得摇摇头,转身走向“听泉居”木屋中。他有满肚子的话,急欲跟千面神丐朱烈商议;一脚跨进木屋,便高声叫道:“老前辈”谁知干面神丐却轻“咳”一声,抢着道:“公子现在才回来?客人等了您一下午啦!同时用手指指卧室,神情十分凝重。
江涛诧道:“啊!有客人!是谁呢?”推开房门,想不到房中坐候的竟是那位性情古怪的少教主梅剑虹。
梅剑虹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见了江涛,含笑站了起来,亲切的问道:“江兄叫谁‘老前辈’呀?
江涛几乎语塞,心念电转,忙也笑道:“不!在下是说老前辈毕竟令人敬佩。今日奉召入宫,尚幸应对得礼,老菩萨很高兴,特赐盛宴;后来又由燕姑娘引导荡舟天湖,尽情玩了半日,以致现在才回来。”
梅剑虹“哦”了一声,颔首笑道:“那倒的确是江兄殊荣,老菩萨难得如此高兴;就连我活了十七年,还没有承她老人家踢过一次宴呢!”
江涛又道:“少教主屈驾枉顾,偏偏在下又不在,失礼之至。江富,快预备点酒菜,少教主一定等得有些饿了。”
梅剑虹摆手道:“不必了,小弟放肆得很。刚才已经把贵管家替江兄准备的‘叫化鸡’,一口气吃了两只;其味鲜美,竟是平生第一次尝到的佳肴。喧宾夺主,江兄不会见怪吧?”说完,放声大笑。
江涛暗暗奇怪,梅剑虹乃是孤僻成性的人,平时冷冰冰不苟言笑,今天怎会大异常态,笑得如此开朗?如此不拘形迹?
梅剑虹笑完了,径自又坐在书桌前,歪着头问:“江兄是不是正奇怪我这不速之客的来意?”
江涛道:“少教主枉驾久候,想必有所赐教?”
梅剑虹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因晨间敬聆江兄宏论,回去以后,仔细忖度,竟觉得自己思虑狭窄,未免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江兄以诚相待,视我如知己,我却妄以亲疏暗存猜疑。扪心自问,益增惭愧,所以特来向江兄面致歉意。”
江涛大感意外,急道:“少教主这样说,倒令在下汗颜难安了。日间出言无状,惭愧的应该是在下。”
梅剑虹激动地握住江涛双手,说道:“江兄,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咱们从现在起,掬诚论交,推心置腹。你愿意吗?”
江涛笑道:“固所企愿,只是在下一介寒儒”
梅剑虹举手拦住,诚挚地道:“既属朋友,就不必再说客套话。小弟敬仰的是江兄的坦荡胸襟,并不是彼此的身份地位!”说着,忽又仰面轻叹道:“说穿了,小弟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十七年孤僻独处,披着这一身锦衣绣袍,就好像装扮木偶!表面上养尊处优,实则何异行尸走肉”
江涛忙道:“少教主快别说这种消沉的话”
梅剑虹截口道:“江兄,你让我说下去。这些话,我已闷在心里整整十七年了,从无倾吐的机会。十七年来,我没有朋友,也不愿有朋友;因为我只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可怜虫。”
江涛安慰道:“这是你自苦的说法。凡人皆有父母,也许你从小没见过生父面貌,对父亲的印象比较模糊一些而已
梅剑虹眼中突然闪现一抹泪光,哺哺道:“是的,人皆有父,唯我独无?我虽没有见过父亲的容颜,然而他老人家的影子,却似清晰的印在我脑海里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材。相貌、年纪,但我知道他就是我日夜思念的父亲。那纵然只是个影子,却值得我想念一生一世”
江涛听了这些如痴如狂的话,也觉鼻酸欲泣,不由轻叹道:“世上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子欲仰事而亲不在’。以令堂的雍容慈祥,相信令尊一定也是位绝世高人。”
梅剑虹满脸痛苦之色,说道:“他老人家当年也是一位卓尔不群的侠士,但后来遭人谋害,不幸惨死。在他老人家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c”
江涛霎然问道:“是谁害死了令尊?”
梅剑虹却摇摇头道:“不知道。”
江涛诧道:“你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怎知令尊是被人害死的呢?
梅剑虹叹道:“这是我娘私下告诉我的。据说那害死我父亲的仇人业已从武林中消声匿迹,将近二十年未见影踪,可能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江涛道:“这么说来,你的父仇岂非永远没有报雪的机会了?”
