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苎麻疯长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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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光辉的嘴真是一张奇妙的嘴。放学路上,我们走在杉树林里,两只脚在厚厚的落叶上松鼠样跳来跳去,太阳从头顶上杉树叶的缝隙间把一个个光亮亮的圆巴巴扔到我们的脚下。走着走着,周光辉的口哨就响了。清亮,悠长,婉转。不像别人的,要么破铜锣似的震得人耳朵里边起茧子,要么钉子刮在铁上一样让人心里长毛。周光辉口哨一起,林子里的麻雀都不说话了,风也从田野里赶过来,在林子里跳舞。

    还有吐泡泡。周光辉不吹口哨的时候,就把晶莹透亮的泡泡从舌头底下一个一个地吐到林子里,神奇的是,有时候还有两个,或者三个,结了伴一起从周光辉的嘴里跑出来。大大小小的泡泡在林子里随着风飞来飞去,有的落到树上,有的落到地上,有的一直飞,飞到阳光里,变了颜色,成为七彩。

    周光辉跑着跳着,一路口哨,一路泡泡。我紧跟周光辉的屁股,瘪着嘴,腮帮子都硬了,还是没有声音,又把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没有泡泡,吐出来的只有空气或者唾沫星子。望着周光辉的背影,我无比仰慕,无比悲伤。

    爹说,你不要和周光辉玩了。我低了头,没有吭声。

    爹说,你听见没有。我抬头,说,听见了。

    我其实也不想和他玩,如果他不会吹口哨,不会吐泡泡,我早和他拜拜了。他的成绩太臭了,上学期期末考试,他语文48,数学39,又坐了倒数第一的椅子。可是,班里没有谁的口哨吹得那么好,没有谁的泡泡吐得那么圆。我不和他玩,谁来教我这两门绝活呢?

    我蹲在禾场里玩泥巴,把粘乎乎的泥巴掰碎,一点一点地砸向一只黑蚂蚁。老也砸不中,泥巴在蚂蚁的四周开花,蚂蚁不慌不忙,在泥巴炸弹的空隙里迂回前进。我懒得玩了,一大坨泥巴“啪”地砸下。蚂蚁不见了。

    我想起了早上的事,心里乱得一团糟。

    早上,天还没亮。爹说,跟我扯麻去。我只好使劲揉着眼睛,跟在爹后边。

    到了苎麻土边,爹站住不动了。

    苎麻是这个时节最壮观的风景。绿而肥的苎麻叶子挤挤挨挨,绵延不绝,铺向遥远的天边。苎麻排兵布阵一般,顶着叶子,根根直立。青绿色的麻秆丰润饱满,仿佛要溢出水来。这是一年里最好的二茬麻。五月份的头茬麻和十月份的三茬麻要么嫌嫩,要么过老,只有七月份的二茬麻正当壮年。

    我家的苎麻总是最喜人。不光是苎麻,只要地里能长的,水稻,油菜,棉花,到了我家的地里,就和别人家的不一样,产量总要高出一大截。这是爹的本事。爹常对我说,你读书,就要像我这样,要搞就要搞好,比所有人都要好。我明白爹的心思,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第一名从来没从我手里溜掉过,周光辉也是,倒数第一名从来没从他手里溜掉过。可是,周光辉口哨吹得那么好,泡泡吐得那么圆,让我很难受。

    爹不动。爹看见我家的苎麻整整一畦被齐根斩断。

    用的一定是砍刀,长而阔,闪着寒光的大砍刀。苎麻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昨天太阳落水之前,它们还从爹的眼里感受爱抚和嘉奖。晚上,它们一定聚在一起,私语,微笑,为自己骄傲,为爹高兴。砍刀伸过来的时候,它们也许不疼,砍刀如此锋利,在觉到疼之前,它们已经倒地,身首异处。

    太阳出来了。整整一畦,空空荡荡,斩了身子的苎麻贴着地面只留一寸,青绿色的汁液一滴一滴地冒出来,滚到地里。

    爹转身,往回走。

    走到家门口,爹说,你不要和周光辉玩了。

    周光辉在外边敲窗户。我没有理他。爹让我不要和他玩了,我不能再和往常一样,他一叫,我就扔了饭碗,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边。我把头埋到蛋炒饭里,耳朵捕捉到了周光辉远去的脚步声。

