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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梯内,麦哲宇发现鲍丹妮脸色苍白得可怕,那憔悴的神情使她看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五六岁。
“你一个人住?”当他掏出钥匙时,她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他点点头,打开了灯:“你坐会儿,我去烧壶咖啡。”
“不要走!”她伸手拉住了他,力量大得惊人。
“你在发抖?”他诧异地环绕住她的肩,那光滑裸露的肩头,激起了人无穷的欲望。
“我想躺下来,可以吗?”她嘎声地问。
他叹了口气,经过这个令人震惊的晚上,无论是谁都会精疲力尽的。
“抱紧我!”鲍丹妮把脸儿深深埋进他的胸膛里,手指也掐进他的肌肤。当他低下头去吻她时,一个念头忽然掠进脑中,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比他年轻的女人。
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她的嘴唇轻轻张开,舌头滑进他的口腔中,温馨沁凉的滋味使他的吻更深更浓。
他们互相吮吸着,搅拌着,仿佛过了今天就再没有明天。
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之一。
而且她充沛的生命力不是别的女人能轻易望其项背。
一切,都陷于本能与疯狂里。
窗外,就在这时候唏唏哩哩的下起雨来。他们在雨中沉沉睡去,做着各自的梦。
清晨的第一线光里,他们互拥着醒了过来。鲍丹妮睁开眼,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早!”麦哲宇俯身过来亲吻她的眼眉,她的唇。
“早!”朦胧中,她有一股化不开的羞涩,她几乎想不起来昨晚上,是怎么来到他的房间,睡在他的身边。但,几乎是马上的,她想起了大宫。
那死亡的阴影紧紧笼罩住她。
当她抱住他把头埋进他胸膛时,麦哲宇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讲。
“我昨天没有告诉你真话。”
“我在听。”
“我出生的时候,原本是双胞胎,死掉的,是我妹妹。”
“这事有关系吗?”
她抬起头,望着他,在晨光中,他的脸看起来好柔和,表情也很宁静,跟宴会中的冷峻和昨夜的狂风暴雨判若两人。
“你知道优胜劣败的意义吗?我比较强壮所以我活下来,但妹妹却死了”
“你认为是你抢了她的生存机会?”
“这么多年来,我活着,是为了我们两个人,我活得太辛苦,必须要拚命地做两个人份的工作,我太累了,太吃力了”她语无伦次的说着,忽然哭了起来。
麦哲宇抱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倾听到他不该知道的故事时,他竟有太多的怜悯与同情。
这个在外人眼中既慧黠又富盛名的女作家,心里有的,是如此巨大的阴影。
“我从没有告诉过别人!”
“我知道!”
他吻她的时候,友爱多过欲望,她的回应起初也仅是感激,但慢慢地,那份渴望又攫住了他们,像一面巨大的网,令人沉沦其中,无法抗拒。
自从蕾蕾去世后,这是他头一次冲破所有障碍,去接纳比他年轻的女人。
而且,毫无罪恶感。
鲍丹妮也让他重新尝到青春的滋味。
他太傻了!他在心中喃喃自语,他为什么拒绝承认自己也是年轻的,而非把青春葬送在亲手所筑的坟墓里?
那些日子呵!
