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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门,医生正收拾东西,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宋先生,没什么大碍,记得上药就成。”带上门出去了。他见我,愣了下,问:“你怎么来了?”我拍着胸口说:“听说你受伤了,撞到哪了?严不严重?”他额头缠了纱布,是被什么东西砸伤的吗?脸上也有伤痕,嘴唇也破了,还有鲜血渗出来。我心头一痛,抚摩他的脸,悄声问:“疼不疼?”他握紧我的手,淡淡的笑,说:“没事,一点擦伤,很快就好了。我们回去吧。”我担心的问:“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他对我微微一笑,说:“没有,不过伤在脸上,不好出去见人。”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受了多少委屈?还这样云淡风清看着我笑,我疼的心都痉挛了。
我凑上去仔细查看,无奈的说:“怎么办?万一破相的话,留下什么疤痕,那就糟糕了,怎么会伤在脸上——”他拉过我,紧紧抱住,笑说:“怎么,嫌弃我了?”我倒在他手臂上,斜着身子抬头看他,轻声说:“我怎么会嫌弃你,爱你还来不及呢。”他眸光瞬间莹亮,手指在我脸上来回游走,一下又一下轻柔的抚摩。我按住他的手,贴在脸上,无言的看着他。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瞳孔里唯一的人影——小小的,静止的我,同样无声的凝望着他。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的影是不是就这样映在了他的心上,刻骨铭心?他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仿佛想深入我的灵魂深处,在那里扎营停驻。眸光纠缠在一起,仿佛一瞬,又仿佛永远,是如此的难解难分,悲伤难言。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的眼神,仅仅一刹那,却在永恒里收藏,想必他也一样。
有一种薄薄的凄凉在心底蔓延滋长,分散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不知过了多久,他俯下头轻轻吻我,一直在唇边徘徊流连,仿佛没有重量——像轻盈的雨蝶,在阳光下款款飞舞,却缥缈无踪,琢磨不定。不知道为什么,心痛的无法把持,呼吸似乎都哽住了,眼睛一湿,我抱紧他的脖子,伸舌舔吻他嘴角的伤口,碰了碰他的下唇。他轻叹出声,脸对着脸,鼻头来回蹭动,呓语般说:“艾,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有一种喜悦和感动,满到极致却是惊惶害怕。我抱紧他,用尽全身力气,只希望再紧一点,再紧一点,紧到窒息也无所谓——哪怕就此死去。我整个人埋在他怀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柔声说:“我知道。”他只是亲吻我的头发,一语不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跳下来说:“走吧,我们回家。”他牵着我的手,回头一笑,用他特有的语调说:“好,我们回家。”我跟在他身后,真的只想这样,亦足矣——不管明天在哪里,一切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没有去上班,将书房当成办公室,让秘书将当天必须处理的急件送过来。我去开门,他秘书乍然下见到我,第一反应是后退一大步,抬头去看门上的标号。我忙说:“是萧秘书吗?没走错,没走错,快请进,令韦正等着你呢。”他立即镇定下来,对我一笑,说:“你好。”宋令韦听到动静,从书房走出来,不冷不热的说:“你来了?请坐。”萧秘书见到他脸上的伤,似乎吃了一惊,睁大了眼,反应过来,咳了一声,说:“宋总,这几份都是急件,正等您的批示;另外还有一些,您过目一下,都分类放在文件夹里。”
