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中文网 www.10zw.com，最快更新洞庭渔人文集 ！
瓢二姑姑说，李三拐的堂客叫张翠莲
过完年后，家家要请瓢二姑姑。却不是谁家都能请来的，李三拐家就不行。李三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拐一拐地，拐到我家里，求我娘把他的事捎带着问一问。
净手，焚香，烧纸。八仙桌摆在堂屋正中，白亮亮的大米铺上浅浅一层，黄灿灿的葫芦芦瓢倒扣着抬过来，瓢把上用红绸系根筷子。桌子两边，一边一个，抬着葫芦瓢。我想抬，娘一巴掌拍在我的手上。娘说，红花妹子（未婚少女）才能抬。两个堂姐姐冲我鬼笑。
瓢二姑姑瓢二神
瓢二姑姑有灵神。
别人请你问别事
我家请你问年成。
问得年成好
打发你红绿袄。
问得年成差
打发你红绿花。
娘手里拿柱香，围着八仙桌转圈圈，边转边唱，好听极了。李三拐说，我也是这么请的，我的米比你还铺得厚呢，怎么就死活请不动呢。娘狠狠地瞪了李三拐一眼，他就把嘴闭了。
来了，来了。李三拐叫起来。娘摆摆手。一屋子人，全都不说话了。空气里骤然阴气弥漫。我躲到门后边，大气不敢出。娘把我扯出来。
娘说，你真来了吗，真来了，你就再点点头。瓢把上的筷子就动，上上下下地动。娘说，好了，我知道了，今天请你来，要问三件事。李三拐扯娘的衣角，压着嗓子说，还有我的，我的那个事。娘不理他。
第一件，我儿子今年考初中，考得上，你点三下，考不上，点两下。瓢二姑姑说，能考上，我看见她点了三下。
第二件，我们家的水缸是谁偷的，写个姓就行。瓢二姑姑说，姓李，我看见她在大米上划了一个大大的李字。李三拐叫起来，不是我偷的。娘说，村里姓李的就一个啊。娘还没说完，瓢二姑姑又写了一个字，义。李三拐说，说了不是我吧。李三拐话还没完，瓢二姑姑写了第三个字，新。
第三件，李三拐今年要结婚，他堂客叫么子名字。李三拐腿一软，差点跪在娘的跟前。瓢二姑姑一秒都不停，写了三个字，张翠莲。李三拐的眼睛冒出绿光来，呵呵，瓢二姑姑都定了，她爹还敢不同意？娘说，赶紧回去准备新房吧，为问你这个事，家里年成都没问。李三拐讨好地笑着，让嫂子费心了，我知道一年只能问三件事，你放心，翠莲进了门，我给你家干三天活。
娘又燃了一柱香。两个堂姐姐抬着瓢二姑姑跟在娘身后，走到屋外。屋外大雪纷飞，爆竹轰响。娘把一堆红红绿绿撒向半空。那是娘一个冬天剪好的红绿袄和红绿花。
瓢二姑姑走了。
一年开始了。
落水鬼是一只全身墨黑的大公鸡
我考上了初中，张翠莲进了李三拐家的门。只有我家的水缸没有影子，爹和娘说，算了吧，就凭瓢二姑姑的话，李义新会承认吗？娘想想也对，骂了李义新几句，就不再催爹去要水缸了。
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爹和娘商量，隔壁要搬家了，我们搬不搬。娘说，搬到哪去呢，哪里还有空地方。爹看着屋前玩泥巴的弟弟，脸上挂了一层霜。
满细死了。满细是张翠莲带到李三拐家的儿子。满细只有四岁半。
满细死了，爹就说要搬家，因为满细是被落水鬼拖到水里，带到阴间的。
满细死之前，已经死了三个了。王大强、铁牛、周伟明，一家挨着一家，一年接着一年，那一年本来是要断了，如果李三拐不娶张翠莲做堂客，或者张翠莲不带满细过来，落水鬼可能就跑了，据说，落水鬼不会隔家隔户找，下一家没有合适的，就会转到别的村子。
不搬家是不行了。隔壁刘文革的弟弟明年四岁半，我的弟弟后年四岁半。明年和后年的事，说来就来了。
