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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侯君集者,绘图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豳州三水人。少年时以武勇称,隋末纷乱中,为秦王引入神策府,从征讨有功,累迁左虞侯、车骑将军。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君集之策居多。太宗即位,君集任左卫将军,封潞国公,迁右卫大将军。贞观四年,任兵部尚书,检校吏部尚书,九年,为积石道行军总管,随李靖平吐谷浑,策划军事,分兵深入,君集有大功。十三年冬,因高昌王麴文泰遏绝西域商贾与唐交通,唐又以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率兵击之。十四年八月,进围高昌,其时文泰已卒,子智盛降,得二十二城,八千零四十六户,一万七千七百口,君集刻石记功而还。太宗以其地置西州。
君集入高昌时,私取宝物;将士亦竞相盗窃,君集其身不正,无能禁制。还朝后,为人揭弊,下狱,虽得免罪,却无赏功,遂心怀怨愤。其时,太子承乾屡有过失,魏王泰见机争立,两人乃各立徒党,君集与承乾结纳。同年,承乾为人举告有阴私谋逆事,即为太宗所废,君集亦为斩杀于四达通衢。先是,上皇欲以大功留其性命,奈为众臣下所阻,太宗乃语君集曰:“与公永别了,从今而后,以君之故,朕不忍复上凌烟阁!”言毕,上乃唏嘘泣下,痛哭不止。君集亦自投于地,泣不能起。
君集刑前,容色不改,语监刑将军曰:“某岂能真反,是时命蹉跌至此耳!念吾为唐家大将破灭二国,尚有微功可陈。俯请代为上言陛下,恳留一子以守祭祀。”监斩官驰奏,上乃特诏原其妻及一子,徒于岭南,然,此支延续香火于大唐一朝,终不允其入仕宦、军伍。
———《旧唐书》
半个时辰之后,当常管家离开淮南道节度使衙门时候,面上更有丝丝掩饰不住的舒心得意之色;而厅堂之内,少小立志以军功洗却先辈耻辱,后易名远赴它乡投身军伍的范将军,不,应该是侯将军却愕然遥望远方,无神的双眸中更有滴滴晶莹,流转不休。
“大人,如今这翰林苑也就是落下个名声好听些而已,自天宝安胡儿作乱以来,朝廷用度也就没有一年不吃紧的,安抚那些兵老爷们尚且不及,谁又能想到我们这闲散的冷衙门?时常之间,便是连月历薪俸也难以按时发放,也不怕大人笑话,如今这翰苑中的许多同僚也早已是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的日子了!”言至此处,白须颤动的钱夫子苦涩长叹,更引得堂中诸多陪坐的翰林们一片唏嘘。
自天宝乱起以来,大唐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加之长安物价腾贵,真个是“居大不易也!”,是以多有低品官吏无能养家糊口,决然去职者。这些情形崔破本也深知,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连这天下英才汇聚之地的翰苑竟然也是如此一番凄惶模样。
无语沉吟良久,蓦然心头一动的崔破哈哈一笑后,朗声道:“朝廷这财事状况想必诸位体会尤深,短时视之,怕是刘相也无力顾及本司了”一言至此,顿时引起堂中一片嗟叹抱怨之声,崔大人静等这喧哗之声全然消散,方才微微一笑续道:“然则诸位都是天下一时之选,个个皆可谓是胸怀锦绣,我等焉有空居宝山却徒守贫病的道理?关于此事,本官却是有一个小小的想头,此番也就不吝鄙陋,于诸位做一商榷如何?”,客套话语即毕,崔破乃将适才心下所思一一分说的清楚。
只花了柱香功夫,崔破方才叙说完毕,听着他那匪夷所思的种种想法,众位自小饱读圣贤之书的翰林才子们只面面相觑,久不能言,纵有一二自诩品行高洁之辈,心下觉得承旨大人这主意委实太不地道,但见众人并无反对,再想想家中衣食不周的妻儿,也只能悠悠一叹,自语一句“斯文扫地”后,黯然作罢。
汴州 河南道节度副帅府
正堂之中,因连日休憩不足而显得神情憔悴的节帅李灵濯,正语气淡淡的向满脸怒气而入的弟弟问道:“怎么,他还是不肯吗?”
“那老家伙简直就是油盐不进!硬的、软的都试了个遍,就没有一个奏效的,真是又臭又硬,要不是大哥你一再吩咐留他一条性名,我真想一刀……”李灵耀愤然说道,看来他此次承办的差事着实让这位猛将军受气不小。
见李灵耀这一副急红眼的模样,节度使大人哈哈一笑后,方才言道:“他若是不如此,就不叫王清堂了,也断然干不出金殿触柱的事来,此人历事三朝,久掌大理寺,经见的极多,又是一门心思要做名臣的,你那些把戏耍不灵光也属正常!大哥本也没指望着你能劝动他,只是存着一颗侥幸心思罢了。此番既然不成,二弟也不值当的为这事生气。”
“那咱们的起兵檄文怎么办?还有这老家伙该怎么处置?”李灵耀见大哥并不生气,遂也一笑释然问道。
“没了张屠户,还真个就要吃连毛猪?这道檄文由他来写固然是最好,只是他既然不肯,再换个人便是了,写好之后就先署了王卿正的大名,传檄四方。如今正主在我们手上,也由不得别人说个‘不’字。”言至此处,李节帅微微一笑后续道:“人是不用再劝了,你且加派人手,日夜监护,好吃好喝的养着,只是有一条,可千万不能让他死了。此人资历极老,官声又好,尤其是经过前些日子的含元殿触柱后,更是名动天下,留着他,也许异日还能用的着。”
李灵耀自小就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帖服已极,此时闻听吩咐后,也不再多问,便起身出堂安排此事,只是当他行至堂门处时,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扭过头来问道:“大哥,这老家伙这几日天天念叨着‘雷海青’这个名字,这雷海青又是什么人?”
