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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元年三月二十一日夜,苏翎带队抵达弓长岭。
这一日行军一百二十里,一早在东山启程时,大军便渡过太子河,一直沿着太子河右岸的河谷向西南方向行进。这一路已进入人烟稍显稠密之地,大小村屯随处可见,骤然出现的大军自然带来一定的騒乱,但黑甲骑兵营与披发军却毫不停留,只顾沿着明显好走的大道继续前行。
弓长岭距辽阳只有六十里,是辽阳通往镇江驿道的必经之处。只要向西走上二十多里,便踏入辽阳一带的平坦土地。剩下的三十多里地,对于骑兵的奔行,自会是另一番风姿。
黑甲骑兵营与披发军的士卒们,还是头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好在在东山时,便已寻到几个矿工做向导,再加上赵毅成的哨探们收集到的消息,早已在地图上详尽标注,倒没有出现丝毫差错。在进入弓长岭小镇时,汲取在东山引起的騒乱,苏翎事先便派出一队骑兵先行,让镇江参将的旌旗高高飘扬在小镇的最高处。待大军进入时,镇内的百姓们都已不再惊慌,但仍如那些矿工一样,好奇地打量着这队奇怪的队伍。
苏翎进入小镇时,一眼便看见小镇内有不少明显是逃难的百姓,估计有近千人携家带口地露宿街头巷尾。或许是那些镇江参将大旗给难民们带来些安全感,暗中打量黑甲骑兵的目光里,隐隐带着些希望的味道。但这也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对明军屡屡战败,丢城失地,这份希望很难说到底能有几分,只是眼下不必担心那些建奴游骑的追杀了。
黑甲骑兵营便在小镇前方的空地上扎营,披发军则按着前日的例子,在镇中寻觅那些已经逃空了的大户人家宅院住宿。有原千山堡骑兵任各小队队长,这进屋住宿,倒没引起什么太大的混乱。当然。未来得及带走的粮食、布匹一类的东西,自然被充公。苏翎随即命将这些搜寻到地财物,用以解决披发军的吃食问题。黑甲骑兵们已经无需苏翎操心,也唯有田大熊,刚刚上任,万事不通。但苏翎专门派给田大熊的副手。却是可以随时指点,一番命令下传,倒也被那些队长们执行的颇为顺利。
一直跟在苏翎左右的祝浩,带着护卫们将紧挨着黑甲骑兵营营地的一座小寺庙,作为苏翎地歇息处。寺庙里的几个僧人倒未逃走,祝浩一进门,便将其撵走,然后在寺庙内一番巡视,待确定无人。才禀报苏翎。
苏翎在巡视黑甲骑兵营与田大熊的披发营之后,见各项事宜都按部就班安置妥当,且前哨骑兵已经在十里外布防。这才来到庙内的一间屋子里。苏翎尚未坐稳,便听得祝浩禀报,说有赵毅成所布下的哨探来到黑甲骑兵大营。
苏翎连忙唤进询问,却意外得知,还有几个自辽阳逃出的哨探,也在弓长岭镇内。
这自然便是二十日晨,辽阳城刚破时,趁乱逃出城外的那几人。为首一人却不是辽阳城内哨探队长钟维泽,而是他的一名副手。叫王德水。王德水等几人出城狂奔,在射杀几名后金游骑之后,更是没命的奔逃。不过,散布城外地后金游骑实在太乱,王德水不敢沿大路而行,而是尽走些荒凉无路的荒野躲闪而奔。这自二十日晨出城,到今日苏翎大军到来之前两个时辰,才与弓长岭内接应的哨探联系上,此时已人困马乏。整整两日未进食了。
苏翎黑甲骑兵进驻之时,王德水等几人正躲在弓长岭哨探早就备好地隐秘处酣睡。待哨探与苏翎联系妥当,方才被祝浩带着护卫们唤醒。
苏翎见到王德水进来。正欲开口询问。却见王德水身后两人还搀扶进来一人。此人青衣小帽。乍一看。像是某家大户人家地仆从。但其面色惨白。双眼只微微睁开一条缝。脚步踉跄。竟然是无法自己行走。
王德水上前行礼。说道:“禀报将军。辽阳哨探王德水率属下四人二十日晨逃离辽阳。今日才到此地。”
苏翎将目光从那人身上收回。点头说到:“好。辽阳如何?”
