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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如果不是那个已经很遥远的夏天,秋水应当不是现在的秋水。
秋水的成绩比我好。我还写不全九个阿拉伯数字时,他都会两位数的加减法了。
三年级,开了书法课,我和秋水趴在桌子上写毛笔字。爹在桌边看,看着看着,一个栗壳敲到我的头上。看看秋水怎么写。我含着泪,看着秋水手中的毛笔,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人家是看完一个字,一句话,再动笔,你呢,看一笔,描一笔,你那叫写字吗。爹说着,又要往我头上敲栗壳。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叭”地掉到了桌子上。
爹的栗壳停在了我的头顶,恨恨地走了。
秋水没有看见爹的栗壳,也没有看见我的泪水,嘴里念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然后一笔一笔地写在白纸上。
所有的人都以为,秋水是要喝墨水,吃公家饭的。而我,所有的人都摇头。
我的爹,早已为我做好了远景规划。比如,想方设法和人家换了一块地,预备着要给我盖房;比如,买了一头水牛,犁、耙等一应农具全都备齐,而这些,往往都是两家或者三家合作着备一套就行了;比如,四处打听活做得最好的木工师傅,看能否学一门谋生的手艺
我让爹有些失望。我和秋水同时考上了初中。当然,我是很勉强的,只超出录取线两分,而秋水,整整超出录取线六十分。
后来,我和秋水说起小时候的事时,秋水总是很快地把话题岔开,要么就是沉默,发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这时候,我自觉无趣得很,只好一个人闷头喝酒。
事实上,秋水在进初中之前的那个夏天,那件事就已经发生了。只是,除了秋水,没有谁知道。
那天的太阳一如所有夏天的太阳,把人都要晒晕了。秋水和父亲就顶着这太阳去收拾屋后的杨树。父亲架着梯子在树上,拿篾刀修剪枝杈,秋水则在树下把散落的树枝捡到一块,码成一堆一堆的,等父亲砍完了再扎成捆。
知了一声一声,枯燥而单调地叫着,叫得秋水心烦意乱。我和秋水说好了,今天要到洞庭湖里去游泳的,秋水的父亲却阴着脸挡住了秋水欢蹦乱跳的脚步。我只好约别人去了,走时正好经过秋水干活的地方,我朝着秋水做了一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跑了。
也许,是我那个鬼脸直接造成了秋水的悲剧。多年来,我常常心怀愧疚,无法坦然面对秋水。我的逻辑是,我的幸灾乐祸的鬼脸让秋水烦燥不堪,人一烦燥,干起活来自然就心不在焉,心思都到洞庭湖了,他怎么会注意到一根杨树枝的偷袭呢?当然,秋水不会怪我,秋水的父亲也不会怪我,谁能相信一个鬼脸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呢?因此,我的逻辑就成了我一个人的逻辑。
树枝从天从降的时候,秋水一定是抬头望天,也许是盯紧了一只讨厌的知了,牙根恨得痒痒,也许正在想象洞庭湖水的清凉,总之,当树枝落到他的头顶时,他没有躲闪。一阵剧疼从眼睛弥漫全身。秋水双手抱着头,蹲到了地上。
砍脑壳的,快点捡啊。秋水的父亲怒不可遏。
足足有五分钟,秋水蹲在地上没有动弹。秋水的父亲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那一刻的疼痛,一边骂着秋水,一边不停地挥动篾刀。
秋水站了起来,虽然站不稳,眼前模糊一片,还是在父亲的骂声里老老实实地干着自己的活。
奇怪的是,并没有血从眼里蹦出。如果见了血,秋水的父亲一定会停止骂声,对儿子的眼睛引起重视。什么也没有,从外面看上去,谁也不会相信秋水的眼睛出了毛病。
疼痛过后,秋水恢复了正常。除了感觉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秋水没有发现自己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秋水的母亲有时要找个剪刀、针线什么的,秋水总要费了老劲才将东西递到母亲手里,母亲一着急,就总骂秋水越来越不听话,一天到晚丢了魂样。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秋水的眼睛有了毛病。
进了初中,因为秋水入学的分数高,老师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最前面。我则坐在了最后一排。聪明的秋水每次考试都排在前三名,奖状一张张往家里带,秋水的母亲把它们都快贴满了一面墙。我的日子就过得很艰难了,每个学期的结束,我都不敢回家,把秋水恨得要命。
