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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雁北归
1978年9月15日下午5时许,一列从上海开往南昌的快车驶进了杭州车站.从七号车厢下来一位普通旅客。他,中等身材,明眸广额,随着出站的人流急匆匆地向前走着。当琉璃飞檐的车站大楼和树冠如盖的法国梧桐映入他的眼帘时,就像见了久别重逢梦牵魂绕的亲人一样,止不住滚落下大滴大滴的泪珠。这是生他养他的家乡啊,十四年没有回来过了。杭州,还记得你为祖国哺育培养的这个新中国的第一代大学生吗?宝俶塔快想一想,西子湖快辨一辨,唉,记不清了。成千上万的子女,十载炎凉的动乱,几乎把什么都淡忘了。他,1958年从青岛医学院毕业,因小时候在越南侨居过几年而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分配到太行山上的一个煤矿工作;虽然每隔二、三年回来一次,但他总是破帽遮颜过闹市,谁能看清他的面目呢?文革中他在井下劳动改造长达十年之久,不但丧失了工作的权利,连家乡都不能回来了。杭州,你想不起他来这不能怪你。快问问他是谁吧,不见了?
看,他上了汽车。
车在浙江医科大学门口停了下来,他下车径直走到大学教务处办公室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进修证书,进修证上的工作单位和姓名栏里,端端正正地写着:晋城矿务局古书院矿医院郑心康。噢,对了,是他,这个胖伢子。宝俶塔下秋捉迷藏,西子湖里夏扎猛子,小淘气鬼;岳飞墓前歃血盟誓,于谦碑下慷慨歌吟,多好的孩子;叔叔带他出走越南、香港,想让他到马来西亚学习经商和管理,将来继承爷爷经营的橡胶园和旅行社,可他吵着要回杭州来,他舍不得西湖绿波下的红鱼,舍不得和他一起嬉耍的小朋友,舍不得妈妈慈祥亲切的笑容。回到杭州,他废寝忘食,勤奋学习,终于以优异成绩考入了青岛医学院医疗系。十多年未见,老多了,唉,岁月欺人啊。如今他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一回来就往大学里跑,想干什么呢?听听办公室接待人员和他的问答吧:
“郑心康同志,你打算进修哪一科?”
“皮肤科。”
“你不是学医疗,搞内科的吗?”
“是的,可我现在必须搞皮肤科。”
“为什么?”
“我们煤矿井下潮湿、阴冷,工人们成年累月在下边劳动,皮肤病的发病率比别的行业都要高得多,我们全局甚至晋东南地区南五县都没有一个皮肤科,工人们得病要治就得跑到大城市,否则只好坐受其苦。况且全国十亿人口只有两千名皮肤科医生,五十万人才平均一个,还大都挤在大中城市里,太不相称了。”
他的面前仿佛闪着自己在井下劳动的十年中碰到的那一个个皮肤病患者求他诊治的真诚、信赖和企求的目光;仿佛又响起自已对患者无数次的“等我恢复工作后保证为你好好治疗”的安慰和许诺。
“你没听过‘医不治癣,治癣丢脸’的话吗?”
“听过,可我不怕丢脸。”
1977年,党组织为郑心康的冤案进行了彻底平反,他又恢复了工作的权利,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白大褂,他可以扬起停泊了十年的理想风帆向医学的大海进军了。希望在催促他向前,理想在激励他奋斗,疾病在向他挑战,患者在向他呼救。郑心康属于一旦认准了路就永不回头的那种毅力顽强的人。治癣丢脸吗?他不这样认为,难道任皮肤病人终日痛苦无人过问就光彩吗?他要迎难而上,填补局矿医院没有皮肤科的空白,他要瞄准世界皮肤科的先进水平,闯出一条新路来。
“郑心康同志,你不是青岛医学院毕业吗?怎么又来进修呢?”
