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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我总是想好一个自认为很绝妙的题目才开始动笔。写了一些文字以后,我越来越意识到题目的重要性了。一个好的题目,差不多就是一切。比如醉花打人爱谁谁。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题目,就被迷住了。醉花,打人,爱谁谁。我一遍遍地念着,心里生出许许多多莫可名状的滋味来。醉花,打人,爱谁谁,我几乎要骂人了,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呢。虽说到现在我还没有读到这本书,但显然,它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肯定会有许多人说它的不好,那丝毫影响不了我对它的喜爱。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本书,尽管我还没读。
我要写的这篇文章,已经酝酿很久了,差不多在写第一篇文章的时候我就动过要写它的念头。一直没写,就是因为题目。两个月之前,差点动笔了。一个题目落到我的笔尖,刘老倌和郭靖的武功。当时多激动,心脏要跳出来似的,为了不让它突然跳到桌子上,我一枝接一枝地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心脏不再瞎蹦的时候,我就不想写它了。这叫什么题目呢。因为题目,我已经吃过很多亏了。读者总是批评我的文章结构太散,主题太多,不知所云。读者的批评是对的,我归咎于题目。我想,题目一定不要太实在,越虚越好,越让人摸不着头脑越好。比如1976:青苔,或者水葵,比如尖叫的水流,比如周围,你越琢磨越觉得意趣无穷,可是你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他们会在文章里写些什么,所以他们不管写什么,你都觉得好。否则,读者第一眼瞄到你的题目,哦,你是这个意思,一读文章,不是这个意思,或者主要不是这个意思,或者读了半天没出来这个意思,那你就自认倒霉吧,他要批评你了。我就是想到这里,心脏冷静下来的。读者一看,哦,刘老倌和郭靖的武功,那就主要是写刘老倌和郭靖了,写他们两个人的武功,你再写别的,比如我现在想写的,师兄和师弟,那就显然有些离谱了。于是,我搁笔两个月,等一个再次让我心脏瞎蹦的好题目。
我现在并不是特别想动笔,虽然想了一个题目师兄师弟,总觉得不够高妙。师兄,师弟,。师兄,师弟,。我念来念去,总是师兄师弟四个字,无论如何念不出来“醉花,打人,爱谁谁”的味道。我很是失望,但我想,不能再等了,先凑合着就用师兄师弟吧。
关于开头,我打算这样写:有一阵子,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的村庄。这样写,我觉得文章的气味就出来了。文章是有气味的,好文章的第一句就散发出不可抗拒的气味,或温情,或忧伤,或滑稽,或庄重,或者还有别的,读者一下就捕捉到了。我认为我这样开头有马尔克斯的味道,有一些神秘,有一些不安,或者,还有一些别的。
我明白,这样开头,读者可能会误会,以为我矫情,故意搞得神秘兮兮的。事实上,我是如实地描写,这个年代,似乎越是真实就越成了虚妄,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虚构任何东西,只是记录生活,可是许多人都说我写的是小说,不是散文,我百口莫辩,只有沉默。
那是八七年的事了。在村庄里走着走着,猛一回头,常常就会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跟在身后。他们的穿着和行头都差不多,头上戴个“撮撮帽(又叫特务帽)”肩上搭个布袋子,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你一回头,他步子就慢下来,眼睛迎着你的眼睛,有些躲闪,有些迷茫,你盯得久了,他的脸上就堆出一些笑来。你不理他,继续走,再回头,呵呵,他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你,还是躲闪,还是迷茫,还是堆出笑来。你就快跑,风一样地跑到家里,呵呵,你前脚踏过门槛,他后脚迈上了台阶。你觉得害怕,他已经和你爹谈起了生意。
