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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曾经想做一只鹰。
十年前,他洗干净脚上的泥,把破了三个洞的布鞋扔到屋前的水沟里,穿上父亲花了十五块钱买回来的新皮鞋。他走来走去,发现皮鞋就是比布鞋好,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每一脚都很硬实。那时候,他就想,他可以做一只鹰了。一只城市的鹰。极目苍穹,俯瞰大地。
十年后,他已经穿上了三百块钱的皮鞋。三百块和十五块是不能比的。是真皮和人造革的差别,是名牌产品和伪劣产品的差别。他还穿上了西服,系上了领带,每周有五天能坐在舒适豪华的写字楼里。
可是,他发现,他做不了一只鹰了。
他能做的,只是一只城市的老鼠。
二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他已经在这个城市呆了一年。加上在另外一个城市度过的大学四年,他已经有了五年的城市生活。他喜欢上了城市。一个城市给了他学士学位、本科文凭和英语六级证书,这些东西又让他轻松地在另外一个城市谋得一份很体面的工作。他享受着城市给他的一切,商店,写字楼,和肯德基。他像一只鹰,在城市的街道和大楼里飞来飞去;他就是一只鹰,灵魂有着鹰的翅膀,鹰的利爪。他激情四溢,目光刀一样锐利。他收获该收获的,放弃该放弃的,只要瞄准了,他的猎物无处逃遁。
那个夏天,妻子(那时候还是女朋友)大学毕业也来到了这个城市。他暂时收拢他的翅膀,收回他虎视眈眈的目光。他先要为妻找一个安身之处。他不可能带着妻住在四个人的集体宿舍。他找到上司,申请一个单间。
以一只鹰的想法,这事情太小儿科了。单位里有空房子,专给将要成家的后生留着的。鹰去找他的上司的时候,胸有成竹。上司无数次地表扬过他的聪慧和勤恳,上司曾私下里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前途无量。鹰想,上司那么赏识他,一定会给他所期待的。上司说,你还没结婚呢,这事不好办,别人会说闲话的。鹰一下子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他对上司说,我们马上去领结婚证。
鹰第二天就把结婚证领了。鹰把结婚证摆在上司的面前。
上司有些吃惊,但是只有几秒钟。上司说,你再等等,现在房子很紧张,好几个先来单位的都等着安排呢。鹰的心里长出火苗,一点点往外冒。鹰努力地压着,喘着粗气。上司没有看见,他喝着茶,伸出手去接电话。
上司的电话没完没了。
鹰觉得再呆下去就是一只傻子鹰了。
三
鹰带着他的新娘走到街道上。他多想飞啊,飞起来的时候那么痛快,那么愉悦。可是,新娘的手牵着他的手。
鹰找到一个住处。离单位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出租房,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平房,一间有十平米左右。鹰小心地握着新娘的手,和肥胖的老板娘讨价还价。老板娘要四百块钱一个月,鹰算了算,自己的工资只有七百多,妻子暂时还没有工作,太紧张了一点。鹰把房租压到三百块。老板娘撇撇嘴,不租算了,好多人想租呢。三百五。鹰看了看新娘,妻的泪含在眼里。鹰说,三百五就三百五。老板娘说,水电费另交,每个月还有五块钱的垃圾费。鹰说,行。
鹰打开那个属于他和他的新娘的第一个家。一堆砖头上面铺着一块木板,那是他们俩个的床。除此,一无所有。鹰去自己的宿舍,搬来凉席和毛巾被。鹰和他的新娘紧紧地抱在一起,大汗淋漓。那天预报的气温是摄氏三十八度。房子没有窗,风扇还没来得及买。蚊子在空中飞翔,以俯冲的姿势一次次地飞向它们的目的地。鹰打死了许多,有的在他自己身上,有的在新娘身上。
鹰在他新婚的晚上,一只手搂着他的新娘,一只手擦汗,消灭蚊子。
那时候,鹰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蜕变,朝着老鼠的方向蜕变。他以为他的灵魂还是鹰的灵魂,他还是可以飞的。可是,他的行为已经具有老鼠的雏形。他在夜色浓浓的时候,从出租房里溜出来,到垃圾堆里捡来了锈迹斑斑的煤炉,断了腿的桌子,和摇摇欲坠的木柜。更有意思的是,他深夜去上厕所,发现老板娘家的厕所上挂了一把锁。他跑到百米以外的小区,实在忍不住了,蹲在墙根底下,就解了裤子。一束光照过来。小区的保安说,你把它收拾干净。鹰看保安转身了,撒腿就跑。还有一次,鹰加班晚了,回家时,院子的铁门锁上了。鹰就做助跑,一个鱼跃翻到了铁门上。门卫出来了,手电筒照着他。鹰骑在铁门上,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很利索地滚到铁门的另一面。
