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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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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淫妇!打死她!打死她!”公堂外四周的声音不断的叫嚷,骆泉净退了一步,身后撞上一个人,来不及回头看是谁,堂上郑元重已经跟着所有的声音一起叫嚷起来。

    “贱人!贱人!打死她!打死她!”

    恶毒的叫骂声在骆泉净睁眼的那一刻完全静止。她弹坐起身子,刺眼的阳光正从窗台斜斜照进,她急急痹篇去;再睁开眼,只看见成千上万的尘埃在光束中飞扬盘旋。

    从进教坊以来,这种噩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梦见那座冰冷阴森的公堂,梦见郑元重的怒叱,梦见唐家母女的笑声,梦见那打在身上的板子,还有一双双不曾伸出援手的眼睛。骆泉净覆住脸,闭上眼睛,脑袋仍因这浑沌而胀痛着。

    尤其是郑元重那张脸,再清晰不过。她摇摇头,却摇不去那个人带来的痛苦回忆。

    “你醒了。”容媚放下妆镜,一旁笑吟吟地叫唤她。

    “七姐。”意识到有他人,骆泉净急急下了通铺,接过容媚递来的湿绢,擦了擦脸。

    “今天咱们俩都没场子,你陪我上街逛逛去,好不?”

    骆泉净胡乱的点点头,任容媚打理着她一头长发,整个人依然心思恍惚。

    以往她总是能很快的把那梦境抛诸脑后,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即便她已经跟着容媚上了街头,心却仍悬着那梦魇,久久不能释怀。

    有什么事会发生吗?她为何如此不安?

    “你听到了吗?”容媚摇得她回过神来。

    “什么?”

    “是鞭炮声,不知是哪户人家今日办喜事,小妹,咱们瞧瞧去。”

    苞着容媚的脚步,她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这一路走来的街弄,竟是似曾相识的。

    一直到了人群聚集处,骆泉净突然煞住脚步,呆呆的站在那儿,许久许久,都不能动弹。

    是唐家。张灯结彩,是唐家,她怎么可能会忘!

    记忆底处有些残余的灰烬在飞扬,一年多的时间对她而言还是太短了,突然要眼睁睁的面对唐哲再娶的事实,她心底幽幽的恨意仿佛也跟着那鞭炮声发酵。

    见她停下脚步,容媚探头看看,之后笑了。

    “真是喜事呢,嗳,小妹羡慕吗?”瞅着骆泉净,容媚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她喃喃念道。

    “什么?”人声吵杂,容媚听不清楚。

    “没有。”

    容嵋没察觉她的异样,一径儿的在那儿回想着什么,一会儿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如意跟我说过,这户人家今日娶的新媳,可是再娶的。”

    “是吗?”她茫然的问。

    “没错,那件事情也怕快有两年了吧。唐家前媳不守妇道,偷了唐家的东西送给奸夫,被她婆婆一状告了。我还听说那媳妇上了公堂后,竟还抵死不认罪,后来被用刑打了一顿,可惜铁证如山,她还是被休了,而且才赶出衙门没多久,傍晚便投湖死了。这件事闹这么大,你居然都不知道?”

    容媚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没等泉净有回嘴,接着又叹起气来。

    “真是的,明明是做错了事,竟还想用死来表明其志,还当别人会信她,真是傻。”容媚又不胜唏嘘的摇头。

    “七姐也认为,那媳妇是真的与人私通?”骆泉净哑声轻问。

    “不是吗?判决都这么说了。一对奸夫淫妇,可惜她就是不供出她的姘夫是谁。”容媚随口应道。

    静静听着那些话,不知怎地,骆泉净觉得有些冷,凉飕飕的寒意直冒心头。原来她的一生在别人眼中仅值这样三言两语。

    不能恨七姐的无知,因为她的冤,在别人嘴里,比真实还真实。

    没死,是个冤;死了,才真正是个冤。

    “咬呀!糟了!”容媚轻喊一声,忙不住跺脚。

    “今儿个我竟忘了,卖胭脂水粉的丁婆子会来一趟,我那蔷薇硝没有了,得赶紧去买。小妹,你自己看热闹吧,我得先走了。”

    容媚走了,沿着唐家园子周围的鞭炮声却始终没断过。

    八人大轿,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抬进了唐家。

    肯定是户体面人家,唐家才会这么大手笔,骆泉净幽幽的想着,不自觉的往前方人群涌去的方向前进。

    会是哪家的姑娘呢?骆泉净倚在墙边,脚步迟疑,脑海里闪现一个人的样子。她从前曾羞涩唤过一声的夫婿、如今是新郎倌的唐哲,他现在又会是什么心情呢?他是否曾经记挂过她的存在?

