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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六月十八日,老王进城里看我们来了。
原来我曾与冯忠帮、孙良等知青同学约好,要去剑河县潘溪乡的小广村去看望老王。然而,不是嫌道路难走,就是因天气不好,借口多多,终因犹豫不定,顾虑重重而未成行。
老王要来了,在凯里的知青同学,特别是我们一个大队的十几名知青,大家都很热情,没有哪一个态度冷漠的。看来,这40多年的患难友情已经深深印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老董、老英与莫葆芝还热情地到凯里汽车站去迎接老王。在不知道老王坐什么车次的情况下,单凭大约到达的时间也接到了老王。后来才知道,老王并非乘坐剑河县至凯里市的班车,而是走潘溪乡村公路到三穗县款场镇乘坐三穗县至凯里市的班车。
老王奉母命回家结婚居山乡几十年,除了偶尔来凯里外,只有一次他到广西打工帮人收甘蔗去了一个多月,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了。那也是他唯一的一次见识外面的世界。
老王进城来,城里人一眼就会看出他是“乡下人”以至在他进城的第二天早上,小偷就瞄上了他,我们送给他买东西的钱被偷了个一干二净。
大热天的,老王还穿着一件黄军服,脚上是一双城里已很少见到的解放鞋。因风吹日晒而黑红多皱的脸,显得苍老而木讷。
第一天见面时,与我们这些老同学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机械地回答问话:“老王还好吧,——好”“家里都好吧,——好”
为了表达我欢迎老王的心情,我特意在高级酒店的豪华包间用国酒茅台设宴款待老王和所有来陪同的知青同学。
老王大概是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竞显得手足无措,站着不知坐下,坐下后就不再挪动。同学们在敬酒时说一些欢迎、祝福的话,他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闷着头喝酒,也不会回敬大家,默默地坐在那里,让我们看了心酸不已。
老王啊,我们大伙原来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啊,大伙同甘共苦六七年,有吃没吃,照样乐乐嗬嗬,风风雨雨,依然充满幻想。何以在几十年后,我们之间就有了这样的差别与距离了呢。真是环境影响人生啊。“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何况老王一个老实巴交普普通通的农民哟。然而,我们是“齐人无事忧天倾”悲观过了头了。我们以城市小资或城市中产的心态来看老王是片面的和失当的。
老王在大家的盛情挽留下,在城里住了三天。在凯里的知青战友轮流做东宴请了老王。三天中,老王渐渐恢复了自然。特别是喝两杯酒下肚后,终于打开了话闸,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当年的故事。他甚至还记得我在那缺吃少穿的困难年代,一年当中没得几片肉吃的穷苦中也不吃肥肉的生活习惯。说起当时村里男女青年“玩马郎”的情景时竞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家高兴了,纷纷说个不停。孙良还说起与我一起爬汽车的笑话:有一年冬天,我俩从凯里要赶回到“万潮公社”乡下,好不容易在上坡路段爬上了一辆卡车(因为招手搭车是失望的多,除非有姑娘出面才有可能),谁知在下坡时车速加快,一阵风吹来,把我戴的一顶“毛毛帽”吹落到车下去了,我急忙拍打司机室的顶棚叫停车,司机这才知道我们爬上了他的车。很生气,故意开了好长一段路才停车,我俩跳下车后就往回跑去找帽子。找到帽子后我才说话。那时穷,舍不得花五角钱坐班车,而一顶“毛毛帽”要值好多个五角钱,不找回来行吗!后来这顶帽子我返城时送给了村里的农民朋友张启华了。大家在笑声中又忆起了许多在乡下的旧闻轶事,那曾经相熟相知的乡亲故知、旧友,就像“放电影”一样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那个爱护和关心知青,如同我们的长辈亲人一般的大队长潘锡胜。那时,他经常教育当地社员“要爱护知青,如果我们自己的子女到外地去劳动,人家要是欺负起来,我们心里难过不”?