至少有三个人是这样跟在我屁服后面进了我家的。
第一个是在木板上画画的。爹从阁楼上拖下两根又圆又粗的木头,扔到“撮撮帽”的脚下。“撮撮帽”从布袋里变戏法似地掏出斧子,锯子,刨子,一个上午就做出一块光溜溜的长方形的木板来。又花了一个下午“撮撮帽”在木板上画了河流,大树,石头,亭子,河流里画了四只鸭子,大树上画了两只麻雀,亭子里画了三个小人。“撮撮帽”说,叫“伴凉亭”吧。爹点点头。“撮撮帽”说,边框上再装上彩灯吧。爹点点头。三下两下,花花绿绿的彩灯就亮了“伴凉亭”成了天堂似的。这个该死的“伴凉亭”害死我了,有天落雨,出不了工,爹说,你搞篇作文出来,题目就写“伴凉亭”我搬把椅子坐在亭子下面,看得脑壳发晕,看得眼睛放花,不晓得从哪里下手。爹看我一个小时过去还没动笔,操起扁担就扫过来,扫在椅子上,说,你这蠢货,还想吃公家饭,讨饭还差不多。我从椅子上跌下来,坐在地上懒得动。爹手里如果没有扁担,我想我可能会鸣冤。公家饭不是我说的,凭什么怪到我的头上呢,我想都没想过要吃公家饭。我看着爹的扁担,不敢张嘴,心里恨死了周医生。周医生是乡里的兽医,专门给猪、牛、鸡、鸭看病,捎带还阉猪,阉鸡,薄薄一把刀在猪或鸡的肚皮上划拉一下,就掏出滚圆滚圆的两坨肉来。周医生那天掏完我家那只花叫鸡的肚子后,进了我家茅厕。从茅厕出来,他喝了酒似的把脸涨得通红,手里举着一张纸,冲到我爹跟前。你的崽,长大了要吃公家饭。爹把眼睛瞪得溜圆,嘴唇有些抖。爹最信周医生的话,爹说,周医生是乡干部呢,喝过墨水的。周医生说他的崽要吃公家饭,那是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他的爷爷是地主,他的爹是富农,他的崽会吃公家饭?爹扯住周医生的胳膊,说,真的,你说话算数。周医生说,你放心,我看人只看字,从来没有看错过,你的崽写的字是我所有看过的最有出息的,他不吃公家饭,你把我的名字倒着写。我瞄了一眼他手里那张纸,是我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谢明华是我们的榜样。呵呵,我差点笑出来,他要是看了接下来的那页,就不会那么说了。当然,他不可能看到,我早就把它撕了。那一页上有语文老师的批语:扯开两头打架的牛,就成了你的榜样,你玩一世的泥巴吧。看来,爹真拿周医生的话当话听了,以为我真会吃公家饭。
第二个是卖笛子的。长长短短的笛子插在他的布袋子里,手里还握着一枝,吹出呜呜哇哇的声音。说他跟着我,还不如说我带着他,我故意走得慢一些,时时回头,生怕他没有跟上。我做梦都想要一枝笛子,一起耍的,大的小的,都抓根笛子在手里,横在嘴边,不可一世。谢明华会吹十五的月亮了,邓三球会吹血染的风采了,我还没有笛子,想起来就想哭。我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慢一拍半拍的,那时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昨天在办公楼的电梯里遇到一个比我低一届的校友,心里突然有些酸。他已经挂上少校了,我还是上尉。早几天,他还挂着上尉,和我说话,一口一个师兄地叫着,挂了少校,他拍着我的肩说,最近怎么样。我把他的手扒拉下来,说,挺好的。他不说话了,出电梯,说了一句,再见。我说,再见。我想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反正我总是别比人慢。大学毕业时,大伙儿都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独自泡在图书馆,一本书读得昏天黑地。个个心里都有底了,上北京,下广州,进机关,去总部,就我一个,八字没一撇。不能再说了,再说又要扯到爹身上,可是,想要绕过爹又是不可能的。爹的耳提面命是我一辈子都比别人慢的根子所在。爹说,要记住,你家里成份不好,凡事不要出头,要夹着尾巴做人。在买笛子这件事上,我想爹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绝对不是我那时想的,爹舍不得掏那个钱。那时,麻价涨到十三块钱一斤了,虽说新屋刚起来,家底掏得差不多了,可是一枝笛子才五毛钱,最好的那种才一块钱,还赠送一盒笛膜。一块钱,一两麻还不到,爹不是那种小气鬼。不管怎样,我把卖笛子的“撮撮帽”领到了爹的跟前。爹果然大方,一下给我买了两枝,都是最好的。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把十五的月亮和血染的风采都学会了。