好日子在一年半以后终于来到了。我的脑子像突然开了窍,原本面目可憎的道道试题突然和我变得亲切了,所有的科目都像我久违的朋友,所有的考试都让我得心应手。到初二下学期考试结束,我在班里的名次一下子蹿到了前五名。我的座位也调到了最前面,和秋水坐同桌。
秋水却渐渐淡出了老师的视线,老师看他的目光已经有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原因很简单,秋水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老师抄在黑板上的题目,秋水都看不清了。每次都是我先抄在作业本上,他把双眼凑到作业本跟前,才吭哧吭哧地把答案做出来。这个时候,老师早已在讲解第二道、第三道题了。
发现秋水赌博,是初三开学不久的事。原本每次放学我和秋水都是一块回家的,可有好几次放学,秋水都说要补习功课,没有和我一块走。我也没放在心上,家里一大堆农活等着我呢,铃声一响,我撒开两腿就往家里跑。
有一天,因为入团的事,老师找我谈心,放学后,单独把我留下来了。老师郑重而严肃地说,我的入团申请学校已经批准了,让我从此以后以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还讲了许多让我当时热血沸腾的话。
我怀揣着一颗咚咚乱跳的心走上了回家的路。夕阳涨着彤红的面孔朝我微笑,灌满了浆的稻穗迎着风儿向我频频点头,我的心情好得一塌糊涂。
这时,我看见了秋水。放在平时,我急匆匆回家的时候,我是发现不了秋水的。可那天,我走得很慢很慢,我极难得的边走边欣赏路边的风景,看每一颗石子,每一株小草是否也和我有着一样的好心情。
秋水和另外三个同学趴在路边已经干涸的水沟里,屁股朝天。秋水把两张扑克牌“叭”地摔在地上,a8。秋水压抑着的嗓音透出兴奋和激动,然后就把中间一堆毛票、分票扒到自己的跟前。
四个人玩得全神贯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早就听说班里有人放学后不回家,躲起来玩这种就“a8”的赌博游戏,只是想都不敢想,这里面竟还会有秋水。
秋水。我叫了一声。
四个人同时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理睬我。
秋水。我大叫了一声。
秋水从地上弹了起来。
不玩了,今天不玩了。秋水把那堆毛票、分票抓到自己书包里,跟我一块往回走。
好一阵,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着。
别告诉我爹。秋水说。
嗯。我点点头。我知道,秋水的爹要是知道了,腿都会打断的。
别告诉老师。秋水说。
我心里一阵颤抖。老师的话,还在我的耳边。老师说,一个共青团员,要关心班里的建设。
真的,别告诉老师。秋水快哭了。
我犹豫着。答应了秋水,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团员;不答应秋水,秋水肯定要恨我。
我保证,以后再不打“a8”了。秋水真要哭了。
我答应了秋水。
一个星期后,秋水还是被老师逮住了。所有在场的同学全被老师逮住了。
先是在班里。老师把六个人全部揪到了讲台上,一人一记响亮的的耳光。
至今,那些响亮的耳光还常常在我的耳边响起,啪,啪,啪,啪,啪,啪。那么清脆,那么震撼人心。六记耳光成了我初中生活最清晰的记忆。
还有秋水的眼泪。六个人,只有秋水,两行泪水挂在脸上。
然后,是全校集合。六个人一字排开,站在大操场的主席台上,站在几百名师生的目光里。校长在讲话里,用的是“害群之马”四个字。我站在队伍里,隔得太远,看不清秋水的脸。
秋水的爹收拾儿子的时候,我并没有在场。是娘告诉我的。
真下得了手呢,那么粗的木棒打在秋水的腿上。娘叹着气说。
秋水也真不是个东西,跪在地上哼都不哼一声。爹接了一句。
要不是秋水的娘抱住秋水,挨了一棒子,还不得打死啊。娘说。
不争气的崽,就要这么整。爹的话里透着狠气,让我不寒而栗。
秋水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才又和我一起走进学校。
中考结果出来了,我以超出录取线80分的高分进了市重点高中,秋水以40分之差,永远地离开了学校的大门。
我问过秋水,知道自己眼睛不行了,为什么不告诉父亲。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进了医院,是有办法救治的。即使没有办法完全恢复,也可以配副眼镜,事实证明,这么多年过去,秋水的视力始终没有再往下降了。上高中时,班里有个同学视力只有0。1,戴副1500度的啤酒瓶底,照样考了北京的名牌大学。
是啊,怪我自己,不敢告诉爹。不过,告诉了爹,又能怎么样呢,爹会相信吗。秋水摇头,苦笑。
你就那么撑着,撑不住了,你就去赌博?