大宫的去世,除了在各报刊占了头条的位置,和引起与会作家的震惊外,并没有影响到亚太作家会议的进行。但以后的几天里,麦哲宇躲避了记者的追踪,也没参与讨论会,只有大宫家属由日本飞来时,他才神情萧索地出现在机场上。
虽然他的眉宇间有股无法抹去的哀伤,但是白色夏麻布的西装,依然使他看起来十分英挺,他一跨进机场大厅,就吸引了不少视线。五分钟后,陈恳纳出现在亚航的柜台,他们在二楼咖啡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他们正在交换对大宫在此举行公祭的意见,陈恳纳腰上的呼叫器突然响了起来。“对不起,我去打个电话。”陈恳纳急急走进公用电话。
机场内的嘈杂与地勤人员各种语言的播报,使他没办法静下心来,再看看那边的陈恳纳,可能一时还没有讲完的意思,一阵郁闷与烦躁,迫使他站了起来,步向土产专卖店。
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洋娃娃、花环、首饰店中间,他找到一个小得像邮票亭的书店。为了迎接这次的亚太会议,书店中特地布置出一个精致的展览,搜罗了所有与会作家的作品,还尽可能地找到各种版本。
这个小型书展使他停住了脚步,在书海中最显眼的地位,他一眼就看到鲍丹妮的秋月、月宫的谎言,他顺手拿起了一本,在精致的封底上,有作者的简介,和鲍丹妮美丽的笑容,那双机智的黑眼睛挑战似地看着他。
他把书插了回去,与秋月并列的,是他的天堂路迢。也许这样的并列,只是店员无心的巧合,但,也未尝不是一种缘!麦哲宇想起了那夜他们为了排除孤单、阴影而共度的夜晚。他偶然一抬头,看到一张临时加贴的海报,上面用斗大的字介绍着刚去世的大宫。
“先生,我能为你服务吗?”一个伶俐的店员见他驻足,马上迎了出来。
“一共有几本?”他指指海报。
“十本。”
“能不能代客邮寄?”
“可以,但要包括邮费。”
“就是本地。”
“好的,十本都要吗?”
他点点头,掏出皮夹。
“真奇怪!”女店员咕哝了一声。
“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
“刚才有位女士也买了全套要我邮寄本地,啊!就是那一位!”店员偷偷用手指了一下,一个穿着黑色真丝套装的贵妇正停在一间花店门口,买了一大束白色兰花。那背影纤细窈窕,露在裙下,优雅的腿部线条使人移不开眼睛。
他迷惑地注视着她略为弯身捧花的姿势,就在这时,她已买妥了花朝他的方向走来,黑色的帽子下,是一张极为光洁年轻的脸,没有任何脂粉,但那份素净使她的气质更加高贵,那巨大的白色兰花还饱含着清晨的露珠,她捧着它们的仪态,像在花海中漫步的女神。
麦哲宇深深被她的气韵生动给吸引住了,当她走过他身边时,她散发出的魅力和天界香水一样使他眩惑。在他这一生中,他见过太多的美女,甚至包括皇室公主,但她是头一个能令他感到呼吸困难的。
突然间他想起来,他并不是头一次见到她。曾经有一天在薇尚健康中心附近的海滨公路上,他驾车经过时,她正骑在马上,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他初见她的渴望又强烈地涌上来,他像当时一样想马上知道她的名字,更想马上能忘掉她。
“先生,请填上您的大名和住址,您在三天内就能接到我们的寄书!”女店员把笔和纸递给他。
他正心不在焉地写着,陈恳纳已打完电话走了过来“时间差不多,我们该下去了。”
他写好纸条再回过头时,她已在走道甬道的末端消失,只剩下空气间一股醉人的香气。
麦哲宇的眼光继续搜寻着,希望能在电梯口见到她的背影,但是没有,她就像她出现时那样神秘地离开了。
也许,上苍为了补偿他渴求再见一面的失落,让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不说一句话,没有任何的了解与暗示,她的过去、未来永远成谜。
但这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至少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幻影,而是活生生地存在着,即使在他生命中是如此地神秘与短暂他还能奢求什么呢?“惊鸿只一瞥”他心中掠过这样的句子,想到这一生再不可能见到她,他怅然若失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戴上识别证件,他们从公务门直接进入,一路,他都恍惚地嗅到那清新怡人的花香,直到他进入贵宾室,他才发现那不是他的幻觉。
他的梦中佳人正由一名男子伴随着坐在那儿,令他讶异的是那个男人竟是华德金。寒暄过后,华德金携着她的手,对麦哲宇说:“我想你们还没见过面,这是内人倩宜”
尽管麦哲宇知道江倩宜的真正身分十分震惊,但他仍竭力保持一贯的稳重,他绝不能让自己失态。
