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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像邢绮菲的预期那样美好。
这场婚姻,开始得如同闪电般迅疾,逝去得也如斯。
她可以独自一人搬家具,自从回到单身生活,她已学会应付所有的事情,包括应付所有的账单,和银行打交道。
是的,城市越发达,生活所需的技能就更多,比方说,自从来到新加坡,所有的账单都是通过银行支付,薪金从银行领取,还有信用卡,居然银行这样的机构也曾让邢绮菲头疼不已,“邢绮菲,现在你得自己去银行了。”
离婚时,丈夫就是这么关照她的,他微笑着,或者说试图在微笑,但已成苦笑。他义无反顾奔向他的新生活,告别时却牵肠挂肚,她不明白他的苦心,或者说从她的视角看过去,他的笑更像冷笑,“现在你得自己去银行了”,听起来就像在挖苦她。
邢绮菲不做声,无所谓了,她的人生构架已经倾斜,支点移动了,每根支架歪歪扭扭,她惧怕过绝望过,之后便是空虚和麻木,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就是这个状态。那时,桌上还摊着几厚本塑料夹层簿,夹层厚厚的,是家中大大小小电器包括家具的说明书和发票,它们在暗示所有的物件都有自己的损耗期,你得为维修做准备,或者说,你得为自己有过的便利付出更多的麻烦。
当丈夫把这些琐琐碎碎的家务交待给她时,她心不在焉,她正在喂女儿吃饭,那时候她的女儿只有五岁,是个半聋的女孩子,她想到她从此不能睡懒觉,她得自己送女儿去幼儿园。直到那时她还不明白她要应付的麻烦远远不止这一切。
远远不止。
但无论如何,她都过了,越过所有的麻烦,直到可以轻松自如搬家具,把她可以占有的空间重新塑造,比如现在,她正把客厅搬空,客厅的一面墙是一排大镜子,当家具搬空后,这个空间便从现实中超脱出来了,它成了想象的世界,或者说仅仅是个练功房,她对着镜子踮起脚尖,手臂伸展,大腿高高抬起,她的身体就像孔雀开屏,五彩斑斓地展开来,她的想象空间也跟着展开,她的神情充满被****的兴奋,肢体轻盈而性感,她已接近她梦想的世界,或者说,她找到了逃离现实的方式。
是的,年轻时她是芭蕾演员,人生的主要场景是在练功房,好时光浸泡在汗水中,她笑称自己的青春咸得发苦,并不是所有的青春都值得珍惜。一身伤痛,永远实现不了的愿望,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她大概不会有勇气把自己的青春再过一遍。不过,比起后来遇到的打击,年轻时的艰辛仍然只属于肉体的伤痛,况且它们是被某种精神光环笼罩着,这就是说,肉体是没有记忆的,当她不厌其烦搬动家具时,似乎更像是在寻找那一圈曾经笼罩着肉体伤痛的光环。
事实上,客厅家具并不多,长餐桌和六把椅子,一对单人沙发和一只茶几,电视机和电视柜包括置放一起的录像机。
家具是轻便型的,木头原料又轻又薄,可以自助拆卸安装,是从著名的IKEA,购买,它的风格就是轻快便捷,国内把IKEA称为宜家,宜家吗?好像更宜单身家庭,或者,不太长久的简易家庭,随时搭建或拆卸的家,重要的是它的关于家的理念具有某种颠覆性,谁说家一定是坚固不变的?任何“不变”都会陈腐,简易轻捷让你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邢绮菲正是在IKEA获得启示,她当然一向更钟情老式木家具的坚实沉重,那种可以遗传几代的可靠,它所携带来的久远温馨的家的气氛。
然而当家庭破碎之后,所有关于坚实可靠的物件都成了充满嘲讽的负担,邢绮菲不要了,他们共享过的印度红木家具她都给了丈夫,邢绮菲在宜家商场看到了单身生活的可能性,那些家具可以装在纸盒里,让出租车运回家,邢绮菲在商场待了大半天,午餐是站在宜家的快餐厅用热狗打发,一些巨大的改变也在朝夕间完成了,她的卧室女儿的卧室她们的客厅,她离婚后的家所需要的家具都在宜家订购,那时候邢绮菲似乎就预见有二天她将搬动家具,将一个平庸的空间更换。
女儿还未离开她时,她经常搬空自己的卧室,她把卧室的衣柜、床头柜以及音响移到客厅,把床架拆了,只留下席梦思,它被高高竖起立在墙边,她在拆空后的卧室的一面墙上也安了镜子。