我娘说了,这都是命,一个人是犟不过自己的命的。秋水平静如水,我的心却生疼生疼。
我大学毕业,分到北京后,秋水也过来了。陪着他大街小巷的转,厚着一张脸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找了一个饭店做了配菜。这还不到半年呢,饭店老板说,下一步要让秋水做厨师。多好啊,多少像他这样的在北京混了几年也熬不到这份上。
我为秋水感到高兴,心头的那丝时隐时现的歉疚也少了许多。
那天,我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翻着当天的报纸。
秋水的电话来了。
哥,你下班到我饭店来一趟。电话里的秋水急吼吼的。
怎么啦?
你过来吧,来了我再和你说。
行,你等着,我现在就过去。我扔了报纸,就往楼下跑。
秋水在离饭店不远的路口把我截住了。和秋水一起的,还有几个岁数小一些的小伙子。
秋水把那几个同伴介绍给我,都是老乡。
你去和我们老板谈谈吧。秋水说。
我一头雾水,搞不懂秋水要干什么。
是这么一回事,饭店老板上个月把后厨承包给我,我就找了他们几个。说好了,买菜、配菜、厨师,全是我们自己做,我们五个人,一个月四千块钱。干得好好的,两个月了,不给我们结帐,说是我们偷了厨房的东西,让我们先赔上再和我们结帐。我们讲了半天,人家就是不给。你是单位上的,你和我们老板评评理。
秋水说得很快,噼哩啪啦的,不过,大致意思我还是听懂了。
你们倒底有没有偷他们的东西嘛。
没有,从来就没有。几个人异口同声。
我进了饭店。
老板似乎早在等着我。不是一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了四个人。我一进门,四双眼睛“唰”地全盯住了我。
说实话,我有些害怕。我只是偌大京城里一个很不起眼的与文字较劲的外乡人,我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地摆弄五千汉字,却没有足够胆量和智慧面对四个背景不明、充满敌意的彪形大汉。
害怕只是一瞬间的事,以我的常识,很多事,摆到桌面上,是可以讲清的。
我把证件拿出来,一人递根烟。
四个人阴沉着的脸松弛了一些。语气里却是不容商量的拒绝。
你去问问他们自己,这两个月,把我的饭店弄成了什么样子。做的菜,客人没法吃,厨房里又脏又乱,这个样子,生意怎么往下做。
老板说完了,就领着我进了后厨。
你看看这还像厨房吗?老板指着油垢有半寸厚的灶台说。确实让人倒胃口,白菜、萝卜、南瓜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颜色发黑的肉块上苍蝇飞来飞去。
这还不算呢,碗碟都洗不干净,好几次上面粘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端了出去,客人都吵着不结帐就走。我这小饭店能经得起这样折腾吗?老板的嘴里像压满了子弹,不让我有还击的机会。
我没法还击。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一个饭店的后厨几乎成了一个垃圾场。我有种预感,秋水的眼睛再一次毁了秋水。
但我不想这么轻易地缴械。
不是说偷了你们东西吗?
