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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在1990年,那年我刚上学,父亲买回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我们那里都叫它手扶机。当时,我们村一共只有三辆手扶机,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坐上的。当我坐在开着手扶机的父亲身边,感觉特别风光,羡煞了村里的同龄孩子们,和我玩得好的几个就能沾上一点光,站在我们身后的空车厢里又跳又叫。那情形就像一辆军车拉着凯旋而归的部队,我们的欢笑一路洒过。
父亲把手扶机停在家门前的一个空院子里。我一放学回来就往车顶板上爬,把皱巴巴的课本和作业本铺在上面,那样写作业好像很来劲,有时候,邻居小雄也跟着上来,上面的空间两人正好够用。不过,父亲是很反对我的这种做法的,因为除了时刻担心着我从上面掉下来外,还要在我想下来的时候过来把我抱下,无论他正在做什么事情——我只有胆量从下面爬到上面,却不敢从上面下来。
如果说每个人都会对某些物品存在着特殊的感情,那么父亲最有感情的物品就是他的手扶机了。手扶机每次出门回来,他总要仔细地检查每个部位有没有受损,要是有哪里不小心被刮出痕迹来,他就会在那里瞧上半天,嘴里不知在叨唠些什么。每天不管有没有开动过车,他都要拿抹布把主要部位抹上一遍,晚上还用帆布把整个车盖上,说怕雨水淋多了生锈得快。村里有会开手扶机的人来借车拉东西时,除非他实在是忙不过来,要不他情愿把自己也免费“借”出去,也不放心别人开他的“宝车”(用父亲的话称),当不好意思拒绝,自己又不能“借”过去时,他就要对借车人叨絮一阵子了,上十次地重复同样的话教别人怎么保护车子。有一天晚上,父亲开着的手扶机被陷在泥地弄不起来了,正好那天村里的另两辆手扶机都在外村干活,要第二天才回来,所以父亲的手扶机只好在野外的泥地里呆一夜。想不到的是,父亲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劝阻,拿着一条毛毯到野外守着他的手扶机过了一夜,那时是寒冬十二月。
1995年,父亲开着手扶机到外村收购西瓜转到县城卖,做起了小生意。但一个瓜季过后,父亲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亏了一万多元,并因此负上了五六千元的债。当年我家仅有的经济作物甘蔗的价格又出奇地低,还不能领现钱,所以家里一时完全没有了收入,剩下唯一值钱的就是父亲的手扶机了。在债主们频频上门施压之下,父亲终于被迫卖掉他开了近六年手扶机。看着陌生人开走了手扶机时,我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当时不懂事的我心里充满了对父亲深深的责怪。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父亲心中的苦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整天无精打彩,经常坐在以前停放车的位置发呆,我甚至看到他悄悄地抹眼泪,平常被我们嫌太过罗嗦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了,不是非常必要他是不会开口的。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父亲竟请我三叔担保他到镇信社贷款把卖出去的手扶机买了回来,倒贴那个买车的人六百块钱。那辆手扶机重回我家院子后,父亲才重新有了活力,尽管白白不见了六百元,但他那高兴的样子可以表明,他真的不在乎,他嬉皮笑脸地对我们说:“我的命又回来了。”
但是,父亲最后还是不能留住他的手扶机。当我读初三的时候,我兄弟姐妹五人都上学了,父母要为我们付的各种读书费用又涨了一个台阶,而那几年农业经济很不景气,庄稼收成也不好。1998年初,为了给我们凑学费,父亲再次把他心爱的手扶机卖了。这一次,他同样伤心了一阵子,但由于是用在我们的读书上,他没有上次那么不舍。是的,为了他的儿女们,他何止不舍得一辆手扶机呢?有时车瘾上来了,父亲会去借别人的车开上一会,每次回来,他总会说:“还是我那辆‘宝车’好驶。”
从那以后,随着我们的书读得越来越高,父母的负担也越来越重,经常出现在父亲美梦里的手扶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空院子里了。时间一晃一晃过去,我也已有六年没有看到父亲驽驾着笨重可爱的手扶机那种无比威风的样子了,只能在梦里,偶尔重温一遍,却引起无穷怅然。
今天,在父母的叨唠声里,我已长大成人。背负着父母和自己的梦想飘流在远方,连他们的模样都不得常见。想必无情的岁月不会格外开恩于父亲的,从他日显苍老的声音里得知,而我仅能像父亲当年卖手扶机一样,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吁短叹。并怀揣着一个仍有点遥远的希望,希望有一天,我驾驶着手扶拖拉机,父亲坐我我的身边,而他的头发还未过于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