“他们来了!”陈恳纳站了起来。
在肃穆的气氛中,大宫的妻子和独生女大宫志英出现了。大宫志英的年轻与中文造诣都超乎麦哲宇的想像,她是个典型的东瀛美女,娇小、温柔,虽然她看到父亲的骨灰时并没有放声大哭,但噙着泪水,楚楚可怜的神情,更使人心生爱怜。
大宫的夫人樱子,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极度的沉默,仿佛仍坠在一个噩梦的状态中,无法集中精神,表达任何意见,所以一直都是由大宫志英代表发言。
麦哲宇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在道义上,大宫的客死异地,他有不容推卸的责任。当大宫志英把一个纸包裹很隆重的由樱子手上转交给他时,他吃了一惊。“麦先生,这是先父的遗稿,我特地由家里带来,请您收下。”
“这是”
“您是他的生前知交,他曾经吩咐过,如果有一天”大宫志英的眼中泪光闪动哽咽得几乎不能成声“他一直担心不能完成,您是唯一能帮他达成心愿的朋友。”
“拜托了!”樱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
那一个小纸包裹,在他手中顿时有了千钧重,这是大宫最后的遗愿,无论如何,他得尽力而为。
一名适时而入的记者在此时亮起了镁光灯,这是独家新闻,但麦哲宇拒绝任何采访,他要等看完全部手稿才能发表意见。
接着,临时得到消息的机场记者们一路追逐着他们,直到大宫志英不得不接受采访为止。
人群中万头攒动,乱成一团,捧着兰花的志英和纤小的樱子被包围在中间简直动弹不得,陈恳纳和华德金一看情况不对,马上一左一右负起了护卫的任务。
麦哲宇和江倩宜自然落了单,他们退到一角,看着此起彼落的镁光灯,和温婉的志英,用她流利的中国话哀伤地回答问题。
现场的混乱,也正好成了麦哲宇复杂心情的屏障,他希望这时不要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但一瞥眼,江倩宜正望着他。
那对神秘的眼睛,让人有着看到了内心深处的错觉。但几乎是马上的,他们同时收回视线。
然而仅仅就是那么一眼,他已能体会到在她深覆的睫毛下,有一双多么敏感的眼睛。而且,似乎她受惊了。
吃完一顿食不知味的中饭后,麦哲宇马上告辞,他不能继续待下去,他如果继续和他们周旋,一定会出差错的。
他不能容许自己留下任何把柄,更何况是华德金那么精明的人,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那双利如鹰隼的眼睛。回到家,彻底放松后,他才感到一股巨大的哀伤袭了上来。麦哲宇正在抽屉中找剪刀拆包裹时,电话铃响了。他拿出剪刀,慢慢的剪开那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纸,电话铃继续响着,响了很久,他望都不望那里一眼,在这个时刻,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搅他。
电话铃终于停了。
世界似乎也在这一刻恢复静寂,但紧接着袭来的,是一股难以排遣的空洞和寂寞。这种滋味是他熟悉的,自从开始写作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受它的包围。
一个作家,不管是功成名就还是默默无闻都一样要接受这种痛苦,这也是种没法拒绝的历练,唯有忍耐寂寞与痛苦才能够宁静深思,写出好作品。
当初下定决心以写作为一生事业时就明了这一点,也愿意终生忍受这种旁人不能忍的孤独。但今天特别的不同,也特别的难忍。
他叹口气,把已经拆封的包裹搁在一边,也许,连日来的压力太大了,他得先疏导自己的情绪。当他预备换上运动装到三楼的健身房去时,电话又响了,是管理员的内线。
“麦先生,很抱歉打搅您,您有一位访客正在大厅。”
“接上来。”
“我是鲍丹妮,我打了很久的电话都不通,所以”她的声调有些发抖。“有什么事吗?”他蹙起了眉头,印象中鲍丹妮很西化,也很开通,不应该是这种放不开的女子。
“我想见你。”鲍丹妮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哭出来似的。
麦哲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迅速地下了个决定:“我马上下来,你先在大厅旁的咖啡室等我,管理员会引导你。”
咖啡室的客人并不多,麦哲宇一进来,很容易的就在中庭花园的露天卡座找着鲍丹妮,她正背对着门口,但那一头丝缎般的长发和美丽的背影,仍十分引人遐思。
麦哲宇绕过了水池,从正面的方向走向她。
“这几天我一直试着在找你!”鲍丹妮幽幽地开口了,令麦哲宇惊讶的是,短短几天之内,她变了,也瘦了。
“是吗?”