    如箭镞般飞过的时间,渐渐交集在她从前残存的一点点想念里,渐渐有些模糊成形;只是,有些清晰,有些却模糊了。

    就像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唐哲的那张脸。

    是从来没爱过,还是早早把那张脸清出了记忆?骆泉净闭上眼,可以听到远处的锣鼓声渐渐近,暂歇了一会儿的鞭炮又热闹的大响起来,这一回更炽烈更张狂。骆泉净回神,惊觉自己已被人群推到围墙拐角,一抬起头,视线就正对着门口。

    不该在这儿的,她想,逆着多数人的方向,往回走了。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急急忙忙的走来,而骆泉净垂首也不多言,急急与她擦身而过。

    “慢着!我见过你,你是?”唐芙猛然煞住脚步,回头追上她,站在她面前。

    骆泉净被逼得有些慌乱的抬起头,那眼那眉那唇在唐芙的眼中,无一不熟悉、无一不温润,也无一处不绝色。

    从来没想过时间会在一个人的身上变化这么大。唐芙作梦也没想到,往日任她欺辱的那个瘦弱丫头不见了,眼前的女人,宛若一朵正待盛放的、眉目清丽绝伦的芙蓉。

    “你还没死呀!”心里头没头没脑兴起的妒怨墨汁一般泻流,唐芙硬生生的压下,竭力把声音填装得一样娇柔:“我还道你被休之后,这辈子羞于见人,早早投胎去了。”

    骆泉净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挺得僵直的背脊却在在说明她发怒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侵犯的尊严,那件事明明不是她做的,她扛的苦还不够?

    天可怜见,她仍保有当日的那封信,署名上明明白白写的不是她的名字,她没开口喊冤,倒是遭人侮蔑至今,这口气要她如何忍下?

    “唐家今天娶新媳妇,对方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你嫌带给唐家的耻辱还不够多,还想趁今天来闹场?”

    “他爱娶谁是他的事,我能闹什么场。”她冷淡的应道,转身要走。

    “站住!”唐芙挡住她,朝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越看她就越生气。见昔日总是被踩在脚底下的丑丫头蜕变得如此亮眼,甚至比她这个嫁入富家的少奶奶还多了一分无法形容的美丽,那身上随意的穿戴,每一件每一样都远远比她来得贵气。唐芙简直气疯了,她掐住手心,决心扳回面子。

    叶飞没出现前,骆泉净已然大力拨开她的手,唐芙原料定她仍是过去那般好欺负,并没防她这着棋,整个人重心不稳,竟狼狈的摔坐在地上。

    “你你你竟敢!”她颤声指着骆泉净,却在对方不怒自威的眼神下噤了声。

    “再柔软再低贱的虫儿,被压到底都会挣扎翻身,你以为你还能欺负我几次?你心里明白,那封信根本不是给我的,你跟哪户人家勾搭的丑事我也不想知道,反而你娘已经替你找到我这个替死鬼,你压根儿不用冉担心事情败露。你天生心地坏,便以为世上人全跟你一样。没错,我是死了一遍,那不代表我会再让你欺负到底!”

    “你骂我心地坏!”唐芙怪叫起来。“恐怕是先声夺人吧?作贼倒反而喊起捉贼来了!我倒不晓得,你的口舌这样了不得,瞧瞧瞧你又如何?穿金戴银的,身上衣料子又这么好,想是春风得意。不知道你如今是哪个破窑里的姑娘,还是哪个没长眼睛的王八蛋被你三言两语骗了,甘心包了你,说不定就是给你镯子的姘头!”