他点头,说:“你等一下,这几份急件我先看一下,签完字再让你带回去。”萧秘书点头称是,毕恭毕敬站在一边。我笑说:“萧秘书,你请坐,请喝茶。”他双手接过来,连声说谢谢。我转身进房间,不打扰他们工作。正趴在床上翻相册,他推门进来,问:“看什么呢?”我笑说:“看你呀。”他跟着躺下来,和我一起看相片。我问:“萧秘书走了?你工作完了?”他点头“恩,先歇一会儿。”我指着照片笑嘻嘻的说:“你看你,小时候长的多可爱,肥嘟嘟,圆嫩嫩的。”转头看他,突然凑上前,在他脸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容忍我的放肆,摸着我的头发笑骂:“你又不是狗,怎么咬人呢。”我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岔开话题说:“你看你这张,是念书的时候照的吧,那时候多年轻呀,剃着小平头,小男生一个,还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呢。”看着他直笑,真难想像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记忆里的弦被“砰然”触动,蹭着他说:“我也有这个校服,很不喜欢,以前还骂它是孝服。”他笑,刮着我的鼻头骂我胡说八道,告诉我哪张是在哪里照的,我听的十分敢兴趣。翻到后面看见一张他和连心的合影,在法国卢浮宫著名的金字塔前。连心靠在他身前,笑的端庄含蓄,他手很自然的搭在连心的腰上,一脸闲适。光和影处理的很好,两人的脸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很耀眼。
他合上相册,从我手中轻轻抽走,柔声说:“看了这么久,眼睛累不累?”我顺着他说:“有点。”闭上眼躺在他臂弯里。过了一会儿,他说:“艾,你再等等。”我点头,说好。爬起来,盯着他的脸看,说:“脸上的伤好一些了,我再给你抹点药。”起身准备去拿药。他按住我不让我动,半晌,说:“我去找连首长要求解除婚约关系,连首长一时生气,将手上的茶杯朝我扔来,所以受了点伤。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我——我确实该打。”我抬头看他,没说话。他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我们以后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困难,一定要坦诚相见。”
我动容,点头:“好,我一定会记得的。”还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困难?我默然良久,摸着他的脸,埋怨般说:“虽说你该打,可是,俗话说骂人不骂短,打人不打脸,连首长也有点”没继续说下去。他摇头,叹了口气,说:“没事,连首长算是宽容的。”我想起操曹说的话,打了个寒噤,缓缓说:“当时,你有没有吓到?”他似乎不解的看着我。我故作轻松的说:“我听人说,当时,连首长连枪都拔出来了。”他“哦”了一声,脸色一黯,好久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连首长纵然发火,亦不会失控。”
那是怎么样的呢?我实在好奇,如果不是一怒之下,连首长为什么要将枪拔出来?他看着我,喃喃解释:“连首长,连首长只不过想让我长长记性”头低下去,没再说话。长长记性?我不明白,可是也没有多问。抱紧他说:“好了,先把脸上的伤养好再说,可别落下疤痕。”他坐起来,又恢复到平常的神态,吻了吻我的额头,说:“我还有工作要做。”我点头:“那你去忙吧,炎炎夏日,我再睡一觉。”他犹豫了一下,拿起床头的相册,说:“我带走了,不要多想。”我轻轻点头,看不见也好,越来越无力。
我站在穿衣镜前为他打领带,笑说:“你总算回公司上班了,萧秘书该松一口气了。一天跑好几趟,亏的人家没抱怨。”他仰起头,说:“这是他分内的事。”我说:“那人家也辛苦,大热天的,太阳底下来回跑,多受罪呀。”他捏了下我的腰,似笑非笑的说:“你那么心疼他做什么?”我打了他一下,骂:“瞎扯什么呢!”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满意的说:“不错,收拾的挺齐整的。时间到了,快走吧。”他叮嘱我:“等会记得去医院检查。”我忙说知道了。
临出门前,他又探进来,搂着我一个长吻,是这样的浓情蜜意,难舍难分。我白了他一眼,微微喘气说:“在外面给我规矩点,不许拈花惹草,不许和漂亮的女人随便搭讪。”他抬起我下巴,啄了下,轻声说:“好。”我心在瞬间都要满出来了,整了整他的外套,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看着他转身离去,依依不舍,仿佛没有以后了,一切就这么完了!十分惶恐,忍不住喊:“令韦!”他回头,问:“怎么了?”我倚在门口,笑了笑,说:“开车小心点,早点回来。”他答应一声,乘电梯下去。
去医院复检,在走廊口碰见操曹,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说:“你一个人来?”我点头,问:“你怎么在这里?”他指了指病房说:“学校里一个老教授动手术,我来看看他。”我“恩”一声,说:“这么早?”他隔了会儿,问:“你眼睛,好的怎么样了?”我说:“好了很多,现在能看书了,谢谢。”我见他许久没说话,于是说:“那我去找郑医生了。”