“你很难找。”她自顾自地笑了,从皮包中拿出烟盒,麦哲宇替她点上火。
“也许我刚好出去了,有事吗?”
“亚太作家会议下礼拜一闭幕,我礼拜三走。”
“祝你一路顺风。”
“我也有一个机会可以留下来。”她狠狠吸了一口烟。
“为下一部书搜集资料?”
“不是!此地有一个薇尚女子中心请我开现代文学的讲座。”她取出一张名片。“主持人是位金夫人,她说跟你很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鲍丹妮的上半身微向前倾,就是傻瓜也看得出她双眸中有种很特别的光芒。
麦哲宇在心中叹气,他以为她与众不同,没想到还是给自己惹下了麻烦。“我认识金夫人,也去教过几天课,但情况并不理想。”
“你不希望我留下来!”鲍丹妮的表情一阵黯然。
“留下来对你恐怕没什么帮助。”
“如果是为了你呢?”
“听着,丹妮。”他的手越过桌面握住了她的,诚恳地说:“我们虽然有过很亲密的关系,但那是在非常自然的状况下发生的,对未来,我们也同样地不应该强求,你说是吗?”
“你的意思,我懂了。”鲍丹妮突然泪水盈眶,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我送你!”
“不必了!”她回转过身,扬扬眉,泪水终是没有下来,她强颜一笑:“有时候,女人真是傻,是吗?”她笔直地走了,没有再回头。
麦哲宇的那句“我抱歉”始终在嘴唇上打转,他只感到全身震动。多年前,蕾蕾临去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丹妮说同样的话呢?为什么事隔多年,他还要为自己所做的事,再说一次抱歉?良久良久,他才恢复冷静。
“先生,这是您的吗?”侍者拿着张纸片,从后面追了过来。
他接过来一看,是刚才丹妮留在桌上的名片。
金夫人!
“谢谢你!”他把名片放进口袋,金夫人明知道不可能却偏偏愿意送上门去碰鲍丹妮的钉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止住了脚步,难道金夫人知道他和鲍丹妮的事了?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她,会有什么好处?莫非,她想控制他,就像从前一样?
太过分了。
他狠狠地一咬牙。不!这次她休想再得逞。
鲍丹妮虽然含怨离去,但在那个晚上,她带来了希望。她至少让他明白,他也可以毫无愧疚地选择他所需要的。
而不是让别人来选他。
那件曾在他的人生中打了个扭曲大结的往事,已经过去了。他不容许任何人再利用这种痛苦情结来勒索他、左右他。情感的勒索他摇了摇头。
江倩宜高贵的情影突然浮现上他的脑海!为什么她不早几年出现呢?