    叶飞从没想过,生平听到的恶毒言语,竟会出自一个女人口里,见骆泉净僵硬的站在那儿挨骂,叶飞心里一股气涌上!唐家实在欺人大甚,过去还嫌欺负人家不够吗?若不是慕容轩示意他得暗地保证骆泉净,他还真会错过这一幕。

    “信不信我打你?”他挡在骆泉净面前。

    “你又是谁?”唐芙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狰狞的瞪着他。“哼!我知道了,这就是你的姘头,是不是?”

    “你再说!”叶飞气死了,没想拳头被骆泉净扯住。

    “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说,有些鄙夷的看着唐芙。

    “好呀!你有种就打呀!倒教别人来看看,是谁笑话谁!”也不知哪来的怒气,唐芙铁了心,也嚷了起来。

    “姑娘,你也听到了,这泼妇,倘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当真我们怕了她!”叶飞气急败坏的喊。

    迎亲队伍近了,哨呐声吹得骆泉净头昏脑胀。争赢这场辩论又如何?她失去的早已经要不回,也不想再要回了。

    “算了,清者自清,浊着自浊,她要怎么说,随她去吧。”说完,她便不再搭理两人,径自走了。

    “你不要以为你自己的丑事就没人知道。”骆泉净走了,但叶飞可没这么好打发,他冷冷的盯着唐芙。这场口舌之争,他要是没能替骆儿净争赢,只怕也平不了他旁观者的怨气。

    “你虽然过了张家门,暗地里却不干不净的搭上李家三公子,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此一时彼一时也,张家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家,到时不但少不得你休书一封,只怕连命都会没了。”

    “你你你!”此番威胁如同晴天霹雳,既真实又突然,唐芙俏脸惨白,连连退了几步!一秒钟前的趾高气昂不复见,只有心虚和震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劝你多留点口德,才能少遭些报应,要不惹恼了姑娘,把这事传了出去,你还怕没猪笼何浸?从前的事姑娘不愿计较,你还不知悔改!”

    看到唐芙飞也似的逃走了,骆泉净没有欣喜,她望着叶飞,眼底充满疑惑。

    “你怎么会在这儿?”

    “路过。”叶飞面不改色的微笑。

    “我还没谢谢你。”说罢,她对叶飞微微裣衽。

    他摇摇手,表示没什么。

    “你调查过唐家吗?”她问,直接又坦白。

    “什么?”

    “我在唐家三年,什么都不晓得,不知为什么,你身在慕容家,却知道唐小姐和李家公子这等事,我不得不好奇。”

    叶飞心一惊,直喊要糟!他清清喉咙,反问她:“是吗?我也不晓得,你在唐家待过?”

    骆泉净突然低下头,沉默的盯着地上,显然不愿意再谈过去的事。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意唐芙,又何必问这么多?

    有些事知道的太多,也只是徒惹心烦罢了。

    栖云画舫。

    连着几场唱下来,韩莺儿始终有些浮躁,就是对她平日涎着笑、额外愉愉赏她银子的张大爷也一径板着张脸。

    比樵生坐在骆泉净面前,像是谈到什么愉快的事,笑声一直没断过;尽管骆泉净抿着唇,看来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但她始终客客气气的弹她的曲子,偶尔会陪笑着。不过这似乎无损谷樵生的兴致,他仍不停的说着。

    时间如果走回几个月前,弹曲儿的会是韩莺儿;她笑向动人,笑语如珠,绝对不像现在,坐在角落,对着一张她不想面对的脸生闷气。

    从骆泉净一上船,谷樵生就完全忘了她,就算她表现得再殷勤、笑容再动人,只怕谷樵生世不会发现;他的目光始终像定了焦。而在此之前,谷樵生一直对她另眼相待,甚至对她特别疼怜。

    虽然命运由不得她,让她身属教坊,不得自由,但她对谷樵生的情意却一直死心塌地,旁的姐妹不明讲,也清楚识趣的不会和谷樵生走太近。

    她一直相信,只要她耐下性子,迟早会是谷樵生的第五个妾。

    不过骆泉净却改变了这一切。看似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坐在那儿安静不吭声,却轻易地粉碎了她的梦想。

    任何人换作是她,都不能忍受这种事发生。骆泉净如同芒刺,韩莺儿却想不出办法把她拔除。

    “时间晚了,谷老板该走了。”骆泉净拎起裙摆,客气的弯身福了一福。

    听到骆泉净的声音,韩莺儿转身,刚好瞧见这一幕谷樵生突然急快的附在骆泉净耳边说了些什么,也不容拒绝,便匆匆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韩莺儿欺进骆泉净身旁,假意帮她把矮几上残余的饭菜收拾干净。

    “他约我两天后单独在船上见面,说是有话跟我说。”骆泉净头也不抬的回答,语气平淡又安详。

    单独?韩莺儿妒心难忍的瞟了她一眼。

    “你会去吗?”强忍下心里的不快,韩莺儿小心翼翼的问。

    “会。”

    “你有没有想过,他会跟你说什么?”