四
他终于知道,自己做不了鹰了。可是,他不想那么快就做一只老鼠。
二零零一年,他的火气一天天大了起来。虽然在住了两年的出租房之后,上司终于给他和他的妻安排了一个单间。他的火来自于他的工作。他所有的热情和努力再也不能换回上司的肯定。他的一点点失误都被无限地放大,他的成绩,所有的人视而不见。好心的同事告诉他,有人在上司面前告他的黑状。他的一言一行都在上司的监控之中。据说上司对他的不满是因为他的不忠,上司认为,他已经背叛了自己,和另一个上司搞到了一起,合伙对抗他。上司觉到了威胁,潜在但是巨大的威胁。
他愤怒地笑了,属于鹰的笑。鹰的笑是有力量的,来自于内心的力量。他用他灵魂的强大来抵抗一切。
可是,他的火气还是越来越大,这没有办法,鹰是不会甘于总是受打击。他寻找那个人,那个攻击他的人。其实,他一直都在怀疑他,但只是怀疑。鹰没有看准目标的时候,不会轻易下手。下手的时候,他就会又准又狠,朝着他的猎物的七寸,一招制敌。
那个人出现了。一摞材料摔在他的桌子上,说,你这个要重来,领导说的。他站起来,盯着那个人的眼睛,他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终于出手了。他捡起那些材料,摔在他的脸上。
那个人捂住自己的脸,咆哮不已。
他被上司请到了办公室。上司阴着脸。
你写份检讨,明天全体人员大会上念。
他摔门而出。那是他唯一能做的。虽然他是鹰,他却是一只聪明的鹰。他不会冒失到把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当作自己的猎物。鹰有鹰的原则,鹰有鹰的规矩。
他写了检讨,但是他拒绝当众宣读。他的拒绝换来了一纸处分。
他写了检讨,他就再也不是鹰了。他的翅膀,他灵魂里那双鹰的翅膀悄然折断。他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决定做一只刺猬。二零零一年的时候,他咬着牙,下了狠心,就做一只刺猬。
他给自己披上厚厚的荆棘做成的衣服,把自己貌似强大其实脆弱不堪的灵魂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他想,他做不了鹰,总能做好一只刺猬吧。刺猬的处世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谁想把他当作自己的猎物,哪怕是一只鹰,他就先让人家鲜血淋漓。
一只刺猬的日子其实很不好受。他是他自己的上帝,他是他自己的国王。他只有他内心的领地,无比孤独,极其脆弱。他常常在深夜无声地哀鸣,痛苦地回忆作为鹰的过去。可是,他又能怎样呢?除了一根根尖锐锋利的刺,他什么都没有了。
五
二零零四年,他发现,自己连一只刺猬也做不成了。
流言突如其来,而且势不可挡。他意识到它可能致命的时候,已经晚了。不只是本单位黑云压城,所有与他们单位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都弥漫着关于他的流言。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后背。就是他,就是他。他的耳朵里钻进无数个声音。他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更不敢回头。他知道,只要回头,那些人全都会千篇一律地换上讳莫如深的表情,嘴巴停在空气中,像是一个哈欠没有打完。
这真的是致命的。没有对手,对手却无处不在。对手掐住了他的七寸。对手绕过他身上的刺,软鞭子直击他的内心,他的灵魂。一定是观察他很久了,探明了他的死穴。对手把他的武器撒向广阔无垠的天地,每个认识他不认识他的人,手里都接过了武器。也许,有些人并无恶意,但是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品质,那就是希望有人倒霉,不管他是谁。倒霉的人希望有人比自己更倒霉,幸福的人希望用别人的倒霉来反衬自己的幸福是多么难得。
他无处躲藏。他仿佛看见对手了,听得见阴暗处冷笑声声。他走近去,什么也没有,只有阴暗,和阴暗处他自己的影子。
他收拢他身上所有的刺。他的刺,瞬间失去它的指向,它的意义荡然无存。
于是,他成了一只老鼠。没有刺的刺猬,不是老鼠,还能是什么呢?