满细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睡熟了的样子，嘴角还挂着笑。王大强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我那时纳闷得很，是不是他们根本就没死，只是和我们开个玩笑呢。王大强那时就老是开这种玩笑，说着说着话，往地上一倒，双眼紧闭，怎么拨弄他都不睁开，嘴边还冒白沫。娘说是羊角疯，我不觉得那是什么病，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又从地上爬起来了。
不像是玩笑了。王大强、铁牛、周伟明一个一个地被装到木板箱子里，被他们的爹娘送到几十里外的野地，再也没有回来过。满细也要装到木板箱子里了，张翠莲不让装。她从灶房里把煮饭的铁锅拿出来，罩在地上，让满细趴在锅底，一双手，抓着满细的衣裳，一下一下地摇，摇得满细的脑袋摆来摆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满细的脸色越来越暗，越来越不好看。李三拐牵了水牛过来，从张翠莲手里抢了满细，让他趴在牛背上。水牛走来走去，一圈又一圈，走到太阳落水了，走到鸡鸭进圈了，满细还是没有醒过来。李三拐就把满细放到刚刚做好的木板箱子里。张翠莲不再抢满细了，瘫坐在箱子边上，脑壳伸到箱子里边，两只手在满细浮肿青紫的脸上摸来摸去。
满细死后，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落水鬼。李三拐说，满细死的前一天，落水鬼跟着他进了屋。那天，李三拐走亲戚回来，走夜路，过村里的石板桥时，看见黑黑的一坨从桥上跃起，直入水中。回到家时，打开门，猛回头，一只全身墨黑的大公鸡，比人还高，看着他直笑。李三拐说，我当时没敢和堂客说，怕吓着她。又有人说，王大强的爹晚上睡在屋外乘凉，早上起来，发现门板浮在屋后池塘里，说是王大强把他爹扯到床上，否则，落水鬼就把他爹也带走了。
我和刘文革跟在大人们身后去捉鬼。大人们一人拿个手电筒，到每家后面的池塘边上照。照来照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癞蛤蟆从脚底下“嗵”地跳到水里，吓了我们一跳。
没有捉到，鬼似乎越来越多了。天一断黑，我就不敢动，坐在灶房里看娘刷碗，喂猪。爹洗完脚，说，把我的布鞋拿过来。我磨蹭着，身子一点点地站起，一点点地移到灶房门边。进了房间，黑古隆冬，我的心脏像是跑进去一只四处逃命的老鼠，恍惚间，看见满细两只绿荧荧的眼睛从床后边直射过来。我两只手抖抖索索地，在地上摸到爹的布鞋，风一样地跑出房间。每天给父亲找布鞋，成了我那些年的心病，折磨着我，撕扯着我。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鬼影憧憧的夜晚，一个少年倒底会有多少恐惧？现在想起来，仿佛还看见自己，在暗夜里奔跑如风。
刘文革家搬了。爹说，他们搬了，我们就不搬了。娘说，不会有事吧。爹说，明年这时候把他送到他外婆那里去。弟弟在屋外玩着泥巴，没有听见爹和娘的话。
猴子精钻进了李三拐的脑壳
还没到第二年呢，李三拐家里又有鬼了。
李三拐先是坐在床上，身子缩成一团，两只手紧紧抱住脑袋。李三拐说，猴子，脑壳里有只猴子。张翠莲扒开他的手，哪有猴子，没有猴子啊。
李三拐一把推开张翠莲，从床上滚下来，滚到墙角。猴子，猴子要带我走呢，我不走，这是我的家，我不能走。李三拐声音越来越尖利，刺破了墙壁和屋顶，刺破了村庄上的天空。
猴子精钻进了李三拐的脑壳。
精怪早就盯上了我们的村子。
双抢那阵子，村头狗汉的妹妹突然就死了。说村头狗汉的妹妹天天要洗脑壳，一天不洗就痒得在地上打滚，开水往头上一淋就不痒了，狗汉爹说她偷懒，抓了头发就往田里拖，一拖，头盖就掉了，脑袋里面一窝窝的全是又肥又亮的蚂蝗。都说狗汉的妹妹是让蚂蝗精寻上了。