    “没有。”骆泉净回答得干脆。

    “你不想想吗?”

    “想?为什么要想?”对方话里的焦燥引起了她的注意,骆泉净抬起头,却见韩莺儿一张脸似嗔似怨的望着她。

    再怎么迟钝,骆泉净突然也懂了。

    “如果三姐不希望我去,那我自然是不会再搭理他了。”

    被一眼识穿心事,韩莺儿发怒了!包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对方话里隐含的施舍之意。怒瞪了骆泉净一眼。

    “你自己想怎么做没个主见,又何必问我!只是你最好明白,如果慕容公子爷知道你和他人私下见面,肯定心里会不舒服的。自己看着办吧。”说完,霍然转身,拂袖而去。

    不懂韩莺儿为什么生气了,骆泉净愣愣的望着她的背影,困惑的揣测着那些话的意思。那怒气是针对她来的吗?

    这件事,和慕容轩又有什么关系?除了指定她作陪,他从没对她有其它的举动。为什么跟谷樵生见面,他心里会不痛快?

    她的思想太简单,容不下这些复杂的人事,倘若谷樵生真有什么意思,她又该怎么应对呢?

    不愿失信于人,两天后,骆泉净还是单独去赴了那个约。

    一早,天空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之景。待她到了舫上,风已经起了,吹得船儿轻晃。她拉上卷帘,习惯的烧上一壶水,注视着远方被雾岚渲得灰蒙蒙的山色,一面等待谷樵生的到来。

    细微的雨丝突然加大,风势越来越强,画舫从小小的晃动变成大幅度的摇动,一道雷光直劈而下,斗大的雨水骤然倾盆而落。

    蒙眬间,骆泉净只觉耳边吵杂无比,接着寒意一阵阵涌上,她困盹的睁眼,一下子马上就清醒了。

    水已经开了。

    要等的人没到,一场雨倒先下了。

    走到船舱,才拉住门闩,强风已经大力掀开门,骆泉净整个人朝外仆倒,狼狈的跌在甲板上,雨水顷刻间湿透了衣衫。

    这场午后雷雨的威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她抱着身子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惊愕的发现缠着船尾杆的绳索已经被风刮落在甲板上,正缓缓往系在码头另一端的方向施行。来不及细想,她扑上前抓住绳子,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企图用自己微小的力量稳住船身;奈何气力大小,她使尽全力,麻绳仍逐渐松脱,整条画舫正以些微的距离渐渐离开了岸边。

    踩着泥泞地,向来注重门面的谷樵生心烦得顾不得湿透的衣衫鞋袜,还有后头家丁打着油伞频频的呼唤,冒着雨,只是急急的往码头跑。

    “少爷,危险呀,别过去了!”喘吁吁的家丁终于追上主人,扑过去拉住想要上船的谷樵生。

    “骆姑娘,别待了,快过来吧!”被拖开的同时,谷樵生总算看清楚状况,吃力的大喊,声音却在滂沱大雨中显得细微,骆泉净什么都没听到。暴风雨中,她眼里只有那根绳子,死命拉着,不敢放手。

    “骆姑娘!”谷樵生再度大喊,见她如此危急,他心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就是没胆子再靠近码头半步。

    几个在码头边围观想救急的人也聚集到这边来,却只能束手无策。

    “少爷,地上打滑,你小心些,别过去了。”谷家的小厮忙拉着谷樵生。

    一个男人大步冲入人群,谷樵生一愣,却见那几近湿透的男人,靠画舫所系的岸边越奔越近。

    终于,慕容轩站定了位置,他显然无视越来越强大的雨水会把他扑卷而去,径自取下放在码头原来备用的一捆厚重麻绳,将半数绑在岸边几株屹立不摇的榕树上,然后,在众人的惊愕眼光中,整个人突然像不要命似的扑向船去。

