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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地一声,退离,又唰地一声,再退离。
就是这样重复不断的江水拍石声吵醒了他的。
伸手向前,这样的动作让乐无欢神智仍沉陷在寤寐中,却还是忍不住贝起满足的笑意,因为他忆起了昨夜两心相许时的美好。
但下一瞬间,那双俊眸陡地睁开了。
乐无欢仓皇坐起,无法置信地看着一根圆柱状的木头躺在他怀里,那原该是他的心爱女妖所躺着的地方。
他弹跳起身游目四顾,确定洞里除了他外再无其他生灵,而随着他跳起的动作,那根无辜的木头,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可恶!就算她再如何善于画皮伪装,也不可能变成一根木头吧!所以她是不告而别了?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昨儿个夜里在他告白后,她在他的半催逼半诱吻下,终于红着小脸乖乖地点头认了,承认她对他也动了心。
郎有情,妹有意,即便只是短短的一夜时间,他们之间的感情仍是急速增温。
确定两心互属的甜蜜,让人觉得就连空气里的味道都起了变化,没了兽味,没了潮气,怎么嗅都只嗅得到甜得腻人的气息,唇角也快乐地往上弯了一整夜,脑袋晕陶陶的,有种始终踏不着实地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爱,让人只想傻笑,只想谈情,只想深情拥抱对方。
在他的要求下,铃铛学会了主动吻他并且甜笑说爱。
她还在他的胁迫下,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娇喊了他几声“乐郎”听得他血脉偾张、口干舌燥,外头风雨不小,洞里却是青光明媚,他们身陷在爱情的国度里,眼里只看得见彼此,心也是。
他甚至还想到了与她生儿育女,与她地久天长、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她也说好喜欢他带给她的安全感,说只要能偎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安心。
最后她像个撒娇的孩子窝在他怀里,环抱着他的手臂酣然入睡,而他却是好半天无法闭上眼睛,因为贪看她那睡着时如同稚童一般,天真纯洁的美丽容颜。
他忍不住将睡熟的她环抱得死紧,仍有些无法相信在经过漫长二十年的追寻之后,他竟能真真实实地将她给拥在怀里
真真实实?!
好生讽刺!
她骗了他,他想和她谈论未来,并困惑地问她开那间小栈的原由,她却推说明儿个的事明儿个再想,原来她是打算在将他哄睡了后,好偷偷离去。
想到这里,乐无欢将眼神投向那根木头,心里陡然生起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他捉着木头奔出洞外,外头风雨早已停歇,日光正艳,恰是一片飞湍耀日的江畔风景,他举高木头想将它扔进江里,这才看见上头还刻了字。
小表!(我还是宁可这样喊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你别再为了寻找一颗不值得的铃铛,而白耗了青春岁月。
你的未来一切美好,我却不适合你。
欠你的宝玉我会想办法。
但有关于我的一切,请你忘记!
乐无欢愕然地看完了铃铛的留言,如果刚才他的愤怒是百分之百,那么现在就是百分之千万了。
懊死!
她怎能如此潇洒地其实是残忍要他在经过昨夜的两心互许后,把她忘掉?
难道这就是人与妖精之间的分别?
妖精擅长作戏,因为她要面对的是百年,甚至是千年的岁月,其中会有太多段插曲是不值得一哂的,所以早已习惯了说抛就抛,说忘就忘?
乐无欢愤怒地再度高举木头,却是半天也抛不出去。
最后他喟然叹气的放低手,先将刻了字的树皮剥除下来后,才将圆木抛进滚滚江浪里。
即便再恨再气,再无法原谅她的不告而别,但这毕竟是她留给他的第一封,或许也是最后一封的书信,他丢舍不下。
无论如何也丢舍不下。
铃铛果真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的。
当乐无欢赶至蔡氏小栈时,除了一间被烧得残破的屋子外,他只看到一群神色慌张的食客,没有她,也没有她的两立师姐。
“糟糕!这栈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还被烧成了这副德行。”
“就是说呀!这下怎么办?吃不到卤五杂了,心头虚得发慌。”
“我也是的呀!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店烧了不打紧,只要老板还在就好说到这儿,我才想起压根不记得这间店的老板是生得啥模样,而只记得卤五杂。”
“是个老头儿。”有人这样说。
“不!”摇头的是个年纪轻轻、脸上有刀疤的男子。
“不!是个少妇!”