    今天学校要收糠。校长说,学校喂的猪没有吃的了,每人从家里挑一担糠,没有挑的不能进教室。爹昨天晚上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两个箩筐都快装满了,我试了一下,有些沉,想倒掉一些。爹说,你干什么,这点东西都挑不动吗,我像你这个年纪,早都到山里找副业去了。我不是嫌它沉,只是觉得学校里杀了猪,我们连油花子都看不见,还不如省下来喂自己家的猪呢。爹不明白我的心思,说,你学习上拿第一,就凡事都要拿第一,你总不能比周光辉还挑得少吧。

    周光辉竟在林子里等我。

    周光辉挑着糠,从林子里钻出来,堵在我的前头。

    我往左,他往左,我往右,他往右。

    他把自己肩上的扁担和箩筐墩到地上,两只手抓住我的箩筐。我动不了了,但我不想停下,就抬脚踢他。他可以迟到,我不可以。今天早自习,轮到我带全班同学读课文了。

    周光辉说,我只问一句话,你说清楚了,我就让你走。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我不可能说请楚。我只有不停地踢他,他的腿上,胳膊上都是我的脚印。

    是不是你爹叫你不和我玩了。周光辉两只眼睛瞪着我。

    我不说话。

    是不是你爹说我们家偷了你们的苎麻。周光辉逼我。

    他逼我,我也不会说。爹没说苎麻是谁偷的,就说不要和周光辉玩了,我怎么知道爹是不是怀疑是周光辉的爹偷的呢。村长到地里看了,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村长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爹怎么会知道呢。

    村长走了后,我跟爹又到了苎麻地里。我很讨厌扯麻,要一根根的把苎麻从麻秆上剥下来,一不小心,麻秆断了,碎屑刺进手掌,钻心地疼。往年,爹是不让我扯麻的,只让我坐在家里的刮麻机前,给苎麻去皮,那要舒服很多,还可以偷懒。这两年,家家都疯了一样,除了留下两三亩地种水稻,剩下的全都种上了苎麻。我家种了七亩,周光辉家种了六亩。往年去了皮,晒干了的苎麻是两到三块钱一斤,这两年,价格也跟催了肥的苎麻一样,一天天地涨,涨得人心惊肉跳,头茬麻涨到了六块,最近有人在传,说还要涨,至少八块。爹说,真要这样,明年再加两亩地的苎麻,留一亩地种粮食,够吃就行了。

    爹总是比别人看得远。别人还没缓过劲来,爹的稻田已经种上了苎麻,别人也把苎麻种上的时候,我们家的已经开始卖钱了。

    爹说,周罗生就是这点不服气。周罗生是周光辉的爹。

    他以为这个世道还是他们周家的世道。他造老子的谣,说老子故意不把皮去干净,说老子卖苎麻的时候,用喷雾器往苎麻里喷水,往苎麻里撒沙子。他是血口喷人呢。他自己在苎麻里头包砖头,被当场发现,反倒造老子的谣。看着吧,他们这么搞,麻价好不了几天了。爹一边扯麻一边说,自言自语似的。

    你一定要给老子争气,好好读书,好多人都在看稀奇呢,晓得啵。我看了一眼爹,有点搞不懂。

    你是个木脑壳啊,为什么偏偏要砍我们那块苎麻,你脑壳开点窍,好啵。爹突然有些火了。

    太阳从东边一点一点地拱出来,平常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学校门口了。要迟到了。已经迟到了。我突然想哭。一坨硬硬的东西堵住我的喉咙。

    周光辉有些呆,两只手伸开了,往后退了两步。

    我没哭,我挑着我的糠,撞开周光辉,飞一样地跑。

    我以为周光辉不会追我了。我以为我不说,他就不会问了。

    我错了。他追上了我。他从后边再次拖住我的箩筐。我跑得太快了,刹不住,一下栽倒在地上。扁担横在我的背上,两个箩筐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

