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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劭恒的家在郊外,有公路车直抵学校,不过错过班车的时候,要等上十五分钟。

    而且车站没有篷盖,日晒雨淋,蛮难受的,劭恒的母亲,老叫他带一把伞。

    为此同学都笑劭恒。

    劭恒没有脾气,一笑置之。

    他是少数聪明不外露的年青人,功课非常好,优秀得连老师都对他有三分尊重,又肯帮同学,平日沉默如金,文静一如女孩。

    劭恒象是生错年代。

    他比较象五十年代的人,彼时社会节奏还没有那么快,大家尚有闲情逸致,因此气质比较好。

    女同学很倾倒于他这股特殊的味道。

    时常有意无意间向劭恒请教功课,劭恒明知有诈,却不点破,一于眼观鼻,鼻观心,不受引诱。

    越是这样,越是激发了女孩子的好胜心,把他围得密密,羡煞旁人。

    劭恒也有心事,只不过不说出来。

    别人有烦恼,会找他倾诉,他自己的事,则藏在心底。

    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个初夏,早上还有凉意,劭恒错过了一班车,正在车站苦候,看到斜路上滑下一辆小小的跑车。

    车子是奶白色的,开篷,由一位女子驾驶,她穿着一件花裙子,衣领在风中拍动,一头鬈发梳成马尾巴模样,看上去无限佻皮轻松,劭恒一下子就被她吸引。

    车子驶近,劭恒看到她容貌秀美,已经在发呆,不料她把车子停下来,响两次号,像是同什么人打招呼。劭恒连忙转头看去,车站上却没有别人。

    “你。”女郎笑。

    “我?”劭恒问。

    “要不要搭顺风车?”她轻快的问。

    劭恒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立刻涨红了面孔。

    “下一班车要十五分钟后才来,而且你看,天快要下雨,你还不上来?”

    她长得真漂亮。

    一路上劭恒并没有出声,不过她也没有讲话,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劭恒双手抓紧书包,心手都是汗。

    他问自己:为什么,是车子速度令他紧张,抑或是因邻座坐看一个她?

    劭恒没有获得答案。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像只有一刹那,他听见女郎说:“学校到了。”

    劭恒连忙下车。

    他忘记道谢,女郎并不介意,似已习惯男性在她面前神魂颠倒,她朝他挥挥手,车子箭般飞出去。

    劭恒一边耳朵麻辣辣发红。

    直到下午放学,那红辣还没有褪去。

    也是很正常的吧,他那年纪,已经懂得欣赏女郎的风姿。

    她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也没有。

    太手足无措了。

    劭恒怪自己幼稚无礼。很明显,她约有廿二三年纪,比较老练懂事,但身为男孩子,总得有一套应对的礼仪,对她,可不能如一般女同学。

    劭恒在图书馆里沉思。

    下次见到她,一定要扭转形势。

    先说一声早,笑一笑,请教尊姓大名,问她是否新近搬进来住,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报上,接着与她谈论郊外的清新空气。

    这时,同学震海好奇的问:“你干吗笑?”

    “嗯?”劭恒抬起头来。

    “劭恒,你一边看书一边咪咪笑,是什么精采的文章?”震海探头过来。

    震海看他一眼,不出声。

    劭恒不好意思,站起来离开图书馆。

    当夜,劭恒对牢镜子练习微笑,同时问候“你好吗。”

    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母亲还是听见了,悄悄问老伴:“劭恒同谁在讲话?”

    父亲抬起头来“别去管他。”

    “他在自言自语,频频问你好吗。”

    “发育期谁都是怪怪的,劭恒还算好的了。”

    “说得也是。”

    “别去窥视他的秘密,让他保留私隐。”

    “是是是。”

    父母都笑了

    劭恒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

    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对父母倾诉一切。

    第二天,他走到车站,公路车刚刚开至,劭恒略一犹豫,上车,刚坐好,转头看,便见到那辆红色小小跑车自斜路下来。

    劭恒温柔地看着它,车子似有自己的生命,自由地明快地奔驰,它的主人,今日用一方丝巾扎著长发,益发显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

    她嘟嘟地响号,驾车而去。

    劭恒这才把头转过来,摸摸酸软的脖子。

    天又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乘开篷车永远有这种刺激:今天躲不躲得过呢?