他指着自己开始变白的头发说:
“看看这里吧,十年被耽误了,不进修能跟得上队吗?听一听,到处都在呼唤向上、向上,我不能固步自封、安于现状啊。”
郑心康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年华,伴随着人民共和国艰难沉重的脚步悄然逝去了。现在,工厂在呼唤机器,市场在呼唤兴旺.社会在呼唤安定,祖国在呼唤富强,科学在呼唤进步,生产力在呼唤解放。把被耽误的时间补回来,要靠知识,靠科学,要靠学习,靠奋斗。重任在肩,时不我待啊。
“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向他露出了妩媚动人的笑靥;
“漫漫平沙走白虹”的钱塘江为他奏出了雄壮豪迈的乐曲;
“天香云外飘”的灵隐寺朝他传来了悠扬古朴的佛号。
郑心康谢绝了它们的深情厚谊,毅然来到了浙江医科大学皮肤科。他把全部身心都投入课堂、病房和图书馆中。星期天,他不在苏堤和断桥留恋徜徉,或到教授和讲师们家中求教,或到病人家中随访;节假日,他不去亲朋故有那里品茶叙旧,或在宿舍温习功课,或和学友们一起商讨疑难。
月亮圆了又亏,亏了又圆,钱塘江潮头涨了又消,消了又涨。年去岁来,郑心康的皮肤病医疗知识和经验积少成多,由浅入深,正沿着必然王国的道路向自由王国迈进。他似乎已忘记一年的进修期就要到了,可远在千里之外的同事们却在惦记着他。
“郑心康恐怕不想回来了,都一年了,也没个信儿。”
“可不是嘛,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风景又美,条件又好,星期天还能游逛西湖。要是我,拉也拉不回来。”
“听说政府归还了文革时没收他家的什么小公馆,就在西湖边上,还有小花园呢!”
“老郑这次是大姑娘坐轿走——成了人家的人啦!”
长河的鱼儿远游千里不见踪,南飞的大雁春到人间又重来。当闻名天下的龙井茶成熟收获的时节,郑心康也满载而归了。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含泪为他饯行,她深知儿子的脾性和为人,她更清楚儿子献身医学的赤子之心。儿子心中装满了事业,母亲心中装满了儿子。
二、斗室中的天地
随着郑心康的回矿,矿医院皮肤科成立了。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斗室就是它的全部面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来床铺被褥住了进去,他没有向领导要求住房,他怕病人一早一晚找不到他。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利用多年当井下皮带司机的机电知识,花费近千元,在技术人员帮助下自行设计制作了一台卧式黑光灯治疗机;医疗器械公司有三千元的立式黑光灯治疗机,加上安装费就需四千多元,但那太贵了,而且不适于老人、小孩和伤残病人用。他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仔细填写病案,悉心积累资料,大胆改革创新,用中西结合的新方法根治牛皮癣、湿疹、玫瑰糠疹、扁平苔癣甚至蕈样肉芽肿等皮肤病。
嘭、嘭、嘭
“郑大夫,起床了吧?”
“快进来,药也给你准备好了。”
星星还挂在天幕上,雄鸡还未报晓,郑心康已经起床为病人开始了治疗。
“郑大夫,又耽误你睡觉了,真对不起。”
“别客气,你慢走!”
当别人已进人梦乡,郑心康还在灯下工作。
拉开黑光灯治疗机的布屏风,飘来一股股腥臭难闻的气味;脱掉衣帽,现出一片片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丘疹脓疱。
“郑大夫,你满腹学问,怎么选了这么个专业,又脏又难。”
“这个专业我喜欢。”
喜欢,因为他看到病人恢复健康时的开心笑容,看到他们愉快走上工作岗位时的矫健步伐。这比吃着美味的佳肴,住着宽敞的房舍还要爽快,还要惬意,还要舒畅。可社会上有多少人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啊。嫌赚钱少,嫌事情多,嫌热嫌冷没个完。郑心康却什么也不嫌,就是嫌时间少,嫌贡献少。