六
相比乡村里的老鼠,城市里的老鼠要安全得多。
他小的时候,常常半夜里被父亲打老鼠的声音吵醒。醒来了,他就抄着扫把,帮父亲对老鼠围追堵截。老鼠总是藏在谷仓的底下,他用扫把扫来扫去,父亲守在出口。一个晚上,总能打死一到两只。隔几天就要打一次。父亲虽然鼾声如雷,老鼠扒谷仓或者嚼谷子的声音却总是逃不过他的耳朵。还有用夹子夹的,铁制的老鼠夹上放上香喷喷的诱饵,早上起来,呵呵,老鼠一条腿或者两条腿被死死夹住,正做垂死挣扎呢。也有用老鼠药的,不过,现在好象用得不多了,不知道是老鼠抵抗力增强了,还是药越来越假了,反正很少有老鼠是吃药死的。
城市里很少见有兴师动众打老鼠的。小区里的墙根底下有许多用红砖砌个罩子似的东西,那下面,是放了老鼠药的,可是,也从来没有见过有死的老鼠躺在路上。城市里的人们似乎把主要精力用在对付蟑螂上了,超市里稀奇古怪的灭蟑螂的药有好几十种。
看清了这一点,他觉得他可以放心地做一只城市的老鼠了。
七
他低眉顺眼,身手敏捷,昼伏夜出,终于完全蜕变成一只城市的老鼠。
当然,他不可能不上班。昼伏夜出,是指他的灵魂。他和他的同事们一样早上八点赶到办公室,下午五点半准时锁上办公室的门。他甚至比所有人都准时,时间卡到了分和秒。但他相信,没有人会觉察到他在办公室的存在。他把自己埋在山一样的材料后面,读书,写作或者上网。他不发一言。不管他们说什么,布什再次当选,印度洋海啸,矿难,火灾,情杀,他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吵得打起来了,他都不说话。一开始,还有人主动找他说话,时间长了,谁都不理他了,就当办公室没有这个人。
可是,老鼠有老鼠的幸福。老鼠的快乐在夜晚。都黑下来了,都睡了,老鼠微笑着,迈着大步,昂首挺胸地出来了。他终于做了他自己的上帝。他敞开他的心扉,裸露他的灵魂,让黑夜抚摸他的身体。他无所顾忌,他放荡不羁,他为所欲为。他想他所想的,他做他所做的。他从这条街道走到那条街道,他有时会在商店,写字楼或者肯德基的门口稍作停留,故作沉思地站上一会,想一些自认很崇高的问题。有时候,他会遇到他的同类,有的和他一样漫无目的但信心十足地游荡,有的坐在街道边抽烟喝酒。他们互相不认识,可是目光遇上了,会同时闪过一丝温暖的笑。他们互相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同类,都是城市里的一只老鼠。
还有更幸福的事,偶尔会有熟识的几只老鼠凑到一起,找一个很破很偏僻的饭馆,叫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有时加上一盘猪耳朵,一人一瓶小二锅头,喝得飘飘欲仙。喝完了,手挽着手肩靠着肩,走到大街上,吼叫,唱歌,吼得月亮发抖,唱得星星跳舞。
八
为什么,要用十年的时间,他才明白,做一只城市里的老鼠如此快乐,如此逍遥?
如果他不做鹰,不做刺猬,十年老鼠,是否已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