李三拐越来越不行了。张翠莲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把头往墙上撞，撞得血湖血海，或者两只拳头照着脑壳鼓一样地捶。谁拉他都拉不动，他反倒把拉他的人推个狗啃泥。就有人去寻张翠莲。总在满细的坟头寻到她。说是坟，只是一个小土堆，土是新土，草还没有长成。周围王大强、铁牛和周伟明的倒是已经草色青青。青草下面，老鼠成群结伙，窜来窜去。几个老鼠洞隐约可见，它们就在这里安居，嬉戏，繁衍，与土堆里的四岁半的满细们共度时光。还有乌鸦，落在附近的杨树上，梳理羽毛，偶尔飞起，在天空划一道黑色的弧线。
“发马师”过来了。她坐在李三拐的床头，仰面望天，全身颤抖，先是微抖，越来越厉害，床铺都晃动起来。突然前倾，头叩到床上，全身静止。再抬头时，嘴角挂了一堆白沫。一个陌生的声音仿佛天边传来，男的，像个老头，还咳嗽。说，蛤蟆精，找到它，烧死它。蛤蟆精，找到它，烧死它念了许多遍，我两条腿都站麻了，她才收场。收了场，她拍拍屁股，一句话不说，出门就走。
一屋子人在李三拐家里翻腾，衣柜搬到屋外，床铺移到堂屋，谷仓开锁，阁楼腾空。蛤蟆精找出来了。张翠莲捉到的。她从灶房里一堆棉花杆下边，把它提溜出来。绿色，闪闪发亮的那种绿，巨大无比，有普通蛤蟆两只那么大。
一屋子人看着张翠莲把哈蟆精扔到禾场上的火堆里。看不见蛤蟆精在挣扎，只有一股焦糊的味道瞬间飘散在村庄上空，飘进每个人的鼻孔。
烧了蛤蟆精，李三拐还是害怕猴子精。撞墙，捶脑壳，一天比一天发狠。
村里的议论越来越多了。
什么蛤蟆精，张翠莲和“发马师”串通好了，捉个大蛤蟆放在灶房里。张翠莲才是那个猴子精。
我在场的时候，大人们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我脑壳都想疼了，也想不明白，张翠莲怎么会是猴子精呢？她是满细的娘，是李三拐的堂客呢。
后来，我终于一点一点地偷听到了。说张翠莲和前夫结婚之前在自己村里就有了相好，结了婚，和相好并没断，按大人们的话，是偷人。前夫是乡里搞审计的，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不知道这档事。有天深夜回家，正好赶上张翠莲在偷人。前夫气不过，又爱惜一个乡干部的名声，不想扯破脸皮，就在一个早上，提着放了一瓶钾铵磷的公文包出了门。出了门，就再没有回来，在洞庭湖边上一堆草地里，把钾铵磷灌到肚子里。大人们说，张翠莲的前夫是让农药鬼勾了魂，扯到了阴间。
说李三拐也是。那天轮到李三拐为村里的稻田看水，半夜里突然下雨，他就回家拿雨衣。进了房，看见了张翠莲在偷人。农药鬼没有勾上李三拐，猴子精倒是寻住了他。村里人说，猴子精也要拖他去阴间的，他不肯去，猴子精也有耐心，就等他，天天和他磨。说猴子精天天在李三拐的脑壳里放录相，放张翠莲偷人的录相。说李三拐怕是不远了，他一个拐子，斗得过猴子精么？
记住那些鬼
二十年过去了。
想起那个村庄，满脑壳都是鬼。还有好多呢，专门祸害大肚子女人的血糊鬼，害死周四婆婆的吊颈鬼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落水鬼和猴子精。
记住落水鬼，是想记住王大强、铁牛、周伟明和满细。记住猴子精，是因为不断从村里人的电话里听到李三拐和张翠莲的消息。有人说，在洞庭湖边的芦苇场里见过他，夏天也穿件破棉袄，头发有一尺多长。有人说，在岳阳城里见过他，蹲在垃圾桶边上啃香蕉皮。张翠莲早就不在我们那个村了，说是到广州做保姆，白了，也胖了。
也常常想起瓢二姑姑，她不应是鬼，该算仙了，穿红绿袄，戴红绿花的仙。不知她现在还去不去我们村里，她每年还会给所有请她的人承诺三件事么？她承诺让李三拐娶了张翠莲做堂客，却没有承诺满细不被落水鬼拖走，没有承诺不让猴子精钻进李三拐的脑壳。如果李三拐问到了这些，她会承诺么？
信也好，不信也好，记住那些鬼，就记住了那个村庄，和村庄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