追悼会场的内外,都缀满了黄色与白色的万寿菊,菊花特殊的香气使得追悼会的气氛十分肃穆,这也是大宫生前最喜欢的花朵,他的成名作便是以它来命名的,在今天以这种花来布置,也有它特殊的意义。
麦哲宇刚停好车就看到鲍丹妮在众人簇拥下也抵达会场。
她无心一回头,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乍然相遇两人都有些意外,但那无声的凝视中,所有该说的,都在瞬间说尽了。
他只是她的一夜天使,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他们所能拥有的,所能付出的,都在那个孤独的夜晚,像流星般,刹那交会而过。
麦哲宇等她进去后,才慢慢走入会场,签了名,同时在贵宾席上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座位。
下意识地,他用眼光搜寻着,直到他看见华德金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自己是在找谁。
他找的,不只是一名贵妇,那犯罪的感觉,仿佛是在寻找一个梦想。
一个已失落的梦想。
而他早过了做梦的年龄,他又恢复了那冷冷的、倨傲的神情。
如果他能选择,他宁愿让孤独与他同在。
轮到他上台致辞时,他把大宫志英交给他的遗稿一并带上台,这部书的确是大宫最好的著作,他要竭尽一切力量把它完成出版。
记者们又适时捕捉到他的神情和大宫志英的泪光,但这一次,他不再忌讳自己出风头,他做的,只是自己该尽的责任。
追悼会散了之后,为了避免和鲍丹妮再碰到那种彼此都尴尬的场面,他径自走出会场。
人群聚集在场外的大厅,发出嗡嗡的谈笑声,还有人带着巴结的笑容等着和平常难得一见的大人物握手、合影,忙碌的报社记者在人堆中穿梭着。
与方才肃穆哀伤比起来,这种变质的交际气氛使人很难接受,尤其敬悼的是他的知交;麦哲宇戴起了太阳眼镜,尽可能的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騒扰。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暗了下来,他咬住了嘴唇。烦恼、郁闷、哀伤、孤独在他心中搅成了一团,他惘然地走向停车场。
白莉莉站在窗帘后面,冷静、不动声色。
她早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可是想找出原因就得沉得住气。
金夫人自草坪那端出现后,她举起了望远镜。果然不出所料,金夫人是向着那个可疑的高坡走去,后面亦步亦趋着的,是她的贴身女侍小凤。
经过她一个月来的连续观察。这是金夫人在每个礼拜一和礼拜四的习惯。她去那个高坡的小屋干什么?白莉莉好奇的心理蠢蠢欲动!这回,她可是打定主意要潜到那边的树林和小屋去看一看。
金夫人走得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办,白莉莉把望远,镜对准小凤,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白莉莉想,为什么表情那么愁苦呢?
难道那房中真有什么秘密?望远镜继续跟着金夫人,直到她们消失在树林中。白莉莉兴味索然的放下望远镜,她觉得自己像只猫,而金夫人就是她的猎物,她现在还不想马上逮住金夫人,是因为她想玩得更久些。
白莉莉的脸上有种莫测高深的表情,然后她站起身来,拨了一个电话出去。在电话中她只讲了几个字,可是接听的人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打完电话,她走到穿衣镜前,欣赏自己,她真美,不是吗?