    同一时间,船头的绳子在拉到僵直点后,整条绷开,骆泉净再一次被后作力摔弹在甲板上,两条手臂承受着近乎撕裂的痛楚,若不是仍有份护船的使命感,她几乎要昏厥。

    慕容轩抓绳,空中翻滚落船,两个动作像重复计算了数十次般的精准确实。落船后,他把余下的绳子全套在船头,船身终于停止飘移,却仍在暴风雨之中摇摇晃晃。

    骆泉净俯身躺在甲板上,错愕的看着事情急转直下的变化,当然,还有这个不要命的男人。

    确定画舫不会有被吹走的疑虑,慕容轩才转过身。

    “进船去!”他大喊。

    骆泉净点点头,喘息着想起来,没防一阵强风刮来,她跟着船身,颠颠倒倒又滚了一圈。

    下一分钟,她的身子被打横抱起,牢牢躺在慕容轩怀里。骆泉净知道这是非常时刻,顾不得什么规矩,她紧紧攀着慕容轩,把脸埋进他怀里,好痹篇那一拨拨泼来的雨水。

    他的怀抱,有她渴望的温暖,骆泉净停止了颤抖,觉得他的体热像块巨大的磁石,把她吸附得紧紧的。

    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骆泉净本能的只想再靠近这份温暖,闭上眼睛,她浑身酸痛又疲累。

    扁滑的木板半数淹满了水,从外头拨进来的雨渍,慕容轩寻了一张较干爽的桌几,让她坐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他问,见她嘴唇冻得发紫,转身扯下身后的帐幔,小心周全的包好她。

    “我和人约在。”她冻得嘴唇发紫,打颤着回答。

    突然,她缩着身子,痛苦的呻吟一声。

    慕容轩眼神一黯,握住她的双腕,径自撕开那两条破裂染红的袖子。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这两条手臂,像活活被揭去一层皮,鲜血淋淋,正一滴滴的掺着雨水流下。

    “我我的手!”她痛得直吸气。方才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她完全没细想自己受的伤,现在危机一解除,这种疼痛简直比火烧更甚,啮咬着她的每根神经。

    不敢直接碰触伤口,他隔着撕碎的衣袖,小心检查她的手臂。

    “没事,只是皮肉伤,”确定没有骨折及其它更严重的伤,一会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那种情况下,你的手没被绞断真是幸运。”慕容轩加了一句,强忍着心里的不安和疼惜。

    没有严厉的责骂,她以为依他男人的想法,也许免不了会有些责备,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可她是清楚看到他冒着生命的危险跳上船来不是吗?她困惑的望着他,直到一股椎心的刺痛打断了她的念头。

    “你不一样。”她痛得直吸气,强压下呻吟。“那样跳下来,你就不怕?”

    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骆泉净猛然住嘴,撇过头去不再吭声。

    “不怕。”他突然笑了,为她话里不自觉流露的关怀。她没有完全封闭自己,至少还保有爱人的本能,对他而言,那就够了。

    “会留下疤痕吧?”她有些艰难的将视线调回手臂上。其实并不十分担心,这么做似乎只是单纯想痹篇他慑人的笑。

    他拨去她额前的一绺湿发,这是第二次他这么做。第一次她来不及去体会,这一次,却是任谁见了都不容遇疑的温柔,这样漫不经心的温柔怔住了骆泉净,一时间她忘了疼,抬起头来,定定的凝瞅着慕容轩。

    外头的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强风过时的轻狂已去,现今正柔柔的吹拂着,空气里带着清新润泽的味道,仿佛情愫的芽正在悄悄苏醒。

    原来在码头上的人也跟着云团散去了,只有谷樵生仍呆呆的站着,盯着那平静如昔的画舫,半天却出不了声。

    晴空里明朗的天色,似乎也意味着他和慕容轩在骆泉净心中的地位,孰轻谁重也定了。

    这时候他的心情,比方才风吹雨打时还不知恶劣了几倍。不理下人的叫唤,他懊恼的走了。

    那一场意外,让骆泉净两条手臂擦伤严重。连着半个月,她的伤包扎得实实的。在她没养好伤前,谭姑不许她上船。

    也许是六月的江南阳光过于热力惊人,她向来沈静的心竟也有些浮躁了。教坊里待不住,她跟谭姑告了假,干脆跟水上人家雇了艘小船,游湖去了。

    平日在船上,因为应酬,总分不出心思来赏玩这湖光景致。撇开了船娘的身分工作,心情自是有所不同。想到这儿,她倒感谢起这伤了。

    “姑娘想去哪儿?”被雇用半日的老船夫在她身后摇着橹问道。

    “老先生您熟,就请您带路吧。”

    行船半刻,她突然指着前方一点红绿交错的影子,问道:

    “那儿是什么地方?”