“二十日晨陷落。”王德水回到。
“钟维泽他们如何?”苏翎随即问道。
“已按事先预备地。躲进藏身之地。”
“好。”苏翎这才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人。此时那人已被放在一旁的椅子靠着,但显然尤自未醒。
“这人是谁?”苏翎问道。
“袁应泰。”王德水说道。
苏翎与祝浩等护卫都是一怔,这辽东经略袁应泰便是这幅模样?
“怎么弄到的?”苏翎皱了皱眉头,这个命令,他可没下,难道是赵毅成的主意?对于袁应泰,苏翎一直没拿定主意如何处置,再说,从辽阳城里将这位经略大人救出,可不是一般的难,光是接近袁应泰便不好办,更别说让其更陌生人走。
“回将军,”王德水说道“城破时,袁应泰遣散从人,欲在东城楼上举火**,钟队长便将其带了出来,不过,下手重了点,昏了快两日了。”
苏翎说道:“这事有些莽撞了。若是路上被建奴俘去”
苏翎没有说完,死的袁应泰,对苏翎与努尔哈赤或者大明朝,都没什么影响,但若是努尔哈赤弄到一个活的袁应泰在手里,可会带来更多地麻烦。对袁应泰自己,怕是也是一件坏事。
“钟队长已经交代过,路上万一不妥,便”
不用说,这位哨探队长钟维泽,也是一位善于动脑子的人,至少苏翎的这点顾虑,他还是想到了。当然,跟着苏翎干,对朝廷来说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翎望了望这位应该死在辽阳城内的辽东经略,略停片刻。便吩咐道:“去想法子弄醒他。”
“是。”王德水答应道。
这到了弓长岭,王德水等几人倒是匆忙吃了些东西,也硬给袁应泰灌了几口米粥,却是没将其弄醒。这两人的奔波,连王德水几人都累的够呛,更别说这一路颠簸下。袁应泰更是昏上加昏,一直不曾清醒过来。再说,这醒过来,万一这位位高权重的经略大人又要寻死寻活地,王德水等人反而不好带了。
当下祝浩等人便将大明朝辽东经略袁应泰如抬着什么物事似地抬了出去,就让其躺在一条长凳上,寻了一桶冰水,劈头便淋了上去。祝浩尽量不将其衣衫打湿,算是给了几分照顾。
迷迷糊糊的袁应泰被冰水一激。顿时打了个寒颤,双眼立即睁开,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些黑甲大汉们。但显然,脑子还是糊涂的,甚至连一丝应该惊疑的神色都没有。祝浩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里面装的是磨成粉末的参粉,这还是周青山调配地,专门用来紧急时使用的配方。祝浩又上前将袁应泰地嘴强行掰开,倒进一些粉末,用水灌下。那袁应泰喉头滚动,咽了下去。
好一会儿。大约是葯效明显,袁应泰地眼睛开始转动,渐渐面色好转,手脚也像是有了些气力,能够动弹了。
祝浩立即将其从长凳上提起来,架着袁应泰便回到苏翎面前,将其放在椅子上坐下。
看着一头湿漉漉的袁应泰,略带惊慌地打量着苏翎等几人,苏翎上前一拱手。说道:“袁大人。”
袁应泰却只是那眼睛看着苏翎,没有出声。
“去给袁大人拿件袍子来。”苏翎见其依旧像是神志未清,不得不耐着性子照顾这位袁大人。
“是。”祝浩转身出去,翻出件厚实缓和地皮袍,顺手还带上一天干净的帕子,回到屋内。
不待苏翎再次交待,祝浩便与王德水一起动手,给袁大人套上皮袍,并伸手将其脸上。头上的冰水搽干。
这么一番折腾。待祝浩收拾完,在一边静候。苏翎等人又看了一会儿,袁应泰才真正清醒过来。
“城陷了么?”袁应泰哆嗦着嘴唇说道。
“辽阳已陷。”苏翎正对这袁应泰说道。
“你。。你是何人?”袁应泰大约是暖和了,开始对外界有了反应。
“我是苏翎,袁大人,不记得了么?我是镇江参将。”苏翎面无笑容,尽量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
“苏”袁大人双眼一阵转动,终于想起来这位自己一手提拔的镇江参将。“原来是你。”