一闻此话,李节帅那适才还是和煦的脸上顿时“刷”的转为一片铁青,沉吟片刻后,才冷冷对其弟道:“这雷海青不过是一个下贱的伶人,那值得你动这样的心思,还不快做正事去!”
李灵耀见长兄发怒,虽茫然不知其所以然,但也不敢再行发问,只答了一声“是”后,便径自出府忙张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远去不见之后,李节帅才咬牙切齿的骂出一句:“老匹夫,生生是活的不耐烦了!”,原来,这雷海青本是玄宗朝中的一个普通梨园乐工,后安禄山乱起河北,明皇仓皇避难西蜀,安胡儿攻陷西京之后,某日于神都苑内大宴群臣,命原梨园子弟奏乐助兴,谁知这乐工雷海青竟是于众目睽睽之下掷却乐器,厉声喝骂与宴众人的悖逆行径,随即更又向西拜伏大哭。后,其人虽被安禄山五马分尸而死,但他这一番壮烈之举却是引来海内一片赞叹,连当时同样沦于乱军之手的诗人王维闻知此事后,也是暗自赋诗赞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叶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此番,王清堂这般说法,岂不是将他李灵濯视作了万人唾弃的安胡儿一般,节帅大人又安能不怒?
健马,一行七匹,在主人的急急摧鞭声中,风驰电掣的沿官道向河南道陈州方向狂奔而行。后六匹长程健马上的乘者皆是身披半身甲、刀弩齐备,望之龙精虎猛的壮汉。
而当先前行的骑士却不过是刚过弱冠之龄,身着一身改良儒服、逆风疾行而衫角飘举的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真个是好一个浊世佳公子,直惹的沿途之上的无数行人们频频移目凝视赞叹不已,然则若是有曾游历京师之人在此,想必定能认出眼前这位美风仪者,便是当今极得天子宠信的新任翰林承旨大人无疑。
七日之前,即李灵濯悍然举旗作反的第二日,关于汴州异变的消息已是通过狼烟大起的烽火台传至京城,然则由于具体情状不明,是以朝堂之上虽是气氛陡然绷紧,却并无太大异样。
五日前,当汴州作反之事的备细文书以加急快马送抵京城后,朝堂之中已是隐有波澜泛起。
事情最大的变化是在四日前发生的,当日,应按期到达的江南漕船杳无踪影,随即,关于汴州作反,截断长安盐粮供应的传言,神奇的在半日之间游遍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随即,汴州遍传天下的檄文也被人多加翻印,广为散播。在这份檄文中,政事堂新任相公崔佑甫被作为朝堂上最大的奸邪大加抨击;而朝廷新任的翰林承旨、撤并四道节度使的最初提议者崔破,更是被肆意丑化成一个祸国小人,费尽笔墨予以贬损。
在汴州作反的消息被证实后,长安城中东西两市率先做出反应,盐、粮价格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连翻三番,屡创新高,及至收市之时,更是已隐隐逼近安史乱起的市价。
正值长安百姓人心惶惶、民怨沸腾之时,当日对四道节度撤并大有异议的官员也闻风而动,纷纷上折弹劾“二崔”蛊惑圣君,逼反地方藩镇事,仅在一日之间,被送进大明宫中的此类奏章便已达三十七本。
次日,淮南道神策军统帅范将军奏章抵京,言说江南初春温湿,其辖下军士更历千里奔袭,水土不服之下,竟是蓦然爆发大规模疾疫,非战斗减员高达六成,实无力即刻起兵征讨汴州叛军,据随军医师判定,最快也需半旬左右方可恢复战力,一待军士恢复,臣必当尽起手下健勇,戮力杀敌云云。
这一道奏章抵京,朝中百官更是无比震恐,而随后抵达的兵部八百里加急,更是呈上了河北四叛镇集结兵力、有蠢蠢欲动之意的消息。也正是这一个消息成为了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且不说长安百姓的惶急之状,便是京中十六王宅的那些素来不问政事的王亲贵胄们也是按捺不住担忧的频频出入宫禁,一力要求皇帝陛下严惩“二崔”,以为安抚地方藩镇,避免安史故事再起。
随即,心中也是忐忑难定的天子李适于含元殿急召三品以上重臣议事,也正是在此次御前会议中,近日来对时局不发一言的首辅常衮,率先出班力陈“二崔”妄言撤并四道节度之过,并声泪涕下的恳请皇帝陛下为大唐宗庙及天下苍生计,速行“挥泪斩马稷”事,唯其如此,方可再安天下。
他这一言奏上,当即附议如潮,便是连以前的许多中立派官员为了避免长安再经战乱,也是对常衮所言出班附和。在这汪洋而起的喊打喊杀声中,政事堂相公崔佑甫及礼部尚书杨炎等数人未做任何辩驳,乃自解袍服、乌沙,出殿回府静侯天子处置诏书。
于此同时,因品职过低而无缘于会的翰林承旨崔破,在低帽遮颜,由侧门而出避过宅前汹汹人群后,快马拜访了道政坊郭宅,并随后疾步入皇城老君观与闭关参道中的真人李泌紧急晤谈。
随后,历来在家荣养的郭老令公戎装入朝,与前后脚到达的真人李泌往大明宫栖凤阁觐见刚刚朝会完毕的天子李适,在谴退一应服侍的宦官、宫娥后,三人进行了一番长达半个时辰的会谈,也正是此次密谈,使崔佑甫及杨炎等人的行刑日期押后了二十日,而于此同时,被天子亲下手诏,饬令拘押于大理寺的“祸国罪臣”崔破,却是引领着六护卫,狂奔在前往河南道陈州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