    “喔,那儿是莲渠。”老船夫眺望了眼,接着答道:“那儿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朵朵大得像锅子的莲花,咱们这儿只管叫那儿莲渠。”

    “就到那儿吧。”她低头想了想。身上还带着伤,她也没敢想去更远的地方,只让船夫随兴拨桨,走到那儿算那儿。

    闭过小山,触目所及,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莲渠。

    比起教坊园里水栽的莲,这儿的野生莲花开得更狂野不拘,也更巨大红艳。骆泉净有些屏息,莫名的,她竟想起那枝莲,那枝绘在无名信笺上,维妙维肖的莲。

    她甩甩头,努力撇开那不愉快的记忆。

    她并不是唯一的访客,前方不远处,搁着小舟一角。

    老船夫保持了一段距离停下船,她错愕的发现,叶飞竟在那小舟上。

    不必猜另外一个背着她的男人是谁,骆泉净垂下眼,长袖坠落在湖上,泛超圈圈重重涟漪点破水面,一如她总是静悄悄的心。

    叶飞对她点点头,低头和背身的慕容轩说了话。

    慕容轩转过头望着她,两人目光相对,他手中的书一落,突然觉得万种喜悦涌上心头。

    骆泉净望着他,这男人把她弄胡涂了。她没说什么,抿紧的唇却柔柔的扬起。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奔腾着、雀跃着,让她那样迫不及待的想唱歌,像开在他们四周的水莲花,令人乍惊乍喜,又恍然如梦。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呵!骆泉净捏住衣襟,伤口疼了,可她的心,却又是那么的甜。

    “姑娘,那儿有位公子爷,你是否?”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老船夫征求她的意见。

    “无妨,就停在这儿吧,有段距离,还好。”她低头吩咐,怕人听出声音里的异样。

    慕容轩拾起书,手上一页页书全不由自主幻化成她浅浅的笑靥,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瞧见的。

    那个午后,他们始终没交谈过半句。也许怕开了口,会惊动什么,或者是碍于有第三人在场,他们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慕容轩愉快的看完了一册书卷,而她安静的坐在船上,径自闭上眼仰脸迎着淡淡花香和幽凉清风。

    时间在那一刻,好像停了。

    直到红霞溢满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识趣的提醒下,她才惊觉时间并没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那日之后,他仍照常来听她唱曲,吃她烧的菜。

    可是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说的话也就多了。他问的问题她不再拒绝回答,有她作陪时,慕容轩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就这么唱一辈子?”也许是谈成一笔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别好,多喝了几杯。曲终人散后,他们留在船上迟迟没有离去。见她仍待在一旁做着自己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骆泉净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泼上酒渍的琵琶身,听到他的问题,她愣了愣。

    “我记得第一天,你也是这么问我的。”

    “那一天你并没有给我答案。”他晃动酒壶,摇摇头说。

    骆泉净望着他许久,想起自己的际遇,她静静的笑了。“如果天要我这么唱下去,那就唱吧。我总觉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时说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后来也不是自己要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须费心?”

    慕容轩默默听着那些话,把视线投注在举高的酒杯。

    “公子爷跟师傅这么熟,应该了解我们的生活。”

    他无言,只是嘲弄的弯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里流窜,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也跟着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感涌上,慕容轩摸摸发热的脸颊,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这种生活,他怎么会不了解?