第三个就是刘老倌了。当然,写的时候我不会让刘老倌这么晚才出场,前面两个“撮撮帽”我最多让他们闪一下就走,但是作为构思,我想尽可能详尽一些。刘老倌出场必须隆重,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师兄师弟,说得功利一点,也就没有我这个稿子了。他是源头,他是引火线,忽视了他,稿子肯定不成功,我的良心,也会过不去。我想如果这样让他出场,一定不错: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也没有看到他上岸,谁也没有看到那条竹扎的小划子沉入神圣的沼泽。可惜,这是阿根廷那个叫博尔赫斯的老家伙说过的话。他的影响太大了,有几个搞文字的没有读过或者至少知道他的一些妙语呢?比如这个镜中世界的第一句。接下来,他又说:但是几天后,谁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自南方,他的家乡是河上游无数村落中的一个,坐落在山那边的蛮荒里,那里的古波斯语还未受到希腊语的影响,麻风病也不常见。读到这里,我忍不住要骂他了,一个村庄里突然来了一个外乡人,这是多么常见的事,如果写文章,又是多么好的开始。他阻拦了所有人。他让所有想在这个题材上有所建树的作家们沮丧、气馁,无力地哀叹,愤恨地诅咒。
哀叹也好,愤恨也罢,刘老倌终归是要出场。他和第一个跟我屁股的“撮撮帽”一样,跟到了我家里。一颗烟的功夫,爹就和他谈好了,三十斤米,两个月,学不会,免费继续学,和现在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差不多的性质。当然,后来我知道,爹实际给了四十斤米,不像谢明华和邓三球的爹,三十斤米都没给足。我明白爹的苦心,舍不得大米,套不到真功夫,十斤米算什么,刘老倌如能开开小灶,多教一路两路拳法或者棍法,不就赚回来了么。
开班那天,来了十几个,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也挤了进来,个个脸上放光,鼻尖上拱着汗粒粒,伸胳膊,踢腿,又是摩拳又是擦掌的,仿佛立马都会成了霍元甲,最次也要做个陈真。刘老倌一身短打,把“撮撮帽”扔到墙角,光光的脑袋冒出白汽来。先站马步,刘老倌说。马步是什么?刘老倌两腿一分,身子下沉,指着谢明华,你,上来,用腿扫我。谢明华就伸开腿“当”一下扫过去,刘老倌身子晃了晃,脚跟没有动。刘老倌收腿,站直,说,先练这个,我的腿扫不动你们了,再学拳法和棍法。
站了两天,剩下五个人。我也不想站了,偷偷溜回家,爹把我从茅厕拖出来,拖到刘老倌跟前,一个扫堂腿,我双膝一软,跪在四个马步和刘老倌之间。当时爹什么也没说,练完功回家,爹让我跪在他的跟前。爹说,知道为什么送你去练功吗。我摇摇头。爹的巴掌高高扬起,停在半空。爹说,一篇作文都搞不出来,你还真讨饭啊,讨饭你也要防狗呢,不学两手狗都欺负你。我终于有点开窍了。我想我还得接着站马步,接着挨刘老倌的的扫堂腿。我说,爹,我知道了,明天我还去,每天我都去,我可以起来了吗。爹点点头,睡去吧,早上早点起,站半个钟头马步再去学校。
第三天,只有我们三个了。谢明华,邓三球,和我。谢明华比我大三岁,我比邓三球大一岁。谢明华是我师兄,邓三球是我师弟。刘老倌坐在邓三球家的太师椅子上,双目微睁,脑壳轻点,接受了三个弟子的拜师礼。
关于如何练功,练些什么功,我不想多写,记忆中似乎是两套拳法,一路棍法。学完两个月,我基本上能从头耍到尾,耍得最好的是谢明华,刘老倌说他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说他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冲云天,说他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刚柔并济不低头心中有天地,说他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老倌没有评价我和邓三球,我们俩个打出一身老汗,他只用鼻子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候,我和邓三球就灰溜溜地退到墙角,看谢明华从头至尾再耍一遍。