明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年轻、姣好的面孔,和多姿充满弹性的胴体。
在那部“天使进城”中,多少观众为她银幕上爆炸性的身材如痴如狂,可是;那只是电影而已,又是经过电检处的剪刀修剪过的,他们从没有看过真实的她,尤其是全裸的时候。
她一手轻挟着镜缘,摆出个挑逗的姿势,一手抚弄着垂在颈项上的珍珠项链。
除了这串珍珠项链,她什么都没“穿”
这是她的习惯。
玛丽莲梦露是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的一举一动,当然要向这个性感女神看齐。她的眼光由欣赏变得严苛。从家乡出来闯天下,这是她最好的本钱。她当然也不只有身材而已,她的头脑时刻在提醒她要想更好的活下去,就要保身材。
她常常拿这种批评的眼光看自己,而且比买她的男人更不容情。她的颈项太长,胸围过宽,乳房有点下垂她当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更勤奋地做运动,跳韵律操。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她发现除了她自己挑剔之处,别人倒还没有批评她的缺点。观众们喜欢她。因为她有比身材更富诱惑的东西她的魅力。
白莉莉的性感。
她收回视线,娇慵地伸了个懒腰,延伸的四肢,像极了头美丽的花豹。
懊是她上骑术的时间了,她打开衣柜,迅速地换上紧身骑装。
那一身的英姿勃发,连她自己都觉得帅气。
最近有人找她谈一个剧本“马戏世家”请她扮演马戏团主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儿,她还没有答应,可是她看过他们送来的戏装设计图,真是帅透了,就冲着那套打扮,她也许会答应。
反正她现在阔极了,陶达然把她当个宝贝似地捧着,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
但也有一样是她要不到的!白莉莉的脸垮了下来,那就是尊敬。观众虽喜欢她,爱她,为她疯狂,为她陶醉,可是,从没有人尊敬过她。
她起初在掌声与鲜花中昏了头,从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是陶达然点醒她的。她也一直认为陶达然在危言耸听,直到她进了薇尚,她才发现自己在这群贵妇中是多么的卑微。
没有人看得起她。
即使她美貌如花,即使她是当今最红的女星,有最高的票房但这一切都没有用。在薇尚,不讲究个人的努力,重要的是家世,是背景,是财势。除非有一天她成为陶达然名正言顺的夫人,她才能真正被接纳,对这一点,她当然看得很清楚。人往高处爬,水才朝低处流,人人都有上进的本能,她当然也不例外。
她比谁都明白,就算她是当今第一名角,也总有一天会禁不住时光的摧残,从她的宝座上掉下来,被新人替换,这是个残酷的现实,她用不着欺骗自己。若要为未来打算,陶达然是她最好的归宿,而且他爱她。
一般男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对于她们这种艳星,抱的都是玩弄的心理,稍有不慎,甚至会人财两失,不但银子没捞着,还白赔了身体,更因为绯闻而闹得身价大跌。
罢出道时,就有人警告她你交十个八个男朋友都不要紧,追的人多,表示你有办法,可是女人天生身子骨轻,禁不起一摔,事前一定得张大眼睛,如果给男子甩了,就千万不要声张,也别想不开”
那段苦口婆心给了她很大的警惕作用,身历其境的历练也使她尝尽了酸甜苦辣,历练出一身刀枪不透的本事,更因此体会到一句名言:
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
可不是!世界上还有比钞票更好的东西?
就凭着这样的精明,使她在人海中找到了陶达然,同时紧紧抓牢他,他不但能给她财富、安全,还能给她地位。简直像特地为她订做的一样。不过,她也会在心里抱怨,如果他再年轻点,英俊些,那该多好?
白莉莉叹了口气,套上马靴,走出门口,远远地,看见高坡有两个黑影,金夫人和小凤出来了,她转回去拿起望远镜,果然金夫人精神抖擞,元气旺盛,小风却病恹恹的,而且步履蹒跚。
怎么回事?
她像每回一样发出问号。
到了马房,她发现“蓝天之星”的厩房是空的,江倩宜来了?白莉莉心里一阵兴奋,连忙跑到“钻石”的门口,看着马僮把它牵出来。
钻石一走出马厩,马上摇头摆尾,浑身一抖,欣喜的模样,像个好容易逮着机会出来撒野的顽童。
她轻轻拍拍它,又从口袋中取出两块方糖喂了它,才纵身而上。那矫健的身子,连马僮都看直了眼睛,她心里也禁不住地得意,她和江倩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江倩宜高贵含蓄,她却开朗泼辣。
以前她羡慕过江倩宜,但自从她拥有“钻石”之后,从它身上得到很多安慰与启示。她用不着羡慕别人,她本身就很高明,不管别人含什么眼光看她,她都要做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自己。
这个“自己”是她创造的,她也赋予她新的生命,新的生活。她不用为这些实在值得骄傲的成就而自卑。“白莉莉是最好的!”她心中默念一声,一拐马刺,钻石就向前飞奔而去。
在青翠的草坡上,她不断留意江倩宜可能会出现踪迹的地方。自从钻石来到薇尚之后,她就渴望能和江倩宜在此地并驾齐驱,她们都是顶尖的高手,想必那将是种享受。
果然,不久之后,她在不远的树林外,发现江倩宜的芳踪。“走!”她娇叱一声,双腿一夹,钻石就很机灵的向着树林跑去,江倩宜正悠闲地在树荫下踱着,蓝天之星在旁边吃着草,听到马蹄声时,江倩宜抬起了头来。
“是你?”