那个叫吴朝兴的生产队长,每天清晨喊社员“挨高锣”(苗语,出工罗),知青们背地里都叫他“哇哇凹”(这是苗语“扶法高”明天的活路之谐音)。因为吴队长每天傍晚收工前都要布置明天干什么活,第一句话就是“哇哇凹”
而另一个叫金明生的生产队长,则总是在要收工时说“再干一会儿”完了又说“还再干一点”一直到天快黑了才罢休。他没有什么生产指标,指标就是“天黑”
还有一个会看相把我们知青前途看得很准的“潘老树”以及他那个同母不同父的、妹声妹气的哥哥龙启荣,女知青们给龙启荣起了一下外号叫:“阿罗罗”后来这外号竟在村里叫响了。
那几个和蔼可亲的、爱“实话实说”的、老讲过去“吃饱饭,有酒喝”的老贫农“告三”、“告娄”、“告满”(苗语:三公、二公、幺公),现都已作古了。
那经常同我们开玩笑的“大马刀”龙朝义“小马刀”张启华,以及虽然身体残疾但在队里却很活跃,外号叫“跛墩墩”的记工员。现也只剩下“小马刀”一个人了。
那经常来我们知青点玩的区卫生院伍贵云医生和当年贵阳医学院来乡下实习锻炼的女大学生刘慰青,不知现在还好吗?当年“四清工作团”的副团长,部队的团参谋长老景和副教导员老杨,县武装部的王参谋,总是关怀和鼓励我们。景参谋长鼓励我们的“名言”我至今牢记心中:“你们不要灰心,你们是国家的人材,你们就是当年去延安参加革命的青年,将来大有希望的”景参谋长,您现在在哪里?
有一次,我们十几个知青去十几里远的深冲砍柴迷了路。夜深了,我们正心慌意乱时,队里干部吴昌林,领着一群青年农民,打着火把来找到了我们。当时大家激动得欢呼跳跃,那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还有冯忠帮念念不忘的“赵保哥”和老王永远也忘不了的“阿买”以及我们知青队里都笑谈过的“卖糠姑娘”等等,等等。全都跑到了我们的饭桌上,与我们一起欢乐了。
我们也感叹“人生易老天难老”在我们当知青时,曾经红极一时的张支书父子,兄弟早都已离开了人世;当年曾经势力强盛的龙家三兄弟,现如今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威风不再了。我们知青进村时最早的一位房东潘有明也早已去世。真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再看看我们这伙知青,也都年过半百,将逾“花甲”儿孙满堂了。仅管各自的机遇,地位,财富,境况不同,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经过了多年的知青生涯,什么困苦和挫折都不在乎了。
原市制革厂工人石吉茂同学很有感慨。她说:“现在再怎么难,也比我们过去好多了,想起过去吃穿发愁,老父亲叫买一合火柴,回家来还要数一数是不是少了几根的日子,我觉得满足了”
老王也很激动,他认为老茂说得对,他也觉得现在比过去好多了。他虽然还当农民,但是现在农村免税减负,种田做事都是自己作主,养猪养鸭养鱼再没有人干涉。不像以前当知青时,种点自留地搞菜吃,还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遭受批判。一九七一年奉母命回乡后,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被人告之,不能乱说乱动,走哪里都要报告领导。那时真才是苦闷艰难的日子呢。现在农民吃饱饭不成问题了,农村还有电了,有彩色电视看了(我们下乡当知青时只有煤油灯)。人自由了,心情舒畅了,缺点钱花还可以去外面打工。他的俩儿子现都在外打工,每年可以带回几千元钱来过年。所以,他请大家放心,不要为他担心什么。能像今天这样大家欢聚一堂,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还热情邀请我们去他乡下家里玩,说是乡里经常有“节气”活动,热闹着呢。这不禁使我想起了一首著名的唐诗,孟浩然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彼一时,此一时,何其相似。千余年了,历史的长河滚滚流去,却流不走人间的真情和乡情。真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听了老王的话,我真是高兴啊,但又感到惭愧。这之前,老是以为自己了不起,当了个什么高级别的干部,把别人看得扁扁的。总以为别人老是生活在困苦之中,枉自在那里悲天悯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看事。却不知道社会万物都是辨证的。你有你的优势,别人有别人的长处;你有你的喜好,别人有别人的欢乐。“阳春白雪”和者寡“下里巴人”应者众。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之道,谁能说谁更快乐呢?
老王走后,我们吃着他带来的亲手种的红米做的饭和他自己田里养的鱼做成的“腌鱼”别有一番滋味。更加觉得,生活方式是多元化的、多姿多彩的,没有哪一种方式是标准的。古人常说:“知足常乐”心态平和了,才是快乐和幸福的源泉呀。
感谢老王,他从乡下来,不仅让我们有了欢乐的聚会,而且让我们又记起了这些永恒的质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