才能,当它和野心结合时,产生着骗子;当它和雄心结合时,创造着奇迹。在郑心康的精心治疗下,许多患者的皮肤病迅速痊愈了,许多患者的皮肤病显著好转了,他的名声也越传越远,有的人竟不顾千里迢迢,从河北、河南、太原、榆次等地前来求医。“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
夏天,黑光治疗机内闷热异常,斗室中空气难闻,郑心康亲自动手改造通风降温设施,保证了治疗照常进行。
冬天,房子里有时温度不高,郑心康把门窗缝隙遮挡得严严实实,暖气控制得温热得当,使病人感到春意洋洋。
领导考虑他单身生活不便,要把他的家眷迁到矿上宽敞的科技楼上住,他婉言谢绝了,他不想把业余时间淹没在家务琐事的大海中。
有的医务人员总嫌病人多,而郑心康却到处招揽病人,甚至矿上放电影之前也把他的要求用幻灯宣传晓喻给大家。十年动乱造成了一些人讲求“实惠”贪图安逸的心理,但郑心康却没有躺在补发的工资上经营自己的安乐窝,也没有去叹息往日的不幸遭遇。时间太紧迫了,他腾不出工夫来考虑个人。
他考虑的是矿工,是天南海北的病人,是祖国医学的振兴。
胸怀振兴中华志,斗室虽小天地宽。
三、天平
年迈的八十岁老母渴念儿子,给他寄来了情意绵密的书信,信中写着白居易脍炙人口的忆江南: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
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他知道,母亲这是在拨动他思乡恋亲的情弦。他何尝不眷恋故乡、不想念母亲呢?但他离不开自己倾心的岗位,放不下自己热爱的专业,连回家探亲他都怕误了给患者治病的时间啊。为了熨贴抚慰慈母思子之心,他靠鸿雁传书诉衷情,凭为民除病尽孝心。母亲被儿子献身祖国医学的一片至诚所感动,决计把他家杭州西湖之滨宝石山下的一块地基拿出来,给晋城矿务局盖个疗养院,让矿工们也能到山色空濛,水光潋滟的西子湖畔游览疗养。儿子为母亲热爱祖国的一颗忠心所激动,把全部身心都扑到了事业上。看电影、逛大街、串门、闲谈统统被谢绝,除了看病就是学习,除了学习就是看病。
身在新加坡的叔父从国外寄来一字千金的信函,请他前去继承祖父遗留下的他父亲应得的一份万贯家产——方圆十里的橡胶园和门庭若市的香园酒家旅行社,去享受现代化物质文明的舒适和华美,去当吃得香的皮花科医生(国外皮肤科叫皮花科)。他也是血肉之躯,何尝没有七情六欲啊。但他离不开生他养他的祖国,放不下心中梦寐以求的理想。皮花科医生虽然在国外可以拿大钱,但他却坚定地说:“我宁可给祖国的病人端屎端尿,也决不去为那些饱食终日、寻花问柳而染病的外国洋老板涂脂抹粉。”
为祖国的医学献身,使郑心康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克尽己责的职业道德观逐步升华,一颗共产主义者的心脏开始在他的胸腔里萌生搏动。人人心中都有着一架无形的天平:集体和个人,真善美和假丑恶,以及好与坏,是与非等等,孰轻孰重,各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在郑心康心中的这架天平上,他把这颗心脏放在天平左边,把个人、家庭和自己的荣辱、悲欢放在右边。左边虽小,但那上边却铭刻着共产主义,铭刻着祖国,铭刻着人民;右边虽大,但顶多只有十来个人的名字啊。他知道天平两边的份量,他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在蒋筑英、罗健夫光辉事迹的火石砥砺撞击下,他的思想闪射出了耀眼的光彩——“我申请加人中国共产党,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四、黑光与红花
“老郑,晋煤科技杂志发表了你的论文,你真行!”
1982年6月,晋城矿务局科技处编辑出版的第2期晋煤科技上刊登了郑心康光化疗法的论文。论文对光化疗法的作用机理进行了探讨,介绍了自制黑光灯治疗机的构造,详细分析了治疗牛皮癣、玫瑰糠疹、扁平苔癣、湿疹和白瘫风的典型病例,论文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老郑,你的文章上了煤矿医学杂志,有水平。”
煤炭部编辑出版的煤矿医学1982年第五期刊登了郑心康的论文光化疗法的临床应用。文章重点介绍了几种皮肤病的有效治疗方法,受到了编辑部和有关部门的肯定。
“郑大夫,又一篇,这回该请客了吧?”