他拉住我的手,看着我说:“我从郑医生那里知道你今天会按时来检查,所以找了个探病的借口在这里等你,本来只想看看你的,看看你过的好不好——”我甩开他的手,看着他,暗自叹气,说:“操曹,你还是不要这样。”我不值得他这样。他瞬间脸如死灰,颤抖着说:“你和宋令韦——不论是宋家还是连家都不会答应的,他和连心,众所周知,所以——你们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一顿,慢慢说:“操曹,我不是不知道。哦,对了,这个点,你应该回实验室了吧?”不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难,不是不知道他对我的好,不是不知道可能会万劫不复,可是兜兜转转仍然走到这地步了!他喊住要走的我,痛心的说:“续艾,你应付不了”我看了他一眼,平静的说:“我总得试试。是不是?”背对着他说:“你快回去吧,自己多注意点。”
检查完,拿了新型药物,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了,乌云翻滚,一道闪电“轰”的一声劈下,仿佛在头顶炸开。天地瞬间暗下来,仿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狂风吹的人连连往后退,头发乱飞,打在脸上都觉得疼。听的旁边有人感叹:“总算要下雨了!这几天闷的简直快喘不过气来。”我站不住,眼前一片模糊,只好退回医院大厅,想着等风停一停再走。
没过一会儿,风势渐渐小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溅起一团又一团的水花。乌云散去,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帘,远处烟雾弥漫,高楼矗立。尚有余热的地气夹杂着冰凉的风和雨迎头飘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玻璃窗上汇聚了一道又一道的水流,汩汩的往下淌。地上有淋淋漓漓的水迹子,从这头一直拖到那头。夏日里的暴风雨来的迅猛,去的也干脆,没多久,只剩下飘飘洒洒的雨点,在空中交织成无边的银丝,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到什么时候。拿包挡住头,就要往外冲。
有人撑着伞迎面走来,我往边上一避,他喊:“木夕小姐——”我立马止住脚步,看着他,疑惑的问:“请问你是?”他将伞移到我头上,礼貌的说:“木小姐,你好,宋先生请你过去一趟。”我还以为是令韦来接我,一声不响跟着他绕过去,待看清楚车里坐的人,脸色“唰”的白了,迟疑了半天,并没有套近乎叫伯父,恭敬的说:“宋委员,您好。”
他点点头,没有像别人一样叫我木小姐,而是说:“林小姐,你好。”语气十分客气。打了个手势,请我上车。我将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好,注意到车上的地毯被我踩湿了一大片,头发尖也湿漉漉的,样子有些狼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说:“林小姐可有时间?愿不愿意去喝杯茶?”我轻轻点头,是如此的紧张,几乎称的上严阵以待。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
他打破沉寂,问:“林小姐是哪里人?”我说了。他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听在耳内,显得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些许感慨。他很久才说:“我也是那里人。”随即又问:“林小姐和宋令韦以前就认识?”似乎父亲总喜欢连名带姓的叫自己的儿子,我爸也是,叫我小艾,却从来都是一口一个“林彬”硬邦邦的,不假辞色。是因为严厉的缘故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在这种不恰当的时刻。
我回答:“是的,以前是同学。”他一定将我的底细调查的一清二楚,为什么还要问这些话?我仿佛受到羞辱一般,坐立不安。他平静的说:“林小姐离开家也有很多年了吧?”他竟然和我聊起家常来?我忽然觉得惆怅,暗暗叹了口气“是呀,算起来,大概有十来年了吧。离开的时候,还很小,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家正闹的天翻地覆,一夕巨变。现在想起来还是钻心的痛。他微微点头,不再说话,像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我的话,难道使得他牵动什么过往吗?