    女郎可不为这个担心。

    劭恒有点后悔,刚才,如果他没有搭上公路车,也许她会再给他一程顺风。

    不过,她也有可能飞驰而过。

    在车站上干等,多像轮候施舍,决非上策。

    想到这里,劭恒心安理得起来。

    上课的时候,第一次心不在焉,在拍纸簿上画漫画。

    劭恒画的是一轮小小的开篷车,经过修改,栩栩如生,他跟着填上红色。

    老师早就注意到劭恒的手不住涂画,换了是别个学生,一定出言警告。

    但对劭恒,老师有额外容忍力,反而莞尔,到底最乖的学牛,也有心怀旁骛的时候。

    下课铃一响,大家出课堂小息,劭恒仍然坐在书桌前画画,同学元森过去一看“咦,是女孩子开跑车,还梳著马尾巴呢。”

    那条马尾传神地略带夸张地飞向半空。

    劭恒用笔记簿盖住那张画。

    元森问:“画的是谁?”

    震海说:“他不会告诉你。”

    劭恒离开课室。

    元森在背后说他:“劭恒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你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震海笑“我还有三题大代数要他帮忙,谁管他内心世界,只怕他不肯高抬贵手。”

    元森说:“对。”

    “约他今天放学。”

    “我这就去。”

    劭恒最肯为同学,那一夜,他留到六点半。

    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倒没有全黑,但劭恒怕家人担心,匆匆走往车站。

    低头拿车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嗨,小朋友。”

    劭恒的心一跳,他知道这是谁。

    小跑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他身边。

    女郎推开车门,让他上车。

    这次劭恒先开口“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接着应该请教她尊姓芳名,但不知恁地,劭恒的舌头打结,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他绝望地放弃,闭上嘴。

    “六点三刻才放学?”

    女郎像是怀疑他留堂,劭恒也不介意,只是微笑。

    她说:“我明白,你在图书馆做功课。”

    劭恒没有回答。

    他畏羞的性格表露无遗。

    女郎似乎明白他,笑一笑,也不再引他说话。

    她爱快车,劭恒只觉路两旁的树似压下来似往后退去,不会有危险吧,他想。

    但她也是驾车好手,转弯抹角,做得潇洒漂亮,一点踌躇都没有。劭恒很佩服她这一手技术。

    人家没有大他几岁,已经这样老练能干,可以想像,不知见过几许世面,而他,还是小孩似,生活单纯,只有上学回家两条路。

    劭恒暗暗叹口气。

    女郎已除下丝巾,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像嘉莉姬丝莉模样。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劭恒整个人像失去重量,渐渐向上升,飘浮到半空,丝丝白云在脚下飘过,他在高处往下看,见到一辆小小红车,由美丽的女郎驾驶,而身边坐着的,正是他,蒋劭恒。

    劭恒快乐的心在他胸膛内撞来撞去,像他爱玩的弹子机器,叮叮叮,一下子积聚到万多分。

    虽然年轻,他也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应快活若斯,这种时光,不可能常有,所以份外珍惜每一秒每一分钟。

    他希望可以把时光留住,就在这一刹那,在这条公路上,车子永远向前,达不到目的地。

    但,对女郎来说,是不公平的吧,也许人家渴望快快回家沐浴看电视呢。

    劭恒看她一眼,她把车停下。

    “我相信你到家了。”

    劭恒用尽力气,只能够再说:“谢谢你。”

    “我每天都出城,要是你愿意,随时可以载你。”

    劭恒一时没想到适当的答案,只是说:“不必麻烦了。”

    女郎笑笑“再见,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恒有说不出的委屈,那是用来称呼七八岁的儿童的,怎么可以加诸他身上,太不公道。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抽屉中取出刮胡刀,很仔细地把上唇边浓密的汗毛剃了一次。

    已经有胡髭了,劭恒想,少年人有异于小朋友。

    母亲叫他吃饭,他说不饿,躺在床上看小说。

    累了,堕入梦乡,梦见与女郎去旅行,两人在草原上奔跑。

    草的颜色绿得耀眼,她穿白色的裙子,衣袂飘动如一只粉蝶,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

    劭恒伸手去触动她的头发,柔轻如丝。

    “劭恒,劭恒。”她叫他。

    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劭恒罕纳。

    “劭恒,醒来,饭没吃就睡觉,太不卫生。”

    劭恒张开眼睛,发觉父亲站在他床头。

    他叹一口气,下床来。

    难怪哥哥、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否则一辈子做小朋友。

    父母家中有一套规例,在这里住一日,就得尊重律例,接受束缚。

    劭恒在浴室洗脸,还要隔多久才能独立生活呢,他问:五年,七年?