当第一次把卧室搬空时,她只是凭着本能行事,她无法克制某种渴望,渴望站在那样一个空间,没有任何现实物件的阻隔,把郁积在肢体和胃部的热能以某种连贯的节奏抒发出来,她需要给自己建立一个强劲舒展的节奏。那是她与杰明刚刚相遇的日子。
那一年女儿西西里十三岁,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少女,修长的腿和胳膊,微微鼓起的胸和臀,生日这天邢绮菲帮女儿染头发,涂指甲油,尽量满足女孩子所有的渴望,是在穿校服的平常日子得不到的愿望。头发染成棕色,指甲涂得血红,让牛仔裤勾勒出少女的线条,邢绮菲从女儿平淡无奇的心愿重新感受生活的热烈和让人心旌摇荡的悬念,她帮女儿拉上绷得紧紧的低腰牛仔裤的拉链,帮她穿上紧身吊带背心,那也是西西里第一次穿上少女装,她的美丽的肚脐坦然自信地暴露出来,那上面毫无残障的阴影。那一天,邢绮菲还庆幸她的女孩也同样收到男孩子的贺卡,庆幸她孜孜不倦追求美丽和阳光,同时想起自己已经四十三岁了,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过生日,但是她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情绪的黑潮中。
她给女儿准备了生日派对的菜肴饮料蛋糕鲜花和蜡烛,并把选好的CD唱片放在唱片盘上,虽然这音乐让听力残疾的西西里听来遥远得似有若无,但她知道正是这些似有若无的美妙声音使女儿对生活充满了比常人更强烈的渴望。
现在当那些刚刚进入teenage的小少男小少女们陆续到来的时候,她必须离家去上班,她在夜晚的成人芭蕾班兼职,成人跳芭蕾是为健身,与芭蕾的世界已没有多少关系,她更像一个健身教练而不是什么授舞的芭蕾老师,如同白天她在为儿童开办的艺术学校做芭蕾老师,那些来学芭蕾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会把芭蕾当做自己的终生事业,她们只是遵循父母的指引,来学一些与教育有关的技能。
在这样的地方,邢绮菲不太有机会把她对芭蕾的热情和梦想传递给她的学生,一份不需要梦想和热情的工作,然而邢绮菲已经不为她的职业伤感。
为谋生工作,这是人生中最强大最铿锵有力的旋律,只有丈夫离去,邢绮菲才能脚踏实地,为生存迈出粗犷的步子,没有可能立起足尖走出舞步的轻盈,这就是说,她通过离婚获得新生。回想过去,邢绮菲不无嘲讽地宽慰自己,是的,如果以积极的姿态,病痛可以转化为免疫力,在英语世界,他们经常用“posi-tive(积极、肯定)”和“negative(消极、否定)”这两个词,他们说某某人很positive,那是一种称赞和认同,在那个个人主义的世界,人们都想避开negative的人。所以邢绮菲的脊背笔直,她是个芭蕾演员,即使仅仅跟着惯性走路,她都能走出优美的步姿,并笑出舞台上的微笑,虽然她内心沮丧消沉得想躺倒在任何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事实上,离婚那一年她已经有一份白天的教职,但远不够支付她和女儿的生活费,她必须去不同的艺术学校兼职,通常这些艺术学校分布在不同的社区,她拿着地图换乘地铁巴士。这是个迷你型国度,但作为一个城市,其空间的空旷度邢绮菲绝不敢小视。
城市的纬度在赤道,终年炎夏,常温停留在摄氏三十四度,湿度百分之七十五,又潮又闷,像上海的黄梅天,又不完全像,黄梅天很少有太阳,可新加坡阳光灼人,邢绮菲的一张脸终日赤红潮湿,所有的表情都令人讨厌地淹没于汗水。
炎热使人活得本能而简单,邢绮菲不再化妆,长发剪去,只穿短裤汗衫,她和巴士地铁或shoppingmall里的中年女子一样装束,简单得有些简陋。新加坡到处是草坪绿树阳光,但也是个最没有诗意的城市,在一个炎热的同时是现代化的法律很严厉的城市,要讲究效率还要节省能量,男人女人都收去天性,邢绮菲在没有诗意和热情的城市晒得黝黑,在那些艺术学校获得了良好的声誉。工作稳定了,女儿长大了,邢绮菲却有些郁郁寡欢,正是在与杰明相遇的那天,邢绮菲的内心突然蕴满伤感。