“不不不你听我说,明明就是个老婆婆的。”
在纷纷扰扰争辩声不断中,乐无欢面色灰白地悄悄离开了。
铃铛走了,看得出来是铁了心要和他断得干净的,所以她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敝的是他从未吃过她做的卤五杂,却也同那些老饕一样,生出一种心头虚得发慌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伸掌按向心口,想要确定他的心是否仍在,虽然他能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它的跳动,但那种荒谬的念头就是挥散不去,好像他的心让人给偷走了。
让一个有着银铃笑声、善于画皮术的千面女娃给偷走了。
他的心,不见了。
在由江边急奔回小栈的这一路上,他的情绪已从愤怒气恼转为不安恐惧,现在则是变得空虚无依。
如果这是一局最新登场的“捉鬼”游戏,如果她真是铁了心要痹篇他的,那么就算是再花个二十年时间,他也没那本事将她给找出来的。
绝望。
这是此时乐无欢脑海中,浮现出的唯一念头。
乐无欢伤心的离开,连住了一个月的树窝都没打算上去看,或是带走那些他陆续增添的日用必需品如衣物等。
所以他并没有看到就在树窝上,有个抱着他穿过的衣裳放在鼻下嗅着他的气息,泪水不听使唤一滴滴淌落在衣上的少女,正伤心地目送着他。
家仆奔相走告,人人欢欣鼓舞,因为离家一个多月,音讯全无的乐家大少爷终于回来了。
“大少爷!”几个管事连同乐无欢的贴身小厮,亲亲热热地上前喊他。
“乐大哥!”是在武举宴后未归,寄宿在乐府的飒枫堡二小姐枫月澄,蹦跳过来嘻笑招呼。“无欢哥!”是温柔端雅,即便性子内向,却因为终于见到他,而难掩兴奋神采的飒枫堡大小姐枫月明。
“世侄!”是笑脸呵呵,打小便将他视作乘龙快婿的飒枫堡堡主枫万里。
“欢儿!”是乐家夫人,乐无欢的母亲。
“逆子!”是满脸肃然,听下人说儿子回来了,快步踱出大厅,想听他怎么解释当日的不告而别,以及离家多日无消无息原因的乐家老爷乐仗义。
一关接着一关,人人都喊了他,可不论是谁喊的,乐无欢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
冰冷、漠然、封闭、乖戾,他连父母都没打声招呼,视而不见地穿越过朝他笑咪咪打招呼的人群,直直地往自个儿院落行去。
“这逆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听见他枫世伯及月明、月澄在喊他吗?”
若非乐夫人及枫万里一人死拉住一边,气得像头猛虎的乐仗义早已飞奔过去,给这独生子一阵痛打了。
这孩子对于自家人的不理不睬他尚可原谅,因为知道儿子打小就话少兼冷性,没理就算了,但枫堡主和两位枫家小姐可是外人,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这才在乐府里停留这么久的。
现在见他没事归来,人家是真心诚意地为他开心,他大少爷却连声招呼也没打,跩得二五八万,让他怎能不以教子无方而感到羞恼?
“老乐!你总是这个样子,一冒起火来就失了理智”枫万里边拦人边劝解“世侄才刚进门,肯定是旅途劳顿,身心疲惫,你干嘛非挑在这时节和他呕气?”
“是那不肖子在同我呕气吧?”乐仗义气得火冒三丈。“那日他明明人都已经到天香楼了,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扔下我这当老子的得去面对一场少了主角的武举宴,编想理由替他向大家道歉,好不容易他终于认得路回来了,居然给我摆那种死人脸色?连你和两位世侄女的叫唤都不理不睬,这不是明摆着是想要气死他老子吗?”
“乐伯伯,您快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划不来的”枫月明凑过来,美眸含忧,小手轻拍着乐仗义的胸口“我爹说得对,无欢哥才刚进门,是咱们不对,不该全都挤在这里,一个接一个地来烦他的。”
“这样就嫌烦?那还了得?!”
乐仗义瞪大眼,不耐烦地拨开几个人陆续拦住他的手。
“我现在就去跟他把话说清楚,他已经二十七,不是个孩子了,多少人在他这时候早已儿女成群,哪像他这样动不动就耍脾气的?月明,你放心!乐伯伯偏理不偏私,我先跟你说好了,将来你们婚后他若敢再这样蛮不讲理,你可要跟乐伯伯说一声,让我来骂醒他,别只一意地维护他,把他给宠上天了。”
一句“婚后”染红了枫月明粉颊,她不自在地退开一步,愣瞧着乐家夫妇往乐无欢居住的院落走去,准备去教训儿子。
“唉!新郎倌总算回来了,这场喜酒咱们可等得真久。”枫月澄瞧着乐家二老身影,翻翻白眼低低嘟囔。
“月明哪,你乐伯伯这回看来是真的动气了,爹想等他好好骂过无欢后,你们的好事就应该不远了。”枫万里满脸欣慰,点头笑语。
枫月明却没作声,眼神径是愣傻地盯着乐仗义夫妇俩的背影。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像爹及二妹那样对此事感到乐观,因为方才乐无欢的表情让她很担心。
他明明是近在眼前,却彷佛与人相距千万里,触不着、摸不到、挽留不了。
她认识他多年,又暗暗倾慕他太久,对于他的细部表情比谁都还要敏感清楚,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他的冷漠和往昔并没太大不同,但她就是感觉得出不一样。
他,变了。
他的眼神投射在谁也触不及的神秘远方,他的眼里看不见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也包括她。
没来由地一阵强烈恐惧笼罩住枫月明,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一个预感在她心中升起,告诉着她,她有可能永远地失去他了。
“大姐,干嘛好端端地打哆嗦?是天凉了的关系吗?”