    我的糠完了。金黄色的糠一粒粒地跑出箩筐,跑到水沟里。水沟里的水欢快地向前流着,流向田野,流到河里。我的糠从我家的木仓里跑到我的箩筐里,本来是要跑到学校里那些猪的肚子里,现在改了道了,跑到河里,跑到田野里,有一些,进了小鱼儿的肚里了,我看见有鱼儿在追着咬呢。

    我趴在地上,不想起来。我就那么趴着,看着我的糠一粒粒地逃走。

    周光辉过来扶我,我甩开他的手。

    周光辉就去捡我的两个箩筐。两个水淋淋的,空荡荡的箩筐。

    周光辉说,你挑我的糠去学校。我挑你的空箩筐,在林子里等你放学。

    周光辉把他的装了糠的箩筐墩在我的跟前。

    我从地上爬起来,周光辉已经掉转头,往前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吹的是王二小放牛。我看见他突然往路边一拐,就不见了。

    他进了林子了。

    我挑上周光辉的糠重新上路。我的眼泪跌出来了。如果昨天扯麻的时候,爹不说那些话,我也许不会和周光辉闹成这样子,也许今天就可以学会吹口哨,吐泡泡了,周光辉早两天说过,我很快就会学会的。

    你晓得周光辉的新屋为什么要比我们家的高么。爹说。

    我赶紧点头。我再跟白痴一样,爹就得动手了。况且,这个事,我还真搞得明白。我们家的新屋刚刚盖好,周光辉家就开始挖地基了。请的泥工师傅还是给我们盖屋的那伙人,领头的是湘阴人,活干得好,人又本份,爹很喜欢他,他和爹也说得来。那天,湘阴人到我家喝酒,说了一些话,我全都听见了。他说,周罗生想把地基往前移,至少超过我们家半米。爹听了,有一会没说话,喝了一杯酒。湘阴人说,我劝他不要那样,那不是浪费地嘛,他不听。爹说,他周家是想永世都压着我们呢。我虽然不太明白,看爹渐渐发青的脸色,我知道他很恼火,早几天,村里还有两家为这种事打过群架的。湘阴人说,你放心,我想办法,让他改主意。后来,周光辉家的新屋果然和我们家的一般齐。听湘阴人说,他骗了周罗生一把,说地基前移,正好落在原来填河的松土上,房子会不结实。周罗生信了,说地基不移,但高度要超过我们家半米。新屋建起来,果然高了半米。

    伢子,你要晓得,好多人不服气呢,说是翻了天了。你爷爷成份不好,被人整死了,你现在能进学堂,成绩又好,他们都眼红得很呢。爹那天话特别多,我觉得有些别扭。爹很少和我说话的,从来没有一次超过三句话的时候。

    你不晓得早几年周罗生是怎么整我们家的。你娘喂了四只猪,得了饱食症,一晚上全死了,周罗生是队长,报了案,说我们对社会主义不满,故意把猪害死。派出所来人了,医院也来人了,当场化验。化验结果,就是饱食症,不存在放毒的事。他下得了手呢,差点把我们整死。现在好了,他想整我们也整不着了。

    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突然轻松了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爹是轻松了,我却掉进一个黑洞里。那个晚上,我做了恶梦,梦见我和周光辉在一座山上打架,我抱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摔到地上,他一个鲤鱼打挺,三脚两脚,把我踢倒,又骑到我身上,两只拳头下雨似的落到我的脸上。我起来,他倒下,他起来,我倒下。谁也不放弃,谁也不认输。最后,我赢了。我趁周光辉刚从地上爬起来,身子还在摇晃,一头撞过去,周光辉往后退,退,退,退,一脚踩空,跌落山下。醒来的时候,我一身冷汗,看见周光辉血湖血海的脸上,两只眼睛比牛眼睛还大,死死地瞪着我。

    走着走着,学校就到了。我把眼泪擦干,把糠挑到学校的伙房。班主任熊老师在门口守着。

    上完一节课了,你晓得啵。

    我点点头,说,晓得。

    周光辉呢。

    他今天请假。我说。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没有说真话。

    我学会了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