    “你听过我和我父亲的事吗?”真奇怪,在这种情况下,他该学着闭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讨厌太多的沉默横阻在两人之间,不想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

    眼前看来,慕容轩是喝醉了,不过他醉得很有风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并不怕这样的他,她甚至知道,无论慕容轩让她看到怎么样的一面,她都不会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过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气醺人,要不就大着舌头说着惹人厌的话,步履踉跄难看;可是慕容轩没有,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儿,轻柔而缓慢的说话,仿佛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样子。

    “听过,公子爷和慕容老爷子不合。”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茶叶,想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话把答案变得更明确。骆泉净错愕的回头,却发觉眼前的他不再是个男人,慕容轩的表情像是个孩子简单、稚纯而坦然。

    连恨都这么简单,而直接。

    “惊讶吗?”他没看她的反应,径自吞下最后一口酒,翻身躺了下来。“这些年我们在同个屋檐下,但如非必要,我们是绝对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们也从不隐瞒彼此间相互憎恨的事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从小对他就没半点感情,因为那件事,我和他闹得更没有话可说。”

    棒了好久,骆泉净以为他不想开口了,没想到慕容轩侧过身,突然托起脸沉思的望着她。

    “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会儿,手指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有没有那种身不由己的经验?”

    她没有开口,事实上他也没想她会回答,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

    “其实是自己不够坚强,而周遭的人又都对这种事习以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骗人的。在那种靡烂的地方,渐渐的,你就会迷失了,”他困惑的转头望着船顶,仿佛那儿有什么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说道:“当时我十四岁,父亲硬拉我去逛了窑子,还花了大钱替我买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她是那窑子里身价最高的清倌。我父亲显然急于把我变成像他那样子的人拥有权力和金钱,还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几样?尤其看我父亲做了相同的事从不引以为耻,虽然不喜欢,我却从不曾怀疑那是错误的。”

    慕容轩咬着唇,末了终于爆发出来:“我真希望我当时是懦弱的,临阵脱逃被取笑的耻辱至少也高过于事后的罪恶感。那女孩大我两岁,她躺在我身下,两眼空洞,一直哭泣。看着床上的落血,我一点也不得意,只觉得我好像杀死了她。”

    骆泉净被动的听着这一切,心里有些奇异的騒动,但始终没出声打断。

    “当你是个男人,没有人会说你做这件事不对,尤其在妓院那种地方。就算我父亲没买下她,她也逃不过被其它人蹂躏的命运但后来我还是悄悄替她赎了身,可是那种对自己厌恶的感觉并没消失。我离家出走,没离开惠山,就留在城里一间最大的玉器坊里当学徒,这一待将近十年的时间。”他张开眼,转头只能蒙蒙眬眬瞧见骆泉净那平静如常的脸,没有嫌恶、憎恨,或其它的。

    原来留在玉器行只是为了暂时有个栖身之所,到后来竟在雕刻玉器上发现了自己的天分,虽入门时间不过三年,却已经发展成玉器行中的巨匠。

    玉器坊的师傅先是吃惊,转而倚重他,后来更有把店铺传给他的打算。

    那时他几乎要相信,刀下千变万化的世界,就是他平平静静的未来。哪知到头来,竟还是抵不过娘的一句哀求,回到了慕容家。

    但如果不这样,他又怎会遇见她?

    真是胡涂了,慕容轩闭上眼,对自己嘲弄的一笑,想着自己真是醉了,醉得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就是我,我做我该做的事,我也许没善心,但我至少诚实。”

    他仍旧喃喃说着。多少年了,他从不曾在他人面前敞开心做过这样的歼悔,也许骆泉净真的对他有种特别的影响力,或许,他也希望藉这种方式解开心理的那个结。

    那是他的故事,做为旁人,绝对没有权利去鄙视他。

    她多想这么说给他听,可是却又不敢惊扰他半分。

    直到均匀的呼吸声起,骆泉净等了十分钟,才确定他睡着了。

    替他盖上褪至一旁的外衫,她仍注视着他。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伸手去抚摩这张严肃的脸庞,抚平他固执的嘴角,想象他在莲渠的那个美丽的下午,朋没有半点强悍的暖暖微笑。

    可想了千百次,骆泉净仍然没伸出手,一会儿,她突然扶着脸颊,闭上眼,温暖的笑了。

    如果这一生所求无多,那又何必想念那个微笑?

    她隐隐约约相信:他们俩的人生已经在同一条路上,也许相隔遥远,但一转头,总能望见彼此的背影。

    她真的不贪心,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