我应该提一下郭靖了,具体写的时候,我会把郭靖放到前面一些。毕竟,我认识他是在练功的过程中,而不是练完功之后,事实上,练完功,郭靖就从我眼里消失了。那个题目刘老倌和郭靖的武功就是这么来的,如果不是刘老倌,我根本不会认识郭靖。那时候,虽说村里人的荷包鼓过一阵子,差不多都扔到新盖起来的红砖瓦房里了。没有谁想起去买电视,尽管都喜欢,四里路外的村长家里在禾场上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放霍元甲,绳子圈起来,村长老婆收钱,大人小孩一律五分,大半个村子都去了,黑压压一片,大人喊,小孩哭,早上起来,这里一坨屎,那里一泡尿。邓三球的爹是村里的会计,家里也有电视,邓三球的娘厉害,天一断黑,就把大门关了,谁都进不了。刚买来时并不关门的,小屁孩们坐满一屋子,天天早上起来,要撮屎扫尿,邓三球的娘就不干了。
我们是沾了刘老倌的光了。郭靖一般是在我们练完功了才出来,刘老倌说,今天练到这里,看郭靖去。我们三个哗啦一下冲到邓三球家的房间里,两条腿盘到地上,盯着郭靖,眼睛都不眨。我和邓三球都只看郭靖,没有郭靖,我们就站起来,踢踢腿,劈劈掌,谢明华除了看郭靖,还看黄蓉,看黄蓉比看郭靖还要专心,我们真是搞不懂,黄蓉有什么好看的,疯疯颠颠,打架也不好好打,说话也不好好说。我们和谢明华讨论,他理都不理我们,摞下一句话,你们懂个屁。看他走远了,我和邓三球冲着他的屁股吐唾沫,说,你连屁都不懂。哈哈大笑。
两个月之后,刘老倌走了,我们三个也散伙了。刘老倌走的时候,我们三个把他扶到他一直坐着的太师椅上,齐刷刷跪在他的跟前。刘老倌眼含热泪,站起来,一个一个地把我们扶起来。我们三个围一圈,六只手搭在一起,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样写,读者肯定觉得很假,事实上这就是我编的,我觉得不这样好象显示不了我们师兄师弟的感情,也显示不了我们对刘老倌的感情。事实的真相,我是不好写出来的。刘老倌走得有些突然,还差一天才两个月,关师酒还没有喝呢,他就走了。那天我们正练功,邓三球的二叔来了。邓三球的二叔在广州当兵,回来探亲。我们练了一个钟头,他看了一个钟头。练完了?他问。我们都点头。他脱掉了棉衣,挽起了袖子,卷起了裤腿。他围着刘老倌转圈圈。刘老倌从椅子上立起,眼睛盯着他。我一眨眼,呵呵,刘老倌倒了。刘老倌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嘴里呼哧呼哧冒白气,一张脸涨得像猪肝。我们都没动。邓三球想动,他二叔喝住了他,别动,让他自己爬起来。我们都等着,等着刘老倌一个鲤鱼打挺,站个马步,降龙十八掌,或者打狗棒法,随便哪一种都行。等着等着,等得人都过来了,谢明华的爹,邓三球的爹,我爹,好多人的爹,都来了,围成一圈,把刘老倌围在中间。
谢明华一只手扯着邓三球,一只手扯着我,从大人们的裤裆里钻出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老远老远的野地里。放声大哭。我们的哭声惊起一堆乌鸦,扑扑扑,从野草里突然飞起,一团墨一样的黑在没有月亮的夜空里倏忽而逝。
似乎应当结束了。我总觉得收场有些草草。或许我再应当补充交待一下刘老倌和我的师兄师弟的命运。想一想,也没什么好写的了。刘老倌后来让人请了守鱼塘,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冻死在茅棚里,好几天以后,风住了,雪停了,才被主人发现。谢明华呢,现在还没讨堂客,也不回家,城里乡里地瞎晃荡,想想该有三十四岁了。邓三球在广州打工,当过保安,做过建筑工地上的小工,结过婚,又离了,一个孩子,六岁了,他娘替他养着。至于我,不得不承认,乡干部就是乡干部,周医生倒底是喝过墨水的,我真还吃上了公家饭。只是那些拳法和棍法都忘了,一招半式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谢明华和邓三球还想得起来啵?
构思到这里,我又不想写了,一是觉得师兄师弟这个题目还是不好,二是觉得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有什么意义呢?还是再等一等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至于等多久,只有鬼知道了,或者这篇文章永远写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