“你好!华夫人!”她让马直奔到江倩宜十公尺前,才漂亮俐落的猛一收缰,钻石的前蹄高高举起来,长声鸣嘶着,连退了两步才站住脚。
“你好!”江倩宜一点也不吃惊,眉头仍深锁着。
“你有心事?”白莉莉一翻身下了马,把钻石拉到蓝天之星的旁边。江倩宜一双眼有点红红的,似乎刚哭过。
江倩宜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
“要不要我陪你?”
“我想一个人!”江倩宜仍然摇头。
“好吧!那我走了!”她解开马缰,跃上马背,突然,她发现有人骑着马向这儿疾奔而来,那是马房里的杜总管,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华夫人!”杜总管人还没到,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就到了,只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嚷:“您府上有电话来,要您马上回去一趟。”
白莉莉一回头,见江倩宜天旋地转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马上过去扶住了她。
“没关系!”江倩宜似乎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婉拒她的好意。
奇怪,只不过一通要她回去的电话,她却像得到什么噩耗似的,白莉莉心里好生嘀咕。可是没等她想完,江倩宜已经上了马背,一溜烟地跑了。
“等等我!”她一踢马也追上去。
追到马房大门口,透过玻璃,江倩宜正在总管的办公室打电话,脸色很焦急。
“出了什么事?”她跳下马,把绳缰往马僮面前一递,大踏步的走了进去。
“我先生,他”江倩宜一张脸惨白得可怕。
“出事了?”
“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我得马上回去。”说完江倩宜转身就走。
她脱口而出:“我送你。在这种情形下,你不应该一个人开车。”
“谢谢你!”出乎意料的,江倩宜并没拒绝她,大概事情的确到了非常紧急的地步。
一路上,江倩宜都没有说话,那精巧无瑕的脸孔和因焦虑、担忧而微微颤动的嘴角,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但再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她也许外表娇弱,但其实若遇到大事.是个具有坚忍毅力的女人,她天生具有贵夫人的气质,那种真正的贵夫人。
“你先生这是第一次?”白莉莉转过头问。
江倩宜木然的摇了摇头。
“心脏病依他这个年纪”看到江倩宜眼睛中的凄恻,她住口了。
到了华公馆,白莉莉停下车子,羡慕地打量着这幢古木参天的巨宅,可是,现在时候没到,她还不急着进去。
“要不要进来坐会儿?”在重重焦虑下,江倩宜这句客套话说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了!我还要回薇尚去取东西。”白莉莉深吸一口气,才能抑止那份强烈的好奇心。
“谢谢!”江倩宜下车后,伸出手与她一握,随即消失在那扇绿色的大门后,隔着镂空钢栏,白莉莉看见了仆人们在大理石阶梯上毕恭毕敬地迎接着她们的夫人。
夫人!
白莉莉叹了口气,要到哪一天
她收回羡慕的眼光,重新发动车子,一路上,她都在想着一个问题
她合适过那种生活吗?而且陪伴着的对象,是个老人。即使陶达然家财万贯又怎样?
就算她将来得偿所愿地结了婚,也等于是一场赌博,赌注却是她的青春与自由。她必须被人掐着脖子呼吸大公馆的僵冷空气,成天束手束脚遵守礼仪,死死板板地听命于传统,而且毫无发展余地。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所谓的“尊敬”但这些就是至高无上的人生意义?
值得吗?