1983年第二期的煤矿医学杂志刊登了郑心康的新作光化疗法的照射装置——卧式黑光治疗机。文章对卧式黑光治疗机制造和使用方法做了报道介绍,受到了兄弟医院皮肤科的欢迎。
高峰在前,捷足先登,崇阶百级,直向峰顶。郑心康踏着蛇曲斗折的“十八盘”向着南天门,向着玉皇顶进发了。
1977年出版的皮肤病学中说,牛皮癣的治愈是困难的结论,被他突破了。
1981年国内皮肤科权威人士认为,光化疗法医治牛皮癣需要昂贵的医疗设备的结论,也被他突破了。
1981年和1982年,郑心康被评为矿先进工作者,局科技工作积极分子,并获得了科研革新奖。1983年,郑心康被评为晋东南地区侨务先进工作者,光荣地出席了表彰大会。一朵艳丽的红花终于在饱经风霜之后,被他用心血浇灌出了芳香的蓓蕾,盛开在他的胸前。
黑光——长波紫外线,这个肉眼看不见的光波,在郑心康的手里变成了一盏神奇的宝灯。它结合光敏药物,进人皮肤,抑制表皮细胞dna的合成,抑制细胞的丝状分裂,使某些增生性皮肤病迅速增殖的表皮细胞回复到正常增殖率,皮损因而获得痊愈,功能恢复,症状消失。“医不治癣,治癣丢脸”的结论,像冰消雪化,被他用黑光融解了。
一个缠绵十八年之久,经太原、天津、北京、上海等地的大医院诊治,先后花费二千六百多元医药费都未见效的牛皮癣(银屑病)患者,经过他十二次的光化医疗,仅花费三十六元医药费,疾病竟奇迹般地霍然痊愈了。患者治疗前后判若两人:治疗前丘疹、班疹、鳞屑,布满躯干四肢,治疗后退疹、消斑、生光,全身肌肤如初。货好招远客,花香蝶自来。于是,一个个患有牛皮癣、湿疹、玫瑰糠疹、扁平苔癣甚至蕈样肉芽肿(皮癌)等皮肤病的患者闻声前来求医。他们带着痼疾,在他自制的黑光灯下接受着长波紫外线的光化治疗。几十张乃至几百张日历翻过以后,病人脱掉了那层令人心栗寒碜的魔疹顽疮,又换上红润、健美、白皙、柔嫩的纹理。三年多来,郑心康先后医治皮肤病二万余人次,治愈率湿疹达到百分之八十,牛皮癣达到百分之八十五,玫瑰糠疹达到百分之九十五。
扩大医治皮肤病的范围,寻找副作用小疗效显著的光敏药物,缩短治疗时间,向皮肤癌大胆进攻,这是他攀登征服皮肤病高峰中的第二个主攻目标。困难、讥笑、嫉妒他全不在乎,因为他心中有着无数默默无闻战斗在工作岗位上的工人的激励,有着沈福彭教授——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共产党员的崇高形象。
曾有一次,一位老工人抱着一根铁柱,奋不顾身冲进工作面,迅速将柱子顶在即将冒顶的金属网下面,防止了一场事故发生,却始终没有向别人提起过。默默无闻,埋头苦干,恪尽职守,不求名利,像力顶千斤的钢梁铁柱,这才是中国工人阶级的本色,也是他多年来战胜困难、顽强生活的内在动力。
1982年6月27日的健康报,报道了他在大学的老师沈福彭教授把遗体献给他亲手建立起来的解剖教研室的动人事迹,郑心康含着热泪读完了它;1982年12月,根据沈教授事迹摄制的电视剧夙愿上演了。沈教授的崇高形象在郑心康的心目中树起了一座丰碑,从郑心康的身上发出了强大的反馈信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郑心康踏着沈福彭教授的脚印前进着。
内因和外因的合力使他从逆境中脱颖成才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然而逆境成才毕竟是中国的悲剧。多少人被“文化大革命”的风浪淹没了,多少宝贵的年华被扔到了牢房和劳改队中,被扣在了“右派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的帽子下。
五十二岁,白发已偷偷爬上了他的鬓角,中年将尽,光阴如水啊。过去,他丧失了支配时间的权利,现在有了它,怎么能不加倍珍惜它呢?他要把五十二岁当做二十五岁,他要用汗水浇灌理想之花。事业唤回了他的青春,他觉得自己年轻多了。党组织向他伸出了热情的手,党支部讨论了他的入党问题,他的心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起来,黑光绽开了红花。
黑光,看不见的光,在荧光屏上显出了它清晰闪亮的色泽;郑心康的雄心和才能,在四化建设的宏伟蓝图上,显出了它瑰丽绚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