    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回到书桌,摊开课本。

    母亲跟进来问:“劭恒,不舒服吗?”

    “不不不不不。”他不耐烦的关上门。

    母亲吃了闭门羹,只是很幽默地耸耸肩。

    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记青少年的烦恼。

    其实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过,除出繁重的功课,还得花不少精力来应付成长的痛苦。

    生理与心理都由稚嫩的儿童阶段日趋成熟,什么感觉都有:畏惧、高兴、意外、满足、怀疑一切放在内心,又不能与大人说个明白。

    难怪不少同学憋得长满一脸的小疱。

    当夜劭恒无法集中精神,很马虎的写了两篇功课。

    他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同女郎在那无名的草原上会合。

    劭恒伏在书桌上熟睡。

    第二天早上,忘记拨闹钟,母亲把他叫醒,眼看要迟到,他匆匆赶出门去。

    老师以为他病了,劝他回家休息。

    劭恒涨红面孔,坚持不肯,倔得似条牛。

    老师暗暗打量他,开始担心,希望这种现象只属暂时性。

    快要放暑假了,也许只是考试压力使劭恒态度略为转变。

    到了下午,劭恒情绪平静下来。

    他躲在校园角落,无端落下泪来。自从五岁那年在门口狠狠摔了一跤,跌烂膝盖大哭一场之后,他还没流过眼泪。

    劭恒用手帕擦干眼泪,放学回家。他也不知道为何落泪,内心并不见得悲伤.相反地还有一般难以形容的欢欣,但眼泪像是最自然不过,默默地淌下脸颊。

    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连劭恒都为自己惊心,不不不,一定要当心。

    他登上公路车,回家去。

    吃完饭吃水果,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美式足球,劭恒到门外散步,隐隐听到蝉叫。

    他坐在石阶上,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

    劭恒跳起来,她来了。

    一点小小红色,开头只似芝麻点,渐渐趋近,引擎声传来,晃眼间已有火柴盒子大小。

    劭恒不由自主站起来。

    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约。

    驶近了,劭恒发觉不止一辆红车,贴近它的,还有一架银灰色的跑车,两车一前一后,巧妙地在路上滑翔,两车只差一公尺虚位,一下子,如箭般擦身而过,消失在弯角上。

    劭恒呆了许久。

    那辆灰车,属谁所有?

    劭恒的内心苦涩起来。

    那片青绿的草原,劭恒没有想过要同别人分享,他没料到有人会提了篮子来,在草坡上举行野餐会,劭恒一直以为,草地是他的秘密,没人知晓。

    现在他明白,他的想法,是太天真太无知了。

    平复下来的心情,又似漩涡般搅动,他低下头,回到屋内。

    父亲在十一点半关掉电视,接着熄掉全屋灯火。

    劭恒想睡,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胸口像是点著一朵小小的火焰,炽热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后两辆跑车。

    它们一直在劭恒心中飞驰,提醒他,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车子有没有回家,他不知道,天差不多亮的时候,他才睡着。

    清晨,父亲的声音传来:“这孩子,晚上在做什么?白天起不来。”

    母亲说:“嘘——”

    劭恒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他的脚步似踏在棉花上。

    在车站故意错过两班车,都不见那位女郎的踪影,劭恒终于登上第三班公路车。

    他错过一整节英文课。

    老师问:“劭恒,你身体不适,可以告假。”

    他没有不适。

    不不,他大大的不适。

    劭恒有点胡涂。

    他到洗手间,用冷水敷一敷面孔。

    小息时元森问:“你怎么了,劭恒。”

    劭恒不出声,他生怕一张开嘴,就忍不住招供一切。

    “是不是有难题?”

    震海说;“劭恒怎么会有难题。”

    “说出来,大家可以帮忙。”

    劭恒摇摇头。

    怎么可以给别人知道。

    “劭恒,不要见外嘛,说来听听,大家商量。”

    震海比较识趣:“我们先走一步,劭恒肯说,自然会开口,不要勉强。”

    他技着元森离开。

    那天回家,劭恒累极而睡。

    整夜噩梦连连,杂且乱,没有联贯性,一觉惊醒,比没有睡之前还要累。

    劭恒看时间,才五点多。

    天还没亮哪,他索性爬起床做功课。

    到七时半,穿好衣服,他取过书包,出门。

    母亲刚起身“劭恒,这么早出门?”