不是天凉,是心凉!
枫月明朝妹妹张了张口,却怎么也挤不出声音,她甚至还一不小心滚下了泪珠。
“荒唐!”一只巨掌重重地拍向桌几“你有本事就给你老子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成!”眼神连瞟都没瞟向暴怒跳脚的父亲,乐无欢侧身倚着牕框,伸直长腿坐在牕台上,眼神空洞不见一丝焦距。“我不会娶枫月明为妻的。”
“小声点,枫家父女就在左近!”
乐夫人以指压唇要儿子放低声量,免得让那痴心又乖巧的女孩儿听见了要伤心,警告完后困惑浮上心头,她小小声地问。
“欢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咱们和枫家来往那么多年,你和月明的事只是少了个公开仪式,却早已是咱们两家都有了默契的约定。”
“默契和约定都是你们自己在认定的,我从来就没有承认过。”
“就算你没有正式承认,但也从来没有否认或是严拒呀!”乐仗义忍不住拔高嗓音大吼,在妻子猛眨眼并扯袖后,才不得不脸黑黑的放低音量。
乐无欢冷冷启口“那是在从前,那时候无论娶谁对我都没分别,我甚至根本没想过要娶妻。”
“是呀!是不该娶妻的!”
乐仗义气到口不择言,唾沫星子乱乱飞了。
“你那副闷不吭声的死人样子不论是娶到哪一家的姑娘,都是在害人家!但既然你枫世伯那么欣赏你,月明那乖女娃儿也对你芳心暗属,咱们两家人又都有了默契,既然你无论娶谁都没分别,干嘛不干脆遂了大家的意?”
“我刚说了那是在从前,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乐仗义轻蔑的哼口气“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让你看破红尘,想出家当和尚了?”
“不,我不是想出家。”乐无欢偏转过脸,目光坦然地直视着双亲“我只是爱上了一个女孩儿,不怕和你们实说,我其实爱上的是一个蝶精。”
乐夫人一脸茫然“欢儿,你刚刚说了什么?娘是不是听错了?”
“娘,您没听错,我确实是爱上了一个不是人的女孩儿,一个由蝶身修炼为人形的女妖精。”
“荒唐!”乐仗义又是一个虎掌怒拍向桌几“你有种再给你老子说一遍!”这一回不但是怒然击桌,乐仗义甚至是气到身子打颤。
“说十遍也无所谓。”
乐无欢依然没将父亲的恼火看进眼里,视线再度看向外头。
“我爱上了一个名叫铃铛的蝶精,今生今世除了她,我不会娶任何女子为妻,即便是你们属意的枫月明。”
“该死!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什么妖精鬼打架的词你也信?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做人光明磊落怎么会去信什么妖精不妖精的?你爹就从不信这些鬼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我瞧你呀!肯定是让外头的野女人给迷了心,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乐仗义火恼满面,原想过去给儿子一记耳光好清醒,却因乐夫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给扯住了。
“老爷,孩子胡闹你也跟着他闹?你打他就能够解决事情吗?”
“可是不打他,难消我心头之气呀!居然给我跑到外头去迷上了什么鬼妖精?!还口口声声的非她莫娶?”
“打他消气又能怎样?欢儿不论怎么说仍是咱们的独子,虽说二叔那房还有无羁及无愆,但你难道不指望由他来承继这个家业?延续乐家这武林第一世家的威望?”
“当然想,但你瞧他那不争气的样子,叫人怎能不恨不生气?我原还想着几个月后的清华山武林大会要靠他来夺得这一届的武林盟主宝座,以光宗耀祖,他现在却告诉我,说他爱上了一个妖精?你叫我怎么不恨不恼,不想开扁?”
“你就算把他给打死了也不能够解决事情的呀,老爷。”
女人毕竟较男人考虑周全,不论儿子口口声声说爱上了个妖精的事是真是假,总得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后,再来打算该怎么做吧。
“你先稍安勿躁,不论欢儿是不是真遭了妖祟鬼迷,咱们都只能从长计议,设法解救,你这样胡乱开骂只会把事情愈弄愈糟糕。”
温声劝了半天,乐夫人终于将丈夫劝离儿子的房间,还给乐无欢一室清静。
但从头至尾,无论是父亲的勃恼或是母亲的苦劝,乐无欢脸上都只有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对于屋里的人来人去也彷佛视而不见。
活着真累!
他甚至起了这样的念头。
此时,一个顶着大太阳埋首在外头院子里,看似忙着松土植花的小丫环,偷偷摸摸地抬起头,暗暗瞟了眼坐在牕边的男人,一脸厌世神情时,心头生疼,鼻头发酸,似在为花浇水一般,滴滴答答地落起泪雨来。
讨厌的小表!
你就不能听话点,懂事点,别再害得家人或是我为你担心了吗?
你这样真的会让我自责更深,也更无地自容了。
就像是在继“散殃”后,更可恶地骗走你的神魂。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帮你,而不再是于无意间伤害了你呢?
铃铛乏力地闭上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