“袁大人,”苏翎一挥手,命王德水等人出去,这才接着说道“此地为弓长岭,建奴尚未到此。无需担心。”
袁应泰袁大人渐渐更为清醒,开始思索起最后地记忆来。
“我如何到得这里?”大约最终还是想起最后那一刻的眩晕。
“袁大人焦虑过度,一时不支,我的几个属下便将大人带出城,今日才到这里。”苏翎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
袁应泰想了想,又问道:“何丹旭呢?”最后那一刻,留在身边地便只有何丹旭。
苏翎一怔,这却忘了问,略一想,便答道:“还在辽阳城内,大人放心,不会有事。”
这话却让袁应泰想起辽阳已陷于努尔哈赤之手,他狐疑地看着苏翎。这位初此见面还完全陌生的年轻武将,那份本该有的谨慎,已经完全被这几日的战火所消除,这般谈话,倒象是两人早就相识一般。
袁大人再次陷入沉默,脑子大概越转越快,过去数日的记忆纷纷聚拢而来,让其有种针扎般的头痛。袁应泰不禁伸手抚头,眉头紧皱。
苏翎注视着袁应泰,没有说话,让其自己理清脑子里混乱的头绪。
终于,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
“你又何苦救我出来?”袁大人地声音带着几分无奈。
“袁大人,”苏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想再回辽阳城么?”
这句话,袁应泰听得清清楚楚,他瞪大了双眼望着苏翎。一时间,他似乎才记起这位年轻的武官是如何突然在辽东冒出来。而此刻,又是如何神秘地出现在这里,并且,适才那句话,又是如何不可思议?
“回辽阳?”袁应泰不由自主地重复道。
“是。”苏翎答道。
袁应泰再次打量着苏翎,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再问一次。
“辽阳已陷?”
苏翎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袁应泰怔怔地看着苏翎那一身黑色铠甲,无话可说,此时,他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境,如何肯信这般毫无道理的疯话?
“袁大人,”苏翎又等了片刻,才打破沉默。“可能走动?”
袁大人抬头望向苏翎的眼睛,不解其意。
苏翎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并示意袁应泰随他而去。
袁应泰起身,试探着走了两步。还好,尽管摇摇晃晃,却还是勉强能够走路。
苏翎尽量缓步而行,以便袁应泰能够跟上自己,这从屋内到门外,到很是走了一会儿。
站在寺庙门口,苏翎用手一指,也不说话,便看着袁应泰的反应。
袁应泰抬眼四下张望。猛然间睁大双眼,扶着门框,开始细细观察眼前看到地一切。
只见寺庙之外,便是一个诺大的军营,无数黑甲骑兵成队来来往往,在营内营外穿梭不定,但显然并不杂乱,隐隐按着某州秩序而行。有些骑兵正在搽拭各自的兵器,有些则在喂马。那浑身上下一模一样的穿着、装备。让已经粗识兵事地袁应泰判断出,这是一支骑兵大营,且明显久经训练,看那架势,必然是可战之兵。袁应泰又注意到黑甲骑兵们身上的配备,居然显得没有一丝累赘感,一分一毫就是那么紧凑,明显是经过长期考究地结果。
苏翎等袁应泰再次将目光转向自己时,才说道:“这便是我的兵。”
袁应泰诺诺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兵。可比他亲自组建的虎旅军强上百倍。若是有这样一支骑兵在手,又如何能让建奴在辽阳城下嚣张一时?再看那些黑甲骑兵的表情。完全不是卫所兵惯有的麻木,也不是武官家丁们的丑陋嘴脸,无论是那一队黑甲骑兵,都隐隐仿佛是一个整体,举手投足,都十分相像。
袁大人努力抓紧门框,似乎想起了这位年轻武官地来历,他添了添嘴唇,努力说道:“那赫图阿拉。。?”