    劭恒点点头。

    早点动身,可以避开那辆红车。

    母亲有点惊疑,这几天劭恒不知怎么搅的,先是起不来,接着又起个大早。

    她看着劭恒出门,不甚放心,斟了一杯茶坐厨房里沉思良久,才决定投劭恒信任票。

    劭恒的烦恼,还得待他自己来解决。

    提早出门是个好方法,一连数日,都平安无事。

    劭恒一早坐在课室温习。

    在课本页与页之间,他怀疑那红色的车子,只是他的幻觉。

    即使是真的,渐渐也会忘记。劭恒瘦了许多。

    同学都有点无精打采,大考期间,校园中嘻笑声大减,也属必然现象。

    考试最后一日,元森问劭恒:“成绩如何?”

    劭恒自知比上学期差,但默不作声。

    “去吃冰。”震海说。

    劭恒摇摇头。

    “别这样,学期终结,大家就要各散东西,还不趁机会聚一聚。”

    劭恒觉得有理。

    谁知半途中就下起雨来。

    小冰堂没有空气调节,风景自然,劭恒看着豆大的雨点撒下,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印子,一下子密密布满,全都湿透。

    震海说:“这是过云雨,一下子就停。”

    元森说:“停你的头,雷声隆隆,起码下半天。”

    劭恒不怕雨,他嘴巴里含着一块冰,欣赏雨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辆红色的跑车驶近,停下。

    劭恒蓦然与它陌路相逢,心跳忽然停顿下来,张大了眼睛嘴巴,手足无措。

    接着,鼻子有点酸,腿有点软,不懂得招呼。女郎把车泊在停车湾,她被雨淋得湿透,十分尴尬地跳下车来。

    她没有看见劭恒,解下丝巾,抖动著。

    劭恒温柔的想,开篷车终于碰上无情雨了。

    但湿了身的她还是这么漂亮。

    她走到车尾,试图打开车篷,一个人力气不够,转过头来,看到劭恒他们,便提高声音:“小朋友,帮个忙好不好?”

    元森立刻上前报到。

    震海不甘示弱,也前去出力。

    这时,女郎才看到劭恒,她笑起来。

    “你好吗?”她有一丝惊喜。

    劭恒默默头。

    没有什么分别吧,对她来说,都是小朋友吧。

    “许久没见。”女郎说。

    是,劭恒想,有三十三天没见了

    一边震海向她报告:“车蓬拉不开来。”

    女郎说:“没关系,大概是坏了。”

    元森说:“这雨,一两个钟头内是不会停的。”

    “嗳,”女郎说:“看样子,我只好讨救兵了。”

    她到冰室柜台去借用电话。

    薄薄的纱衣被雨淋得贴住在背上,元森与震海的目光没有离开过。

    元森悄悄说:“她真漂亮。”

    震海附和“可不是。”

    “劭恒,你认得她?”

    劭恒的手有点颤抖,他强自镇定地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劭恒不知道。

    “她已经在做事了吧。”

    劭恒也答不上来。

    “劭恒,你怎么会认识她?”

    元森与震海似无比羡慕。

    劭恒低下了头。

    女郎打完电话出来,无奈地找一张椅子坐下。

    元森献殷勤“这里的菠萝刨冰最好吃。”

    女郎笑笑“是吗,我要一客。”

    震海连忙帮她叫。

    劭恒只是不响。女郎问:“你们考完试没有了?”

    元森抢着答:“刚考完。”

    菠萝冰来了,她却没有吃。

    元森与震海两个小子全神贯注地看住她,听候吩咐。

    这时,劭恒松弛下来,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两人可笑,不忙笑人,劭恒想,他自己才最最滑稽。

    不到一会儿,银灰色的车子赶到了,劭恒早知道女郎找的是他。灰车停在红车旁边,车门一开,下来一位英俊的男士,笑吟吟向女郎迎来。

    女郎也笑着站起来。

    两人之间,并无一句对白,只见他走到车旁,检查一下,便翻上车篷按装妥当。

    元森与震海看傻了眼。

    女郎仰起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

    他们各自上了车,一前一后的在雨中驶走。

    女郎没有忘记向小朋友们挥挥手。

    小朋友目送她离去。

    三人静了很久。

    元森第一个开口:“好家伙。”

    震海说:“将来我也要找那样的女朋友。”

    “劭恒,你怎么说?”

    劭恒无言。

    他似乎在该刹那长大,身体内像是有什么破裂的轻脆声音,他只得一脚跨过童年的草原。

    雨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