司机打开车门请他下车,自然有服务生领我们到包厢。师傅端茶到门口,由他身边的人接进来,恭身出去了。他喝了口茶,说:“今天请林小姐来,是有些话想说。”我做足思想准备,点头,小心翼翼的说:“是。”他不急不缓的说:“你和宋令韦的事,他已经告诉我了。”我身体一绷,低头不敢说话。他说:“上次我从非洲回来,他说了些话,我有些生气。他为请求我的原谅,在我书房门口跪了一个晚上。”
我惊的说不出话来,他腿上的伤——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我心酸的想落泪,身体控制不住,微微颤抖!他这是何苦呢——我觉得骨骼都在疼痛!他转头看窗外,微微叹了口气,说:“宋令韦早已不是小孩子,他的私事我是不理会的。他以前也交过一些女朋友,这都是正常的。可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看着他,就想到宋令韦,眼睛有些湿润。他说:“林小姐,你大概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这样恳求过我,甚至不惜下跪。我虽然没发话,可是心里十分震惊。我不会忍心故意为难自己的儿子。所以,一直在犹豫。”
我一直恭顺的听着。他说:“看的出来,他是极其认真的想和林小姐在一起。前几天,他甚至瞒着我去找连首长,这才使得我下定决心找林小姐来谈一谈。”我轻声说:“他受伤了。”他微微点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在怪连首长吗?”我摇头“不是的,连首长一时生气也是有的。我只想说他受伤了,这里——”指着自己的额头说:“还没好。”他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我,说:“林小姐大概不知道,宋令韦和连心不仅仅只是世人眼中所谓的门当户对,身世相当。”
我愕然的看着他,他的话中似乎大有深意。他说:“宋令韦大腿处有一处枪伤——”我知道那处伤痕,他当时云淡风清,不着边际的否认了,我后来再也没问,没想到真是枪伤!接下来的话更使我吃惊:“连心身上有两处,一处在胸口,一处在右手。”我手里的茶差点泼出来,心里空茫茫的,仿佛一切都远离了,什么都不在了,只余下手背上温热的茶水,只有这么一点感知。
他继续说:“曾经有不法分子妄想挟持宋令韦来要挟我,那时候他和连心在谈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和连心一同出门,在停车场的时候,跟踪他许久的不法分子趁机抢上去,他以前学过一些拳脚功夫,那些人大概是大意下,百密一疏,让他挣了出来。那些人理智尽失,丧心病狂之下竟然开枪,混乱中他腿上中了一枪,跌倒在地,连心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下胸口必中的那一枪。情况很危急,他当时竟然还能抱着连心扑进车里。连心失血过多,差点丧命;手上的伤伤到神经,致使手感迟钝,她后来由巴黎美术学院改到英国念文学去了。所以,后来,他就和连心在一起了。我们也很赞成。”连心之所以放弃热爱的美术,是因为宋令韦,是因为她右手受伤的缘故?我不知道,这其中原来还有这许多的曲折。我怎么想也想不到!木然的听着,惶惶然不知此刻是不是宇宙洪荒的尽头!
他看着我,语气一转,郑重的说:“林小姐,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是想说,你和他什么关系我可以不管——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亦或是其他。但是,他不能这样对连心,不光是宋家和连家的问题,还有道义和责任上的问题。他不能因为你背上这么大的罪名。”我凄惶的站起来,瞬间有些晕眩。他说:“林小姐,对不起,可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语气在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的咄咄逼人,如刀似剑。我凄惨的想,当然明白,他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想让我劝宋令韦娶连心,再逼我离开吗?他甚至不相信我对宋令韦的感情,说的是“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亦或是其他”其他?在他眼里,还有什么其他呢?
我没多说什么,尽量维持礼仪,匆匆说:“宋委员,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我先走了。”帘外雨潺潺,夏意阑珊。我顾不得满川的风雨,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