“德金!”江倩宜推开门,颤抖的叫了一声。她的面孔死灰,手足僵冷,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么恐惧。虽然这感觉很恶劣,但是多么的真实。她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老人,这也是她头一次如此地正视他。
奇怪的是,直到此刻,她才能用如此精确的眼光去估量丈夫。这个和她结婚十一年、晨昏相伴、同床共枕的男人。
他老了。
那种事实比他病了的感觉更可怖。
卸除一切日常保护色,包括威严的华德金,像个尸体般躺在那儿,所有的弱点,一览无遗。
“德金!”她颤抖得更厉害地蹲下身子。
华德金就在她激动的注视下,突然张开了眼睛。
“你看得到我吗?听得到我吗?”他虽然只是睁开眼,但所有的焦虑似乎都过去了,心头重担被卸下了,她狂喜的热泪冲进她那向来少泄露情感的眼睛:“你觉得好些了吗?本来应该送你去医院的,可是医生说你还不能移动。”
华德金的手指从毯子下伸了出来,慢慢地替她揩掉了眼泪:“我没事!倩宜,你受惊了。”
江倩宜伏在他肩上,哭丁出来。她头一次知道,总有一天,华德金会先离她而去。
不管这个丈夫是不是她自己选的,她都惧怕。
华德金的手放在她的秀发上“倩宜!”他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说:“自从跟你一道生活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是现在我后悔了,这件事我真的做错了”一只柔软的手封住他的嘴,倩宜那凝眸带泪的眼睛中充满了惊恐。
“让我说完!”他急促地。喘息着,拿开了她的手:“倩宜,我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倩宜强忍着呜咽,但泪水落了下来,在这一刻,她那绝美的脸不像个女妇人,只像个小女孩子,悲伤,茫然的小女孩。
“我最对不起你一点。”他咳嗽了一阵子又继续说:“就是自私到剥夺了你的青春,倩宜,你有没有想过,你从来没有年轻过?”
她震惊地抚着自己的面颊,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本来就很年轻。”
“不是指这种年轻!”他的喘气更遽了,一口气要喘不上来,但马上他又恢复了“我是指心情上的,你嫁到华家来之后,我从没听你大声笑过,一开始我有点惊慌,我以为你对这个婚姻不满意”
“我没有!”她叫了出来。
“我知道!”他用手势阻止她“我费了很多的时间观察你,我才发现你不是不快乐,而是没有什么事能令你真正快乐,但我一直不肯承认我没有带给你快乐,原谅我,我太自私了!”
“别再说了!”她几乎捂起耳朵。
“请听我说下去!”他的眼中泪意更深、悔意更浓了“我一直以为让你衣食无忧就好了,可是这是不够的。”
“我很满足。”
“不!你只是太懂事了!”他摇摇头,泪居然从他的眼眶中滑出来:“我要趁这个机会向你表白,倩宜,你还年轻,实在不该再陪着一个老人”
“求你”她一下子又晕眩起来,怎么回事?她只觉得眼前发花,呼吸困难,才勉强恢复过来,她深深呼吸着。
“我不但自私,而且很愚蠢,绊着你,从你身上取得安慰固然是人生至乐,但我的良心不徇,却使得一切的快乐蒙上阴影”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医生已经在敲门了。
医生替他重新诊治过,交代了些必要事项,为了礼貌,倩宜以女主人的身分送他到门口。回来时,她经过全是落地玻璃的长廊,不经意的,她往铺着白砂、假山和流泉的中庭望去,有一棵高大的乔木正在落叶。
一片黄色有斑点的枯叶在空中缓缓的飘着,又轻又慢,但终于达到了地面。她抬头望那片落叶的母树,令她震惊的是,树上一片翠绿。她紧紧地抓着窗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这么年轻”耳中飘过的是这样的句子,她明白他说的话发生效用了,突然之间,她害怕再进去那个房里。
华德金一时的忏悔,却像根钥匙似的,打开了她心灵中一直关闭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