梅剑虹瞑目道:“不!父仇不共戴天!就算他真的死了,还有他的妻儿。这些年来,天心教从未放松追查;曾经密令天下分教,务必要找到那个今年十八岁,背上有一条刀疤痕的家伙”
江涛不禁大吃一惊,忙问道:“你是说那今年十八岁,背有刀疤的人,就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梅剑虹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
江涛暗中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又问:“你怎知道仇人的儿子背上有一条刀疤呢?”
梅剑虹缓缓说道:“十七年前,当我父亲被害的消息传来,我娘和雪姑姑曾经亲率高手,千里寻仇。那时候天心教还没有开坛创教,天湖高手不多;仇人武功又很高,最后竟被他突围逃脱。但在混战之际,那小家伙背上曾中了一刀。假如他没有死,背上必然留有刀痕。”
江涛真是越听越心惊,也越想越糊涂。照梅剑虹这么说,天心教急于搜查的十八岁刀疤少年,乃是仇家遗子,而且他们的仇人“武功高强”“可能已不在人世”自己父母俱在,同时绝非武林中人,显然跟这些“条件”不合。但是,偏偏自己今年恰好十八岁,背上又的确有条刀疤痕印疤痕位置和天心教要找的人一模一样。世上真有这种巧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笑着宽慰梅剑虹道:“十七年前,那小孩子只有一两岁,小小年纪挨了一刀,说不定早就死了。俗话说:人死百恨消。如果那人父子都遭了报应,你的仇恨,也算是报了。梅兄弟,承你不弃,许为知己,希望你听我一句话,从今以后,放宽心胸,不要再为这事苦恼自己。人活在世上可喜可为的事很多,何苦只在‘仇恨’二字上钻牛角尖呢!”
梅剑虹惨然一笑,说道:“江兄金玉之言,自是至理。但父仇重如山,除非仇人父子真遭了天谴报应,小弟终当手刃亲仇,才能甘心。”
江涛忙道:“这也是应该的,我只劝你不必过份自苦。报仇并非一蹴而就,总得把眼光放远大一些。心中如有苦闷,最好尽情倾吐出来;孤独忧虑,足以残害身心。”
梅剑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默默受教,直谈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告辞。临去时,含着激动的泪光道:“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愿能不负今夜之晤才好!
江涛连晚饭也顾不得吃,送走梅剑虹,但迫不及待将午间应召入宫以后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千面神丐朱烈。老叫化听了,神色连变,追问道:“你没有看错?那部秘本的确叫做‘擎天七式’?”
江涛道:“这样的大事,怎会看错?他们虽然将书页拆开,但晚辈敢断言那是一部极其深奥的剑谱秘籍。”
千面神丐顿时陷入深长沉思之中;许久,才哺哺说道:“奇怪!那东西怎会落在天心教手里?如此说来,事已急迫,只好暂时便宜老杂毛多过几天无耻生涯了”
江涛忧虑地道:“黎元申入宫告密,飞鸽昨夜已经发出;现在他们又逼我译书,事实上无法推却,这该怎么办才好
千面神丐双目暴张,沉声道:“你决不能替他们译出那部剑谱,这件事太重要了!书中剑法如被天心教参透,从此天下无人能敌,后果不堪设想。咱们无论如何要全力阻止译书工作!
江涛愁道:“但应该怎样才能阻止呢?”
千面神丐毅然道:“明天你再入宫译书的时候,设法将那部秘本偷取回来;咱们立即带书脱身,离开天湖总教”
江涛摇头苦笑道:“老前辈想得太容易了。天心宫不但戒备森严,译书的时候,教主更亲自在一旁守候,每次只肯出示一页,根本无法偷得全书。再说,即使能把书偷到手,又怎能飞越天湖逃得出去?”
千面神丐闪目说道:“只要你能把书弄到手,老要饭自有办法出得天湖。”
江涛仍然摇头道:“说实在的,晚辈没有这个把握”
千面神丐忽然嘿嘿一笑,道:“瞧你好像很聪明,原来竟一笨至此。难道连‘偷天换日’的手段也不会?”
江涛一怔,问道:“怎样‘偷天换日’?”
千面神丐低声道:“你可以事先准备一页假书,上面注满梵文,藏在身边;只要有机会,便迅速换下真品,反正同样都是梵文,他们也看不懂。”
江涛初听似觉甚妙,继而一想,却又哑然失笑,说道:“办法固然可行,但有几点困难。第一,这方法每次只能偷换一页;第二,他们所求的并非原文,只要我把书中字义译述出来。就算偷得全书,予他们又何损?第三,译一部书,决非三五日所能成功。老前辈别忘了,五天一过,咱们的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千面神丐不悦的道:“依你这么说,行不通?”
江涛叹道:“不容易。”
千面神丐哼道:“老要饭的不信邪,明天晚上你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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