偷没偷,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我明白了,老板只是找了这个借口,要把秋水他们赶走而已。我的卑微而弱小的农民兄弟们,怎么会偷饭店的东西呢?只是,他们的惰性和习惯断送了他们的路子。而秋水,他的眼睛欺骗了他,他看不清这个厨房的脏乱会毁了他好不容易挣来的一个位子。
不管怎样,两个月的工钱得给他们吧,出来干都不容易。
不行,一分都没有。老板恶狠狠地说。
谈话没法再继续了。
我为秋水,为我的农民兄弟们,感到了莫可名状的悲哀。
秋水从我的脸上,已经看出了谈话的结果。秋水的愤怒那一刻到了极致。
今天晚上,我们一把火烧了这狗日的。秋水说。
对,出了这口恶气再说。几个小伙子纷纷赞同。
我吓了一跳。就近我找了个饭馆,请他们几个吃饭。
秋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把钱要回来。我给秋水倒上一杯啤酒。
你把情况大致写一下,签上你们几个的名字,我往上面送,不信找不着说理的地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点底的,政府不是已经下了文件,要解决农民工工资问题么?我本想说说饭店卫生的事,让他们明白,这其中其实也有他们自身的问题。
可是,秋水突然地,就哭了。秋水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秋水先是趴在桌上哭,哭得双肩直抽。后来,秋水把头抬了起来,还是哭。秋水哭的时候,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满满一杯,黄澄澄的燕京啤酒,眨眼就进了秋水的肚。
我把酒杯端起来,叫秋水。干杯。秋水的酒杯就满了。秋水端了泛着酒沫的杯子和我碰杯“咣”的一声,秋水的酒杯裂了,白色的沫就往秋水的手上爬,秋水甩都甩不掉,反把裂了的酒杯甩到了地上。于是,又是“咣”的一声,一堆玻璃渣子横是横竖是竖的,醉倒在秋水的脚底下。
我就想我该拥抱一下秋水呢。我太应该拥抱他一下了。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定定地看着秋水,看着满脸泪光闪闪的我的兄弟——秋水。
咱们回家吧。秋水目光迷离。
行,要到工钱,我送你回家。我不再劝阻秋水了。
不,工钱不要了,我只想回家。
我不再说话,闷头喝酒。
是啊,回家吧,秋天来了,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虽然我还对讨回秋水的工钱抱着希望,却不得不送秋水回家,我怕日子长了,秋水真要出大事。况且,家里来电话,说今年的农村和往年不一样了,乱七八糟、名目繁多的各种摊派已经少了许多,包括稻谷在内的各种农产品的价格窜到了农民以前不敢想象的地步。乡亲们的日子经过多年风雨中的迷茫后,总算见着了一些让人欣慰的希望。
送秋水走之前,我带他到眼镜店去配眼镜。一开始,秋水死活不去。
种田的,戴个眼镜,人家还不笑话死我。
那有什么,到时找对象,人家欺你眼睛不好,找个丑八怪往你跟前送,你还以为得了个宝,人家不更要笑话死你么?我和秋水开玩笑。
这一说,秋水不好意思了,就随我进了眼镜店。
验光后,配镜。我问配镜师多少度。
1400。
出了眼镜店,我让秋水戴上试试。秋水拗了一阵后,终于戴上了。厚厚的镜片后边,秋水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放射出惊喜的光。模糊不堪的世界一下子清晰无比,秋水能不惊喜么?只是这一刻来得太迟了,整整迟到了十五年。命运就是这样,以它一个小小的把戏,就捉弄了秋水十五年,不,是一辈子。我的眼泪那一刻盈满眼眶。
秋天真的来了。城市的马路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凛凛的秋风穿梭在北方的街道,放肆地钻进每个人的身体。
秋水走了,我的心一下子落寞无比。工钱的事,杳无音信。我依然独守在这并不属于我的都市里,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只有想象秋水戴着厚厚的眼镜片,昂首挺胸走在故乡稻香漫溢的田梗上时,我才觉着了些微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