当初这步暗棋,可是袁大人亲自经手地,原本是等收复抚顺一战打响,自己可以多一份希望。尽管当时也不并未完全指望着苏翎能真正地一举建下奇功,但此时,当一切都成了落花流水之时,再见到这样地骑兵,又怎能不让袁大人生出几分额外地希望?
苏翎点点头,沉声说道:“赫特阿拉已经被我一把火烧了。”
这话比让袁应泰再返回辽阳更令人不可思议,袁应泰又一次睁大双眼,紧紧盯着苏翎,似乎是在希望从苏翎嘴里,再听到什么耸人听闻的话来。
苏翎见袁应泰地那副模样,心知其必定难以相信,略一寻思,却想起这从赫图阿拉可是半点证物都未带出来,如何让这位辽东经略从死里逃生里相信这个奇迹?不过,此时再想这个问题,却也是晚了,赫图阿拉的大火已经不可能熄灭,除非是将这位袁大人立即带到现场看一看,可惜,这想想便是荒唐。
适才祝浩正给袁大人泼冷水之时,苏翎已经在对这个额外得到的袁大人动了心思,既然活着出现在自己身边,必然要有个用处才是。适才时间虽短,苏翎却也有了大致的想法。
就在这么一念之间,苏翎有了主意,他对祝浩说道:“你去让田大熊派一队人过来。”
“是。”祝浩立即上马而去。
不多时,一队披发军便来到面前,在队长的指挥下,纷纷下马,在苏翎与袁应泰面前站队而立,不过,这队形自然是歪歪斜斜,不成样子,但好歹也算是个队形。
苏翎见袁应泰立即注意到这些穿着各异,铠甲不齐,且都飘散着一头断发的人,便说道:“袁大人,这些人都是在赫图阿拉当阿哈的,如今,算是我的兵了。”
说完,便挥手命这队人马离去,免得一会儿看得不成样子。
袁应泰自然没有见过这般打扮的人,女真人地辫子他是知道的,阿哈这个名词也不算陌生,若这些人当真是由阿哈而来,那么那赫图阿拉一说,便有几分信了。苏翎伸手向屋内一指,说道:“袁大人,咱们还是进屋说去。”说罢,便率先走进屋内。
袁应泰摇摇晃晃地跟着,远远看去,可是没有丝毫辽东经略的气派。
这人不管地位高低如何,若是死过一次,那变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至少目前袁应泰的表现,已经跟在辽阳城中那个最高主官完全两样。所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奈何桥边走了一趟,满脑子的想法,可是少不了几分新鲜的。
苏翎与袁应泰回到屋内坐下,那袁应泰沉默片刻,再次说道:“你且说得明白一些。”这话里,倒有几分官味儿了。
苏翎依旧是平常的语气,说道:“赫图阿拉于三月十九日本攻下,那一片已被焚毁。另外,我还有一部人马,正杀向界凡一带。”
袁应泰认同了这一说法,尤自沉思,然后问道:“你的意思,是辽阳城地建奴会回去救援?”
苏翎本该按着官场上的规矩,笑着来上一句:“大人高明。”
可惜,苏翎此时可未对这位经略有丝毫“规矩”的想法,只又问了一句:“大人可愿再返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